七月十號,星期四。天氣悶得像是塊浸透了水的厚絨布,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樓宇之上,連帶著空氣里也浮動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粘膩感。眠語心理咨詢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低垂,醞釀著一場不知何時才會傾瀉而下的暴雨。
空調(diào)的冷氣開得很足,無聲地驅(qū)逐著室外的暑氣。室內(nèi)流淌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寧靜,舒緩的鋼琴曲在空氣里若有若無地飄蕩,幾乎被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送風聲掩蓋。許與眠坐在寬大舒適的米白色單人沙發(fā)里,指尖無意識地輕輕點著面前光滑的原木小圓桌桌面,目光落在對面那張同樣舒適卻空著的沙發(fā)上,思緒短暫地飄遠了一瞬。今天預約的是一位新訪客,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一張診斷證明表明她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和被害妄想癥。
林芳語端著一杯剛沖好的咖啡,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杯子放在許與眠手邊的小圓桌上。咖啡濃郁的焦香立刻彌漫開一小片空間,蓋過了室內(nèi)原本淡雅的香薰氣息。
“新案子?”林芳語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她一貫的沉穩(wěn),目光也投向那張空沙發(fā)。
許與眠點點頭,端起咖啡杯,溫熱的瓷杯熨貼著手心?!班?,白恩雪。資料剛傳過來,睡眠障礙,總覺得有人跟蹤她,有被害妄想傾向。”
林芳語在旁邊的扶手椅上坐下,雙腿交疊,職業(yè)套裙勾勒出利落的線條。作為眠語的合伙人,她除了處理繁雜的行政事務,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總能從許與眠的敘述中捕捉到一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澳贻p女孩,這癥狀……壓力源指向哪里?學業(yè)?情感?還是原生家庭?”
“資料里沒細說,”許與眠抿了一口咖啡,苦澀和醇香在舌尖交織,“只提了一句,似乎跟她喜歡的一個……小眾歌手有關。”
“歌手?”林芳語挑眉,有些意外。
“嗯,一個叫月凡的樂隊主唱,粉絲好像叫什么‘繁星’。”許與眠放下杯子,指尖劃過平板電腦屏幕,調(diào)出預約信息里簡短的備注欄,“原創(chuàng)音樂人,粉絲基數(shù)不大,才一萬出頭?!?/p>
“一萬多粉絲的小眾音樂人,能把人折騰出被害妄想?”林芳語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職業(yè)性的探究,眉頭微微蹙起,“這影響力和癥狀的嚴重程度,有點不成比例。會不會只是個引子,下面藏著更深的根?月凡?怎么這么熟悉呢?”
許與眠還沒來得及回應,咨詢室厚重的隔音門外,傳來前臺小陳清晰溫和的引導聲:“白小姐,這邊請,許醫(yī)生在等您了?!?/p>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停下了交談。許與眠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擺出最溫和接納的姿態(tài)。林芳語則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低頭翻閱起來,姿態(tài)自然,像只是恰好在這里處理事務。
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年輕女孩站在門口。她穿著一條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淺藍色連衣裙,樣式簡單樸素,肩上背著一個同樣樸素的小布袋,布袋上有一枚卡通的人物徽章。她身形單薄得厲害,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走,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線條纖細,帶著一種營養(yǎng)不良般的脆弱感。最刺目的是她的臉色,蒼白得如同蒙了一層灰的紙,眼瞼下方沉淀著兩團濃重得化不開的烏青,像是用最深的墨汁狠狠涂抹過。她的眼神是渙散的,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惶恐,視線飛快地掃過室內(nèi),掠過許與眠,又掃過林芳語,最后落在許與眠手邊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上,瞳孔猛地一縮,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她死死地攥著小布袋的帶子,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嵌進布料里去。嘴唇抿得緊緊的,沒有一絲血色。
“白恩雪?”許與眠的聲音放得極其輕柔,像怕驚擾了什么,“請進,坐這邊?!彼噶酥缸约簩γ娴纳嘲l(fā)。
白恩雪的目光在咖啡杯和許與眠之間又游移了一個來回,才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步虛浮地挪了進來。她沒有立刻坐下,反而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盯著那個放在小圓桌邊緣的咖啡杯。杯口裊裊升起的熱氣似乎讓她感到極度不安。
許與眠立刻捕捉到了她的恐懼來源。她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將那個咖啡杯往圓桌中央推了推,離邊緣遠了很多。這是一個微小卻充滿善意的信號:看,它不會掉下來,不會燙到你。
白恩雪緊繃的肩膀線條似乎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絲。她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到沙發(fā)的邊緣,只沾了一點位置,脊背挺得筆直,仿佛隨時準備彈跳起來逃離。帆布包被她緊緊抱在懷里,像一面盾牌。
“我是許與眠,這位是我的同事,林芳語?!痹S與眠微笑著介紹,語氣平和,“別緊張,這里很安全。我們可以先隨便聊聊,你覺得舒服了再開始,好嗎?”
白恩雪沒有說話,只是飛快地點了一下頭,目光依舊低垂著,落在自己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有些毛糙。
“剛才在外面等的時候,感覺還好嗎?”許與眠嘗試著開啟話題,用最日常的關切切入。
白恩雪沉默了幾秒,才用極輕、帶著一點沙啞的聲音回答:“……還好?!彼D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補充道,“就是……外面走廊的窗戶,有點大?!?/p>
窗戶大?許與眠和林芳語都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這意味著她覺得暴露,覺得可能被窺視。
“嗯,窗戶大,有時候是會覺得有點空曠?!痹S與眠順著她的話,表示理解,“那現(xiàn)在這個房間呢?感覺怎么樣?燈光、溫度,會不會讓你不舒服?”
白恩雪再次飛快地抬眼掃視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厚重的窗簾和緊閉的門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確認了它們是安全的屏障,才又垂下眼瞼,聲音更輕了:“……這里……還好?!?/p>
“那就好?!痹S與眠的語氣帶著鼓勵,“能跟我說說,最近讓你感覺最困擾的是什么嗎?”
這個問題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擰開了白恩雪緊繃的閥門。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懼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許與眠和林芳語的視線。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身體也開始無法控制地篩糠般哆嗦。
“有人……”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一直有人……跟著我!在我后面……在我旁邊……在我……在我睡覺的時候!” 她越說越快,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充滿了瀕臨窒息的痛苦。
“別急,慢慢說。”許與眠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錨定風浪的船,“在這里你是安全的。能感覺到跟蹤者嗎?現(xiàn)在?”
白恩雪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她驚恐地左右張望,眼神渙散地掃過咨詢室的每一個角落,書架、盆栽、墻角……仿佛那些陰影里隨時會伸出一只無形的手。最終,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緊閉的、厚重的隔音門上,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放大,死死盯著門把手,仿佛下一秒它就會轉(zhuǎn)動。
“她……她們就在外面!”她失聲尖叫起來,身體猛地向后縮進沙發(fā)深處,抱著帆布包的手臂勒得更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受盡驚嚇、無處可逃的小獸,“她們聽到了!她們知道我在這里!她們什么都知道!”
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如此真實,那份穿透靈魂的恐懼感在密閉的空間里彌漫開來,連空氣都仿佛凝重了幾分。林芳語停下了翻閱文件的動作,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審視著白恩雪的狀態(tài)。
“白恩雪,”許與眠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試圖將對方從崩潰的邊緣拉回現(xiàn)實,“看著我。看著我好嗎?這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門是鎖好的,很安全。沒有任何人能進來打擾我們?!?/p>
她的話語清晰而堅定,一遍遍重復著“安全”這個核心詞。白恩雪急促的喘息聲在許與眠平穩(wěn)的聲線中漸漸弱了下來,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終于帶著巨大的遲疑和殘留的驚懼,一點點聚焦到許與眠的臉上。那雙眼睛里充滿了無助的淚水,搖搖欲墜。
“真……真的?”她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
“真的。”許與眠肯定地點頭,眼神溫和而堅定,“你很勇敢,愿意來到這里,愿意說出來。能告訴我,這種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嗎?或者說,在發(fā)生這種感覺之前,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也許是“勇敢”這個詞觸動了她,也許是許與眠眼神中的力量給了她一絲微弱的支撐,白恩雪劇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復了一些。她依舊蜷縮著,抱著她的小布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低下頭,沉默了良久,久到林芳語以為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恐懼世界。就在許與眠準備再次開口引導時,白恩雪的聲音,如同夢囈般響起,帶著一種遙遠而恍惚的溫柔。
“月凡真的很有才華,他始終堅持原創(chuàng),是個很有魅力很溫柔的歌手。”
“月凡?”許與眠輕聲重復。
這個名字仿佛瞬間點亮了白恩雪灰暗的眼睛,雖然那光芒短暫且脆弱?!班??!彼昧Φ攸c點頭,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虔誠的、病態(tài)的光彩,“月凡……他是光。他的聲音……像月光一樣干凈,像泉水一樣流進心里……”她微微閉上眼,像是在回憶某種極致美好的體驗,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其微小的、恍惚的弧度。
“大一那年的……‘回聲谷’音樂節(jié)。”白恩雪的聲音依舊很輕,卻比之前流暢了許多,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迷離,“人好多,好吵……我被人擠著,喘不過氣,感覺快要暈倒了……然后,他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捕捉那個遙遠瞬間的確切感受。“像……像一道月光,突然劈開了所有嘈雜和黑暗。清清涼涼的,一下子就落到了我的頭頂,我的耳朵里……然后流進心里,把那些堵著的、悶著的東西……都沖開了。”
許與眠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林芳語也放下了文件,專注地看著這個陷入某種奇異回憶的女孩。
“他唱……《月照繁星》?!卑锥餮┑穆曇魩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混合著極致感動和后續(xù)巨大恐懼的顫栗,“那是他寫給粉絲的歌。他說,‘繁星’……就是他的粉絲……我們是他的星星……”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小布袋的布料,“他站在臺上,燈光打在他身上,他閉著眼睛唱……‘繁星啊,永恒的繁星;你們是夜空,不滅的眼睛;微弱或明亮,都刻在我生命;每一道光,都是前行的指引;月光啊,溫柔的倒影;只為回應,每一份相信;縱然消散,在時間的塵埃里;這份羈絆,早已超越了光陰;晚安,我的繁星’
白恩雪低低地哼唱了幾句,調(diào)子有些走音,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投入感。哼唱停止,她睜開眼,那短暫的、因回憶而生的光彩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恐懼。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繁星’。每天,每天晚上九點半,我都會準時進他的直播間。他……他會跟我們說很多話,聊音樂,聊生活,聊他今天遇到的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他說話的聲音,比唱歌時更溫柔,更近……就像在耳邊一樣?!彼氖窒乱庾R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仿佛那里還殘留著某種溫熱的觸感。
“他總會在最后說……”白恩雪的聲音哽住了,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讓她無法順暢地說出那簡單的幾個字。她的身體又開始發(fā)抖。
“說什么?”許與眠輕聲引導。
“說……”白恩雪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那三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晚安,我的繁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