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診室的門被推開時，一股帶著消毒水氣味的沉悶氣流涌了進來，緊接著是兩具充滿壓迫感的影子，一左一右，挾裹著中間一個瘦小的身影。許與眠放下剛泡好、還一口未喝的茶，站起身，指尖無意識地在桌沿蹭了一下，拭去一絲并不存在的微塵。
“您好，許醫(yī)生。”許與眠抬頭看向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聲音低沉而威嚴，盛夏的溫度都降了幾分。他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茍的襯衫，勒得鼓脹的腰腹輪廓分明。他旁邊的女人，面容姣好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刻薄，精心描畫的眉毛高高挑起，銳利的目光刀子般掃過診室四壁，最后釘在許與眠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懷疑。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女孩纖細的手腕，仿佛怕稍一松勁，那女孩就會化作煙塵消散。
被他們夾在中間的，就是何媛。
許與眠的目光越過這對男女，落在何媛身上。她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寬大白色T恤，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襯得她愈發(fā)單薄伶仃。長長的頭發(fā)披散著，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尖削的下巴。她微微低著頭，視線凝固在自己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尖上，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場冰冷的大雨里被撈出來，瑟瑟發(fā)抖，帶著一種被徹底淋透、連羽毛都沉重得無法梳理的麻雀般的無助與疲憊。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腳邊切割出幾道明亮的光柵，但她固執(zhí)地縮在光柵之外的陰影里，仿佛那光也帶著灼人的溫度。
“我們是何媛的監(jiān)護人?！蹦腥俗灶欁缘厣斐鍪郑c許與眠敷衍地一握，手掌厚實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斑@孩子，問題很大！不好好睡覺，整天把自己關(guān)房間里，脾氣又倔又怪……”他語速不快，像是在背誦一篇控訴稿，“最近還發(fā)現(xiàn)……”他話鋒一頓，眼神銳利地掃了一眼何媛，又轉(zhuǎn)向許與眠，壓低了聲音，卻更具威脅性，“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簡直不像話！”
女人緊跟著開口，聲音又尖又細，像指甲刮過玻璃：“就是！我們好吃好喝供著，哪點虧待她了？弄成這副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虐待她！許醫(yī)生，你們心理會所口碑可是A市最好的，我們也算慕名而來了！”她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捏著何媛的手臂。
他們的話語里沒有一絲一毫對孩子痛苦的探詢，只有對“麻煩”的厭煩和對“恢復(fù)正?！钡募鼻幸蟆Ｔ\室里那點殘留的消毒水味，瞬間被一種更濃烈、更令人不適的氣息所覆蓋——那是焦慮、粗暴的控制欲，以及一種冰冷的、被深深掩藏起來的羞恥感。
許與眠保持著職業(yè)性的平靜，示意他們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何媛。父母像兩座沉重的山，一左一右將她牢牢擠壓在中間，占據(jù)了沙發(fā)絕大部分空間，何媛只能僵硬地縮在邊緣，身體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她依舊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落，在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拒絕一切的陰影。
“何媛，我是許與眠醫(yī)生?！痹S與眠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你可以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來，這里空間會大一些。”他指了指自己辦公桌側(cè)面那張鋪著米色軟墊的單人沙發(fā)椅。
何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想抬頭，但立刻被旁邊母親嚴厲的聲音打斷：“坐這兒就行了！醫(yī)生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別磨磨蹭蹭的！”那只涂著鮮紅指甲的手，又一次重重地按在了何媛的手背上，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
何媛剛剛試圖抬起的頭，瞬間又低垂下去，更深地埋進了那片陰影里。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縮緊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針刺中?？諝饽塘?，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模糊車聲，以及何媛父母那兩道帶著強烈壓迫感的、充滿審視的目光，牢牢鎖在許與眠身上，仿佛在無聲地催促：快點開始！快點解決掉這個麻煩！
許與眠暗自吸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緊繃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按照流程，開始詢問一些基礎(chǔ)信息：年齡、學校、日常活動……每一個問題，都由何媛的母親搶著回答，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內(nèi)容詳盡得仿佛在展示一件包裝精美的商品。何媛全程保持著那個凝固的姿勢，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在她母親偶爾用“這孩子就是不懂事”、“太脆弱了”之類的詞語進行總結(jié)時，她擱在膝蓋上的手指才會極其輕微地蜷縮一下，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關(guān)于睡眠的問題……”許與眠將話題引向核心癥狀，目光轉(zhuǎn)向何媛，“何媛，能告訴我，你通常晚上幾點能睡著嗎？或者……大概什么時候會覺得困？”
這一次，母親沒有立刻搶答，而是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何媛一下，力道不?。骸罢f話！醫(yī)生問你呢！啞巴了？”聲音尖利刺耳。
何媛被撞得身體猛地一晃，幾乎從沙發(fā)邊緣滑落。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似乎想扶住什么穩(wěn)住自己。就在那一瞬間，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她過于寬大的T恤袖子被帶得向上滑去，露出了一小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許與眠的目光瞬間凝固。
在那纖細的手腕內(nèi)側(cè)，皮膚上縱橫交錯著數(shù)道清晰的疤痕。有些是陳舊發(fā)白的，像干涸河床上扭曲的裂痕；有些則顏色暗紅，顯然是最近留下的，邊緣還帶著細微的凸起和紅腫。它們?nèi)绱嗣芗?，如此觸目驚心，如同某種殘酷的象形文字，無聲地刻滿了痛苦和絕望的紀年。那絕不僅僅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那是無聲的尖叫，是刻在身體上的求救信號。
診室里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那些疤痕在視野里無聲地灼燒。何媛的母親顯然也看到了，她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混合著難堪、憤怒，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猛地伸手，粗暴地一把將何媛的袖子用力扯了下來，狠狠地蓋住那片刺目的傷痕，動作近乎兇狠，仿佛在掩蓋某種見不得光的恥辱。
“看什么看！”她沖著何媛低吼，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隨即又轉(zhuǎn)向許與眠，臉上迅速堆起一種強硬的、試圖掌控局面的表情，“許醫(yī)生，看到了吧？就是這些！我們也不知道她腦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作踐自己！你說，這病還能不能治了？”她的話語像密集的冰雹，帶著被冒犯的惱羞成怒和急于甩脫責任的焦躁，狠狠砸落。
許與眠握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筆尖懸在病歷紙的上方，墨跡在紙面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不見底的黑點。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那位母親近乎咆哮的質(zhì)問，視線越過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個被袖子重新遮蓋住的角落。那粗糙布料下的傷口，仿佛隔著空氣，傳來一陣陣無聲的灼痛感。
她強迫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盡管喉頭發(fā)緊：“何先生，何太太，我理解你們的擔憂。但治療需要何媛本人的配合，也需要一個相對安靜、能讓她感到安全的環(huán)境?！彼D了頓，目光直視著那對焦躁的父母，“接下來的部分，我想單獨和何媛談?wù)?。這有助于建立初步的信任，也是診療的常規(guī)流程?！?/p>
“單獨？”何媛的父親眉頭立刻擰成一個疙瘩，厚實的手掌不耐煩地在沙發(fā)扶手上拍了一下，“有什么話不能當著我們面說的？我們是她父母！”他身體前傾，那股無形的壓力再次彌漫開來。
“這是專業(yè)要求?！痹S與眠迎著他的目光，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何媛的真實感受，找到問題的根源。你們可以在外面的休息區(qū)稍等片刻，我這里有水，也可以幫你們倒杯茶。”他指了指墻角的小飲水機。
母親還想說什么，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了。男人盯著許與眠看了幾秒，似乎在權(quán)衡利弊，最終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行吧，就按醫(yī)生說的！不過許醫(yī)生，”他站起身，俯視著許與眠，眼神里帶著赤裸裸的警告，“我們時間有限，你也知道，這孩子耽誤不起。抓緊點！”
他們終于起身，帶著一股沉重的、令人不適的氣流離開了診室。門被父親“咔噠”一聲帶上，力道不輕，震得門框上掛著的石英鐘都微微晃動了一下。那隔絕的聲響，仿佛也暫時切斷了某種無形的枷鎖。
診室里驟然空曠下來，只剩下許與眠和何媛，以及那扇百葉窗分割進來的、斜斜鋪灑在地板上的大片陽光。陽光里細小的塵埃無聲地舞動著。巨大的安靜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方才的喧囂。許與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平穩(wěn)的呼吸聲，以及何媛那邊傳來的、極其微弱的、幾乎細不可聞的吸氣聲。
她靜靜地坐著，沒有立刻開口。目光落在何媛身上。她依舊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但肩膀似乎比之前放松了那么極其微小的一點點。她依舊低著頭，視線固執(zhí)地停留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藏著整個世界的答案。陽光的邊緣，就在離她腳尖幾厘米的地方停駐，像一道不敢逾越的界限。
沉默在流淌。窗外的城市噪音被過濾成模糊的背景音。石英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嗒、嗒”聲，在寂靜中被放大，如同心跳的鼓點。
許與眠耐心地等待著。他拿起筆，在攤開的病歷本上寫下幾個關(guān)鍵詞：“睡眠障礙”、“自傷行為”、“父母高壓”、“抗拒交流”。墨跡在“抗拒交流”下面劃了一道淺淺的橫線。她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能讓這片冰封死水微微蕩漾的契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許與眠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何媛露在寬大袖口外的一小段手指。那手指纖細得仿佛一折即斷，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帶著一點不規(guī)則的毛刺，像是被啃咬過。陽光似乎終于鼓起了一點勇氣，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了一點點，堪堪觸碰到了她帆布鞋的鞋頭，照亮了上面一塊小小的、洗不掉的污漬。
幾秒鐘的靜默后，仿佛積蓄了更多的勇氣，何媛那干澀的嘴唇再次微微開啟。這一次，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帶著一種長久沉默后的沙啞，像粗糙的砂紙摩擦過木頭。那聲音極其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地擠了出來：
“醫(yī)生……”
她終于抬起了頭。
動作很慢，仿佛承受著千斤的重壓。首先映入許與眠眼簾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形狀姣好，瞳仁是深琥珀色的，如同沉靜的湖泊。然而此刻，這雙眼睛里沒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灰翳，是那種無論多少陽光都無法穿透的、積壓了無數(shù)個漫長無眠黑夜的陰霾。濃重的黑眼圈像兩團不祥的淤青，沉甸甸地壓在她蒼白的眼瞼下。疲憊，深入骨髓的疲憊，像一層灰燼覆蓋著她年輕卻毫無生氣的臉龐。
她的目光不再是低垂的，而是微微抬起，越過了許與眠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那扇巨大的、裝著百葉窗的玻璃窗。窗外，是七月熾熱的、晴空萬里的正午。天空藍得耀眼，沒有一絲云彩，陽光猛烈得足以灼傷視網(wǎng)膜。
何媛的目光空洞地穿過那片刺眼的晴空，仿佛在凝視著某個極其遙遠、凡人無法觸及的維度。她干裂的嘴唇再次張開，那句在沉默中醞釀已久的話，終于完整地、清晰地吐露出來，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卻又冰冷得如同實質(zhì)：
“你見過……凌晨四點的雪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但落在許與眠耳中，卻不啻于一聲驚雷。
“凌晨四點……的雪？”
許與眠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試圖理解這突兀而詭異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