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弦斷了。
那聲音尖銳得不像斷裂的琴弦，倒像何媛自己纖細的神經(jīng)被狠狠扯斷。她僵在聚光燈慘白的光圈里，手指還保持著按弦的姿勢，指腹下卻是一片突兀的虛空。音樂廳巨大的穹頂仿佛瞬間壓了下來，沉重的死寂裹挾著上千道目光，針一樣扎進她的皮膚。臺下黑壓壓的一片，像深不見底的泥沼，她感覺自己正筆直地陷落下去。
后臺更衣室的門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模糊的喧囂。濃重的陰影吞噬了空間，空氣里凝固著松香和皮革冰冷的氣息。何媛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篩糠般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她不敢抬頭，目光死死盯在自己沾了汗水和松香粉末的鞋尖上。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節(jié)奏感，精準地踩在何媛狂跳的心尖上。
“抬起頭來。”
母親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但那平靜底下洶涌的寒意比任何怒吼都更讓何媛恐懼。她像被無形的線牽扯著，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母親站在她面前，昂貴的套裝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妝容完美無瑕，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她的視線掃過何媛慘白的臉，最終停留在她汗?jié)竦念~發(fā)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那目光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重的、令人絕望的失望，如同冰冷的秤砣，壓得何媛脊椎都要彎折。
“何媛，”母親開口，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瓷磚地上，“機會永遠只留給有準備的人?！?/p>
沒有斥責，沒有質問，只有一句冰冷的宣判。何媛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母親說完這句話之后轉身離開了后臺，她慢慢地蹲了下去，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冰冷的身體，蜷縮在那片由自己制造的、冰冷刺骨的泥濘里。臉埋在膝蓋上，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起來。沒有嚎啕大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在空曠冰冷的更衣室里，被絕望的寂靜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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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小城的暑氣，沉甸甸地壓在石板路上，蒸騰起一片晃眼的白光。何媛拖著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外公家那扇爬滿常青藤的黑漆大門外，第一次覺得那濃郁的綠蔭不是裝飾，而是某種溫柔的庇護所。身后，載她來的黑色轎車早已絕塵而去，只留下輪胎摩擦路面的焦糊味，很快也被風里裹挾的梔子花甜香沖散了。
推開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仿佛推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撲面而來的是濕潤泥土、草木蒸騰和若有若無的陳舊木料混合的氣息，濃烈而鮮活。巨大的芭蕉葉在庭院里投下濃密的陰影，蟬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幾乎要將人淹沒。這與她那個永遠纖塵不染、彌漫著昂貴香氛和無聲壓力的家，截然不同。
“媛媛小姐回來啦！”
一個爽朗的聲音像顆小石子，清脆地砸破了蟬鳴的喧囂。何媛循聲望去，一個身影正從院子角落那片開得正盛的向日葵花田里直起身來。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和卡其布褲子，褲腿高高卷起，赤腳踩在松軟的泥土里，沾滿了新鮮的泥點。他手里還握著一把小鋤頭，額頭上滿是亮晶晶的汗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吹胶捂拢珠_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眼睛彎彎的，像盛滿了陽光。
“阿軍哥?！焙捂抡J出他，是外公家?guī)凸さ暮⒆?，劉光軍。她記得他，去年暑假他就在，總是笑呵呵的，手腳麻利。
“累壞了吧？快進來快進來，外面熱！”阿軍幾步跨過花圃，動作輕快得像只林間的小鹿。他不由分說地接過何媛手中那個對她來說有些沉重的箱子，動作麻利又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熟稔，“老東家在堂屋歇晌呢，特意囑咐我盯著點門口，怕你找不著地方?！?/p>
箱子被他輕松提起，何媛頓覺肩上一輕。她跟著阿軍穿過濃蔭匝地的庭院，腳步踩在溫熱的青石板上，看著前面那個扛著她箱子卻依舊步履輕快的背影，T恤下清晰的肩胛骨隨著動作微微聳動。一種陌生的、無需緊繃的松弛感，像溫泉水，悄悄漫過她的腳踝，向上蔓延。
外公果然在堂屋的老藤椅上打盹，搖椅發(fā)出規(guī)律的吱呀聲。何媛的到來讓老人歡喜得像個孩子，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阿軍在一旁安靜地聽著，適時地端來冰鎮(zhèn)的酸梅湯，碗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沁涼沁涼的。
日子像溪水，在這座綠意盎然的庭院里緩緩流淌。何媛緊繃的神經(jīng)，被這里的陽光、草木和蟬鳴一點點泡軟了。阿軍似乎總有忙不完的活計，修剪花木，打掃庭院，喂那只慵懶的大花貓，但他總能神奇地“恰好”出現(xiàn)在何媛感到無所事事的時候。
“媛媛小姐，閑著也是閑著，要不要學點好玩的？”那天午后，阿軍在廚房后門的小石桌旁擺弄著一堆何媛從未見過的器具——一個銀亮的、帶細嘴的壺，一個玻璃漏斗，還有幾個裝著深棕色豆子的罐子，散發(fā)著一股奇異的焦香。
“這是什么？”何媛好奇地湊過去。
“咖啡！”阿軍眼睛亮亮的，“老東家朋友送的，南邊來的好東西，比茶提神多了！”他拿起一顆深褐色的豆子，“喏，咖啡豆，生的，得先烤?！彼讯棺拥惯M一個帶搖柄的小鐵網(wǎng)籠里，湊到廚房爐灶的余火上，手腕靈活地搖動。豆子在里面嗶啔啔地跳動著，顏色由青黃迅速轉深，濃郁的、帶著堅果和焦糖氣息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蓋過了廚房里的油煙味。何媛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
“香吧？”阿軍得意地笑，“烘焙是門學問，火候差一點，味道就天差地別?！笨竞玫亩棺颖坏惯M一個木頭手搖磨豆機里，阿軍手臂肌肉繃起，磨盤發(fā)出粗糙的摩擦聲，深褐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香氣更加集中而熱烈。他小心翼翼地將咖啡粉倒入玻璃漏斗上的濾紙里，架好。銀壺里的水早已燒開，稍稍放置了一會兒。阿軍提起壺，手腕穩(wěn)定地畫著小圈，一股細而均勻的熱流注入咖啡粉中。
“這叫悶蒸，”他專注地盯著濾紙中心慢慢膨脹起來的咖啡粉，“讓它們都‘醒’過來?！?/p>
熱水持續(xù)注入，棕色的液體開始一滴、兩滴，然后匯成細流，緩緩滴落進下面的玻璃壺里。那液體是透明的琥珀色，帶著一層細膩的、金棕色的泡沫（crema），在午后的光線下，美得令人屏息。阿軍倒了小半杯遞給何媛：“小心燙，嘗嘗看?！?/p>
何媛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滾燙的液體帶著強烈的焦苦味沖擊著舌尖，她下意識地蹙眉。但緊接著，一種奇妙的、帶著果酸和堅果香氣的回甘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復雜而醇厚，驅散了最初的苦澀。
“怎么樣？”阿軍期待地看著她。
“好苦……”何媛誠實地說，隨即又品了品，“……可是，后來又好香，有點酸酸的……像……像……”她努力尋找著形容詞。
“像不像曬干的漿果，還有點烤杏仁的味道？”阿軍笑著接話，“這就是咖啡的魂兒！苦是骨架，香是血肉，酸是那點活氣兒，缺一不可。”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滿足地喝了一大口，瞇起眼睛，“提神醒腦，干活兒都有勁兒！”
陽光透過葡萄藤架，在石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咖啡的香氣氤氳不散。何媛又喝了一小口，這一次，她開始主動去捕捉那些隱藏在苦澀之下的復雜風味。一種微小而確定的喜悅，如同杯底那層細膩的泡沫，在她心底悄然升起。原來，苦和香，是可以這樣奇妙地纏繞在一起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何媛的“領地”從堂屋漸漸擴展到了阿軍忙碌的各個角落。這天下午，她跟著阿軍來到后院墻根下那片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空地。這里堆著一些舊花盆和工具，旁邊一小片土地剛被翻整過，露出新鮮的、深褐色的泥土。
“今天種點啥？”何媛蹲在旁邊，看著阿軍熟練地用鋤頭把土塊敲得更細碎。
“種點厲害的?！卑④娚衩氐卣ＵＱ郏瑥目诖锾统鲆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解開系繩，倒出幾顆東西在何媛攤開的手心里。
是種子。扁扁的，灰白色，外殼堅硬，帶著些細小的紋路，形狀像小小的水滴，尖端微微突出。躺在何媛白皙的掌心，毫不起眼。
“這是什么種子？”何媛用手指小心地撥弄著，它們硬硬的，捏不動。
“向日葵?！卑④娔闷鹨活w，用粗糲的拇指肚摩挲著它的尖端，“別看它現(xiàn)在灰頭土臉的，等長出來，那才叫一個威風！”
他拿起小鏟子，在松軟的土地里挖出一個個淺淺的小坑，間隔均勻?！翱硬挥蒙?，淺淺的就行，它們自己會往下扎根?！彼疽夂捂乱矂邮?。何媛學著他的樣子，小心地挖著小坑，動作有些笨拙。阿軍把種子分給她幾顆：“喏，一個坑放一兩粒，放進去，然后輕輕蓋上土，像給它蓋個小被子?！彼痉吨?，動作輕快而溫柔。
何媛屏住呼吸，把一顆小小的種子放進自己挖的坑里，然后用指尖捻起旁邊細碎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覆蓋上去，生怕壓壞了它。
“好啦！”阿軍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叉著腰看著這片剛剛播下希望的土地，陽光落在他汗?jié)竦念~發(fā)上，亮晶晶的，“接下來，就交給太陽和雨了。記住，澆水要透，但不能積水。它們皮實，好養(yǎng)活?！彼D了頓，指著西邊天空那輪開始西斜、光芒卻依舊熾烈的太陽，“不過，它們有個最厲害的本事?！?/p>
“什么本事？”何媛也站起來，順著他的手指望向太陽，眼睛被刺得微微瞇起。
她和阿軍的“咖啡課”也從未間斷。小石桌成了他們的固定據(jù)點。何媛從一開始被苦得直皺眉，到現(xiàn)在也能像模像樣地分辨出不同豆子烘焙深淺帶來的風味差異，甚至能笨拙地模仿阿軍沖水時手腕畫圈的穩(wěn)定動作，盡管水流常常歪斜，惹得阿軍哈哈大笑。那笑聲爽朗而富有感染力，常常驚起葡萄架上打盹的鳥兒。何媛發(fā)現(xiàn)自己也跟著笑，胸腔里震動著一種久違的、純粹的輕松感。陽光落在石桌上，落在咖啡杯里琥珀色的液體上，落在阿軍沾著泥點卻笑容明亮的臉上，也落在何媛漸漸褪去蒼白、透出一點健康紅暈的臉頰上。她甚至開始期待每日清晨廚房爐灶里嗶剝作響的烘焙豆子的聲音，那聲音混合著咖啡豆裂開的焦香，成了喚醒這座古老庭院的獨特晨曲。
然而，所有松弛的、明亮的時光，都像陽光下脆弱的肥皂泡，終究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破裂。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了。何媛和阿軍剛合力給幾株躥得最快的向日葵苗搭好簡易的支撐竹竿。阿軍卷著褲腿，赤腳踩在泥地里，額發(fā)被汗水浸透成一綹一綹的。何媛也學他的樣子，把涼鞋脫在田壟邊，光腳踩在溫潤的泥土上，腳底傳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柔軟觸感。
就在這時，外公腳步有些沉重地從堂屋走了出來。老人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歉意和無奈的神情，“媛媛啊……”外公的聲音有些干澀，“你媽媽來電話了，三天后會來接你，她幫你報了岳陽的演講競賽班?！?/p>
何媛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了，世界好像瞬間被抽走了聲音，只剩下蟬鳴在耳邊瘋狂地嘶叫，聒噪得令人心慌，她猛地轉身，甚至忘了穿鞋，赤著腳踉踉蹌蹌地跑過青石板路，沖進自己的房間，反手重重地關上了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
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下來，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才像一尊僵硬的木偶，慢慢伸出手，摸索著門縫下。指尖觸碰到一個粗糙的小布袋，鼓鼓囊囊的。她把它拿了進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解開系繩。
里面是滿滿的、深褐色的咖啡豆。濃郁的、熟悉的焦香和果酸氣息瞬間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像一種無聲的慰藉，溫柔地包裹住她。豆子中間，還夾著一張小小的、折疊起來的紙條。
何媛顫抖著手，展開紙條。上面是阿軍略顯稚拙卻工整的字跡：
“媛媛小姐，豆子安靜的曬太陽，等你回來。——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