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著玻璃，像無數(shù)只細(xì)小的手在焦躁地抓撓。暮色沉沉，最后一位來訪者留下的沉重嘆息似乎還懸浮在診室里，混合著皮革沙發(fā)和陳舊紙張的氣味。許與眠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疲憊地將身體陷進(jìn)寬大的辦公椅深處。她閉上眼，試圖將那些傾瀉而來的他人痛苦暫時阻隔在外。
黑暗襲來，淺閉雙眼，卻并非安寧，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許與眠畢業(yè)后就加入了A市最大的心理咨詢會所，為各個不同階層的患者服務(wù)，然而五年前的一場意外讓這名天之驕子墜落神壇，目前只能棲身于一家小小的心理咨詢工作室，與多年好友林芳語安穩(wěn)度日。
一股尖銳的疼痛，毫無預(yù)兆地、狠狠楔入她的右太陽穴！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biāo)查g穿透顱骨。她猛地吸了口冷氣，身體在椅子里繃緊，手指下意識地死死摳住了冰涼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五年來，這疼痛如同陰魂不散的詛咒，總在她精神稍有松懈時驟然降臨。
就在這撕裂般的劇痛中，一個剪影，一個她無比熟悉卻又永遠(yuǎn)無法真正看清的模糊剪影，強(qiáng)行擠入了她的意識——一片刺目的、晃動的紅。像一團(tuán)不祥的火焰，在記憶的廢墟邊緣猛烈燃燒。那是一個人影，穿著血一般鮮紅的衣服，身形模糊不清，在視野的極邊緣處晃動，如同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噪點(diǎn)。只有那抹紅，紅得驚心動魄，紅得讓人血液凝固。
五年了。整整五年，這個紅衣男人的鬼魅殘影，就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每一次頭痛發(fā)作，他必定如約而至，帶來更深沉的恐懼和無解的謎團(tuán)。
疼痛稍緩，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濕冷的戰(zhàn)栗和一片狼藉的神經(jīng)。許與眠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她抬手，指尖冰涼，輕輕按在突突跳動的太陽穴上。窗外，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著玻璃，也敲打著她記憶深處那道無法愈合的裂口。
五年前的記憶，始于一片炫目的陽光和震耳欲聾的尖叫。
那是夏末的游樂園，空氣里彌漫著甜膩的爆米花香，巨大的鋼鐵軌道在藍(lán)天下劃出令人心悸的弧度。秦源，她的秦源，就坐在她身邊，側(cè)過頭對她笑，陽光落在他微卷的睫毛上，暈開一小片金色的光暈。他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子。她記得自己緊緊回握著他微涼的手，感受著他指尖輕微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秦源心里清楚，此時是他那顆脆弱的心臟在承受著興奮的負(fù)荷，這是他隱瞞病情的盛大救贖，他想為了許與眠賭一次。
“怕嗎？”她大聲問，聲音被呼嘯的風(fēng)和機(jī)器的轟鳴扯碎。
“跟你一起，不怕！”秦源笑著喊回來，聲音里帶著少年氣的無畏。
云霄飛車攀升至最高點(diǎn)，短暫的懸停，整個城市的輪廓在腳下鋪展。下一秒，巨大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們！尖叫聲瞬間爆發(fā)，混雜著興奮和恐懼。許與眠感到血液瘋狂地沖向頭頂，心臟幾乎要撞出胸腔。就在這極致的下墜帶來的快感與眩暈中，一切都變了。
“嘎吱——?。?！”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如同地獄的號角，驟然撕裂了所有的歡笑與尖叫！緊接著是更加巨大、更加恐怖的金屬扭曲和撕裂的巨響！
飛馳的列車猛地、劇烈地一震！那感覺不像碰撞，更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捏住、掰彎！巨大的慣性將他們狠狠甩向前方，安全帶勒進(jìn)皮肉的劇痛瞬間傳來。尖叫聲瞬間變成了驚恐到極致的哭喊和混亂的嚎叫。
世界，徹底翻轉(zhuǎn)了。
下墜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倒懸。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部，視野里一片血紅，耳膜被自己心臟狂亂的擂鼓聲和周圍絕望的哭喊聲塞滿。許與眠倒掛在半空中，整個世界在她眼前上下顛倒。天空變成了腳下冰冷的水泥地，而地面則成了遙不可及的、旋轉(zhuǎn)著的天空。
安全壓杠死死卡在她的腰腹和大腿上，勒得她幾乎窒息。她費(fèi)力地扭過頭，看向旁邊的秦源。
他同樣倒掛著，臉色已經(jīng)不是蒼白，而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嘴唇泛著駭人的青紫色。汗水如同溪流般從他額角淌下，浸濕了頭發(fā)。他的眼睛死死地瞪著，瞳孔因為極度的痛苦和缺氧而放大，里面充滿了瀕死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一只手無力地垂著，另一只手死死摳著胸前的衣服，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變形，青筋暴起。
“秦源！秦源！”許與眠嘶喊，聲音干澀破裂，喉嚨里全是血腥味。巨大的倒懸壓力擠壓著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秦源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對上了她的視線。那眼神，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一種……無法言說的驚恐？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竭力想說什么，但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大顆的汗珠混合著生理性的淚水，順著他倒懸的臉頰滑落，滴向下方遙遠(yuǎn)的地面。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浸泡在灼熱的陽光、金屬被炙烤的焦糊味、濃重的血腥氣（不知是誰受傷了）、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之中。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熔爐，無情地烘烤著倒懸在半空的人們。許與眠感到皮膚像被烙鐵燙著，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視線開始模糊、晃動，耳朵里嗡嗡作響。
她看到秦源摳著胸口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地滑落下去。他瞪大的眼睛里，那點(diǎn)微弱的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熄滅、渙散……
“不……不要……”她發(fā)出無聲的哀鳴，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劇烈的頭痛和脫水的雙重折磨下，終于徹底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醒來，已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刺鼻的氣味。身體虛弱得連手指都無法動彈。護(hù)士的聲音遙遠(yuǎn)而模糊：“……不幸去世……心臟病突發(fā)……高溫脫水……腦部輕微損傷……記憶可能……”
“秦源呢？”她用盡全身力氣，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
護(hù)士沉默了一下，眼神帶著憐憫：“很抱歉，許小姐……您的男友秦源先生……沒能搶救過來。突發(fā)性心源性休克，加上倒懸時間過長，大腦缺氧……”
后面的話，她聽不清了。世界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和心臟被生生挖走的劇痛。秦源最后倒懸著的、充滿痛苦和驚駭?shù)幕覕∶婵祝蔀樗逍押蟮谝粋€清晰的畫面，烙印在靈魂深處，永不磨滅。
而關(guān)于事故本身，關(guān)于那驚心動魄的金屬斷裂聲，關(guān)于那漫長地獄般的倒懸半小時里更多的細(xì)節(jié)……像被一只粗暴的手抹去，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和無法穿透的迷霧。唯一清晰、頑固、如同附骨之疽般存在的，就是每次頭痛發(fā)作時，視野邊緣那片晃動的、模糊的、刺目的血紅人影。
“許醫(yī)生？您還好嗎？”
一個略帶擔(dān)憂的聲音將她從冰冷粘稠的回憶沼澤里拽了出來。許與眠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保持著按壓太陽穴的姿勢，指尖冰涼。站在診室門口的，是他的助手蔣遲，一個眼神清澈的年輕男孩，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沒事，”許與眠迅速放下手，強(qiáng)迫自己坐直身體，臉上擠出一個職業(yè)化的、略顯蒼白的微笑，掩飾著眼底殘留的驚悸，“只是有點(diǎn)累。今天的預(yù)約都結(jié)束了吧？”
“嗯，最后一位張先生剛走。他情緒比上次穩(wěn)定多了，說多虧了您?！笔Y遲把咖啡杯輕輕放在辦公桌一角，目光落在許與眠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您臉色不太好，頭痛又犯了？要不……我給您拿片止痛藥？”
“不用，老毛病了，緩一緩就好?！痹S與眠端起咖啡杯輕嗅了一下，感官上稍稍驅(qū)散了全身的寒意。她小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滑過干澀的喉嚨?！百Y料整理完了就早點(diǎn)下班吧，雨太大了?！?/p>
“好的，許醫(yī)生?！笔Y遲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徑直離開。
診室里只剩下許與眠一個人，還有窗外永不停歇的、越來越狂暴的雨聲。
她站在20樓的落地窗前望著樓下被雨幕籠罩的街道，許與眠緊緊攥著冰涼的窗欞，指骨發(fā)白?；靵y的思緒如同窗外的狂風(fēng)暴雨，在她腦海里肆虐。她需要一個支點(diǎn)，一個能將她從這失控的旋渦里暫時拉出來的支點(diǎn)。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辦公桌。桌面上，在一個堆放著幾本專業(yè)書籍的角落，靜靜地立著一個深胡桃木色的相框。那是她和秦源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是在海邊拍的，背景是金紅色的落日熔金。秦源從后面摟著她的肩膀，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笑容溫暖而明亮，帶著點(diǎn)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氣。她的笑容則有些羞澀，眼睛卻彎成了幸福的月牙。照片的邊緣有些磨損，顯然經(jīng)常被摩擦。
她走過去，拿起那個沉甸甸的相框。指尖拂過冰涼的玻璃表面，拂過秦源燦爛的笑臉。照片里的陽光仿佛帶著溫度，短暫地驅(qū)散了她周身的寒意和心頭的驚悸。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照片的背景——那片金色的沙灘和遠(yuǎn)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拷掌蚁陆?，在靠近海浪邊緣的地方，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忽略的色塊。
一天的煩悶情緒讓許與眠有些疲憊，她緊握相框倚在辦公椅上靜靜入眠。
黑色的卡宴，連同車窗里那張驚鴻一瞥的臉，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徹底地融入了濃稠的雨夜，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