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溫馨的小院,在七月灼人的陽光下,幾乎被瘋長的向日葵淹沒了。金黃的花盤層層疊疊,像一片凝固的、燃燒的海洋,一直洶涌到粗糙的土墻根下。空氣里浮動著花粉的微塵,濃郁得有些嗆人,混合著泥土被曬透后散發(fā)出的、帶著一絲腥氣的暖烘烘的味道。
何媛站在院門前的路上,背著一個藏藍色的帆布書包。額角的汗水滑下來,有點癢,但她沒有抬手去擦。她只是定定地望著那片金黃,望著那些追逐著烈日、不知疲倦的巨大花朵。風(fēng)穿過花田,葉片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低語。陽光刺眼,她微微瞇起了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耀目的金黃,落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阿軍帶她走進這片比她還高的花田迷宮?;ūP沉甸甸地垂下來,蹭著她的臉頰,癢癢的,惹得她咯咯直笑。阿軍的手指輕輕撥開一個被碩大葉片擋住的、略顯孱弱的花盤,讓它也能沐浴到陽光。
回憶的潮水無聲退去,留下灼熱的現(xiàn)實。何媛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泥土和向日葵的氣息,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輕輕旋開了胸腔里某個銹死的閥門。一種久違的、帶著鈍痛的暖意,緩慢地彌漫開來。
外公沒在院子里。何媛徑直走向廚房,她的目光落在灶臺角落里那個蒙著灰的、小小的陶罐上。她走過去,拿起陶罐,揭開蓋子。里面是半罐深褐色的豆子,圓潤,帶著細微的褶皺,散發(fā)著一種焦苦中藏著醇厚的奇異香氣——外公依然收著咖啡豆,炒熟后小心存放的。這味道,像一根堅韌的線,瞬間穿起了那段快樂的時光。
她捏起一顆豆子,放進嘴里,用牙齒小心地咬開。堅硬的殼破裂,一股極其強烈的苦澀猛地炸開,迅速侵占整個口腔,霸道地驅(qū)散了所有其他味道。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幾乎要吐出來。然而,就在這極致的苦味漸漸彌散到舌根時,一絲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的回甘,悄然浮現(xiàn),像暗夜里一點微弱的螢火,頑強地亮了起來。
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猛烈地撞擊著記憶的閘門。
“回來啦?媛媛!” 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
“嗯,外公?!焙捂聭?yīng)著,聲音有些干澀,但很清晰。她沖過去依偎在外公身側(cè)。
“學(xué)校里……都還好?”外公終于開口,語氣帶著刻意的輕松,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嗯?!焙捂聭?yīng)了一聲。這一個音節(jié)出口,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她停頓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或者說,在積攢勇氣?!扒瓣囎印惶谩!?她的聲音不高,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很清晰,像在確認什么?!澳X子里……很亂。有時候,好像不是自己了。” 她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憶那些混亂不堪的碎片。
外公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放下筷子,布滿老繭的手擱在實木桌面上,安靜地聽著。
“總聽見……好多聲音。好多人在說話,在吵架……分不清是誰的?!焙捂碌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事后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清醒,甚至可以說是銳利地審視著那段記憶。
外公沒有立刻說話。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古老石像?;椟S的光線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著何媛蒼白而平靜的臉龐。那目光里沒有驚愕,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難的悲憫和理解。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蟬鳴都顯得有些寂寥,外公才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沉重,仿佛吐盡了肺腑里所有的濁氣和積郁。
“苦了你了,丫頭?!?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深切的痛楚,卻又異常平穩(wěn),“這病……比外公想的還磨人?!?他頓了頓,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摩挲著,留下幾道淺淺的印痕?!澳銒尅€有你爸……” 他開了個頭,卻又像被什么哽住,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最終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那未盡之言里,是顯而易見的無奈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失望。
外公的目光越過何媛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在暮色四合中漸漸沉入黑暗的向日葵田。巨大的花盤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倔強地朝著最后一點天光的方向。
“人啊,有時候就跟這葵花似的?!?外公的聲音重新響起,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底深處掏出來,“心里頭得有個‘光’照著,才長得直溜。可你媽他們……唉!”他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們那‘光’,太燙人了!太急了!硬要照著,恨不能一天就烤熟嘍,結(jié)籽嘍……那不是養(yǎng)花,那是烤火??!活活把苗兒烤焦了!” 他的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和心疼。
“他們那‘光’……” 外公渾濁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何媛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歲月風(fēng)塵的明澈,“照的是他們心里頭那個‘好’,那個‘出息’,那個‘面子’!那光底下,容不下別的影兒!丫頭,那不是你的光!你的光……”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沒有指向窗外,而是用力地、篤定地點了點何媛的心口位置,“得在這兒!得是你自己覺著暖和,覺著有奔頭的那個!”
外公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何媛的心上。房間里再次陷入沉默,何媛看著外公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清亮的眼睛,那里沒有高高在上的說教,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沉淀下來的、近乎樸素的真理。那些纏繞她經(jīng)年、令她恐懼迷失的混亂聲音,仿佛在外公這沉甸甸的話語和悲憫的目光中,第一次顯露出其虛弱的本質(zhì)——那不是她身體里住著的“別人”,那只是她被強行扭曲、無處安放的靈魂發(fā)出的痛苦嘶鳴。
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何媛的眼眶,鼻尖酸澀得厲害。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將那層水汽逼退,低下頭,大口地扒拉著碗里已經(jīng)有些涼了的面。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空氣清涼濕潤,帶著露水和泥土的氣息。何媛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她推開房門,走到院子里。外公還在沉睡,鼾聲低沉而均勻。
前一天何媛和司機約定好帶她去阿軍的墓地。
阿軍的墓地在向陽的方向。沒有氣派的墓碑,何媛緩緩地蹲下身。她伸出左手,手指輕輕地、一遍遍地拂過那段冰冷的字體。石碑上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指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內(nèi)側(cè)。
那里,幾道淺粉色的疤痕,在灼熱的陽光下,像幾條沉睡的、褪色的河流。她抬起右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描摹著其中一道疤痕的輪廓。指腹下的皮膚微微凸起,帶著一種異樣的敏感。
描摹的動作漸漸停下。她的右手沒有離開手腕,反而輕輕覆蓋了上去,整個手掌完全地、緊緊地包裹住了那幾道傷痕。掌心傳來的,是自己脈搏沉穩(wěn)而有力的跳動——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透過皮膚和骨骼傳來。這節(jié)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不再是她混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痛”之證明,而是此刻此地,這具軀殼里,唯一存在、正在鮮活跳動的生命本身。
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手腕,像是要抓住那跳動的脈搏,又像是要將什么徹底地封印、隔絕。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她低著頭,視線凝固在覆蓋著傷痕的手背上,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風(fēng)更大了些,吹亂了她的額發(fā)。墓碑旁的那束向日葵耀眼著盛放著。
終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半山上所有灼熱的空氣都吸進肺里。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捂著手腕的右手。
手腕重新暴露在陽光下。那幾道淺粉色的疤痕依舊清晰。但何媛的目光只是平靜地掠過它們,不再停留。陽光刺眼,她微微瞇起了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被徹底掏空后的平靜,以及在那平靜之下,某種沉重之物被卸下、某種無形枷鎖被打開的松弛。
她蹲在那里,又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她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向山下走去。陽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投在那座長滿野草的孤墳上。她沒有回頭。
山風(fēng)卷起幾片草葉,打著旋兒,掠過那塊沉默的石碑。
光軍,愿你世世無恙,歲歲安康,肆意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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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與眠從堆滿文件和書籍的寬大辦公桌后抬起頭。午后的光線被厚重的云層過濾,顯得有些昏暗。她抬手,纖細的手指輕輕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專注,帶著職業(yè)性的敏銳,落在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上。
來人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寬肩窄腰,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西裝,勾勒出近乎冷峻的線條。襯衫領(lǐng)口挺括,系著一條深藍色暗紋領(lǐng)帶。他像一尊移動的、散發(fā)著無形寒氣的雕塑,瞬間讓本就有些壓抑的室內(nèi)溫度又降了幾分。他有一張輪廓深邃的臉,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如同深潭,沉郁得幾乎吸不進光線,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緊抿,唇線繃得像刀鋒。整個人的氣場沉穩(wěn)、陰郁,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和神秘。
“秦遠之先生?”許與眠站起身,聲音溫和清澈,帶著一種能撫平躁動的知性力量。她的目光平靜地迎向?qū)Ψ缴钐栋愕难劬?,沒有絲毫閃避。
“許醫(yī)生?!鼻剡h之的聲音低沉,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個音階。他微微頷首,動作簡潔利落。他走進來,隨手帶上門,目光快速而銳利地掃過整個咨詢室。目光掠過靠墻擺放的檀木書柜——里面整齊碼放著大部頭的心理學(xué)著作、幾本泛黃的線裝書,還有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掠過窗臺上那盆枝葉舒展、綠意盎然的墨蘭;最后落回許與眠身上。她的衣著簡潔得體,及肩的大波浪卷發(fā)泛著健康的光澤,無框眼鏡后的眼神平靜而通透,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浸潤在書香中才能養(yǎng)成的從容氣度。
“請坐?!痹S與眠指向辦公桌對面那張寬大、符合人體工學(xué)的米白色單人沙發(fā)椅。她自己則在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上坐下,姿態(tài)放松而不失專業(yè)。
秦遠之沒有立刻坐下。他走到沙發(fā)椅前,身形筆挺得像一桿標(biāo)槍,深灰色的西裝沒有一絲多余的褶皺。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適應(yīng)這個空間,然后才姿態(tài)沉穩(wěn)地落座。沙發(fā)椅在他身下顯得似乎有些局促。他雙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許醫(yī)生,”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開門見山,“我來,是想了解我妹妹,何媛的情況?!?提到“何媛”兩個字時,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快得難以捕捉。
許與眠點了點頭,臉上是理解的溫和?!扒叵壬P(guān)心妹妹,我能理解。不過,心理咨詢有保密原則……”
“我知道?!鼻剡h之打斷她,語氣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她的監(jiān)護人也就是我們的父母已經(jīng)簽署了知情同意書,授權(quán)我作為緊急聯(lián)系人,可以了解她的治療進展和大致方向。” 他深邃的目光緊鎖著許與眠,將文件推到許與眠面前,“我只想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道坎……過去了嗎?” 他的聲音里罕見地透出一絲緊繃的關(guān)切,像冰面下悄然流動的水。
許與眠微微頷首,沒有立刻回答。她伸手,從桌面上一疊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裝訂好的藍色文件夾。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韻律。文件夾的封面上,印著“何媛”的名字和病歷編號。
她翻開文件夾,紙張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打印規(guī)整的記錄、手寫的分析筆記上,神情專注而認真。窗外的光線似乎又暗沉了幾分,云層壓得更低了,遠處滾過的悶雷聲似乎近了一些。
辦公室里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許與眠翻動紙頁的細微聲響。秦遠之坐在沙發(fā)椅里,身體依舊筆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何媛她……” 許與眠終于抬起頭,目光透過無框眼鏡,平靜地看向秦遠之,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洞察的穿透力,“她經(jīng)歷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解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D)……這種復(fù)雜的創(chuàng)傷后反應(yīng),對她來說,像是一座囚禁自我的迷宮。”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指尖輕輕劃過記錄本上某一行娟秀的字跡:“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去識別那些不同的‘部分’,去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背后的恐懼和傷痛。那不僅僅是混亂,秦先生,那是一種……在極端壓力下,為了生存下去,心靈被迫進行的分裂。” 她的語氣帶著深切的共情。
“現(xiàn)在,”許與眠的聲音平穩(wěn)下來,帶著一絲肯定的暖意,“她展現(xiàn)出了非常強的整合意愿和力量。解離的壁壘正在松動、消融。這是一個艱難但充滿希望的進程。用她自己的話說,” 許與眠的目光再次落回記錄本,清晰地念出,“‘那個聲音安靜了,或者……更像是我自己了?!?/p>
秦遠之一直緊繃的下頜線條,在聽到這句話時,極其細微地松弛了一瞬。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力道。他沉默著,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
“至于‘那道坎’……”許與眠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夾,將它輕輕放回桌面。她的目光沒有離開秦遠之,變得更加直接,也更加溫和,像一束能穿透迷霧的光,“秦先生,解離從來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障礙。它往往源于……”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恰當(dāng)?shù)谋硎?,最終選擇了記錄本上她自己寫下的、帶著一絲沉重感的詞,“源于巨大的、難以承受的‘完美枷鎖’?!?/p>
她看著秦遠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清晰而平緩地說道:“何媛承受了太多。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所感受到的愛和認可,似乎都緊緊地捆綁在一個前提上——必須完美,必須優(yōu)秀,必須毫無瑕疵地達成父母的每一個期待。那不僅僅是要求,秦先生,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沒有出口的枷鎖。它扭曲了自我認知,剝奪了試錯和喘息的空間。當(dāng)真實的自我被壓抑到極限,當(dāng)‘完美’成為唯一被允許的存在方式,而現(xiàn)實又無法企及時……心靈為了尋求喘息,只能選擇分裂?!?/p>
“完美枷鎖……” 秦遠之低聲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像耳語,卻像冰冷的金屬摩擦,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他深潭般的眼底,驟然卷起風(fēng)暴。那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混合著憤怒、痛楚和徹骨寒意的風(fēng)暴。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巨大的力量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瞬間虬結(jié)凸起,像要掙脫皮膚的束縛。那巨大的、包裹在昂貴西裝下的身體微微前傾,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在不算寬敞的咨詢室里彌漫開來。他的薄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頜的肌肉繃緊,仿佛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
“他們……” 秦遠之的聲音從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帶著血,“原來是他們毀了她十年?!?那聲音低沉、嘶啞,壓抑著火山爆發(fā)般的暴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