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臺的燈光,柔和地籠罩著這方小小的天地,將林晚無聲滑落的淚珠映照得晶瑩剔透,也映亮了江川沉靜面容上那抹不易察覺的復雜神色——有關切,有理解,還有一絲面對洶涌情緒時的無措。他攤在吧臺上的右手,手腕內(nèi)側那點微小的濕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點幾乎看不見的印記,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雨點。他沒有收回手,也沒有試圖安慰,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個沉默而穩(wěn)固的支點,靜靜承接她洶涌而遲來的悲傷。
時間在淚水的滴落中變得粘稠。終于,林晚的抽泣漸漸平息,只剩下肩膀偶爾細微的抽動。她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眼睛紅腫,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聲道:“……對不起,失態(tài)了?!?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
“沒關系?!苯ǖ穆曇粢琅f低沉平穩(wěn),他這才輕輕收回手,目光掃過托盤里用過的碘伏棉球,“謝謝你的藥?!?他拿起一塊干凈的毛巾,沒有擦拭自己濕漉漉的頭發(fā),而是遞給了林晚。
林晚愣了一下,接過毛巾,蓋在臉上,冰涼的棉質觸感讓她灼熱的眼眶稍微舒服了些。毛巾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胸腔里翻騰的余波。
“雨……好像小點了?!苯ǖ哪抗馔断虼巴狻K僚暗睦妆┙K于耗盡了力氣,雨聲從狂暴的喧囂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沙沙聲,敲打著萬物,仿佛天地間只剩這一種聲音??蜅4筇美?,客人們也陸續(xù)散去了,經(jīng)歷了一場驚嚇,疲憊感席卷而來。蘇穎抱著相機,對林晚和江川投來一個帶著詢問和安慰的眼神,也輕輕上了樓。陳叔早已不見蹤影,大概也回房歇息了。
大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諝饫飶浡夥乃幬?、潮濕的水汽,以及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寂靜。
“我去給你泡杯熱茶?!绷滞矸畔旅?,聲音依舊有些啞,但帶著一種強撐起來的常態(tài)。她需要一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苯]有拒絕。
林晚轉身走向廚房,腳步有些虛浮。廚房里還殘留著傍晚燉酸木瓜魚的香氣,此刻聞起來卻有些沉重。她拿出干凈的杯子,放入茶葉,提起水壺。水是剛燒開的,滾燙的蒸汽撲在臉上,帶著灼人的溫度。她盯著那翻騰的水花,眼前卻還是吧臺上他手腕上那一點微小的濕痕,和他平靜注視的目光。那種被看穿、被包容,卻又帶著距離感的感覺,讓她心頭一片混亂。
她端著兩杯熱茶回到吧臺時,江川已經(jīng)站了起來,正用左手不太熟練地收拾著那個銀色的儀器箱。他受傷的右手垂在身側,紗布包裹下的手指微微蜷著,似乎在忍受著不適。
“你的手……真的不用去醫(yī)院看看嗎?”林晚把茶遞過去,目光落在他包裹著紗布的虎口位置。
“不用。電弧灼傷,表皮傷,過幾天就好?!苯ń舆^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林晚微涼的手指。他微微一頓,隨即握穩(wěn)了杯子,“謝謝?!?他低頭看著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氤氳了他的鏡片,“今晚……嚇到了?”
林晚捧著茶杯,汲取著那一點暖意,沉默了幾秒。窗外的雨聲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刷子刷過心湖。她終于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很低:“嗯。雷聲……一直不太喜歡?!?她沒有說更多,但“一直”兩個字,已經(jīng)包含了太多。
江川啜了一口熱茶,目光透過模糊的鏡片看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翱謶衷从谖粗褪Э亍!彼穆曇艉芷骄?,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氣象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試圖理解、預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這種失控感?!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有些東西,比如突如其來的雷擊,比如……”他抬眼看向林晚,鏡片后的目光深邃,“……人心里的某些東西,終究是無法完全掌控的?!?/p>
“人心里的東西?”林晚下意識地重復。
“嗯。”江川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就像這洱海的雨。數(shù)據(jù)可以分析它的成因、路徑、強度概率,但最終它落在哪里,以什么方式落下,甚至它給不同的人帶來什么樣的感受……儀器是測不出來的?!?/p>
他的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心頭漾開一圈圈漣漪。她看著他,這個總與冰冷數(shù)據(jù)和精密儀器為伍的男人,此刻卻用一種近乎哲學的方式,觸碰著她心底最隱秘的恐懼和悲傷。他看穿了她的恐懼源于失控——對命運、對死亡的失控。而他自己的領域,又何嘗不是在有限中對抗著無限的自然之力?
“那你……會害怕嗎?”林晚輕聲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探尋,“害怕那些預測之外的東西?”
江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無邊的夜雨,沉默了片刻。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透明的淚痕。
“會?!彼o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坦誠答案,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尤其是當它可能傷害到……”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臨時改換了措辭,“……當它可能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失時。預測失敗,意味著責任,也意味著……無力感?!?/p>
“無力感……”林晚喃喃重復著這三個字。她第一次在這個總是顯得篤定、冷靜的男人身上,捕捉到了一絲屬于凡人的、沉重的疲憊和隱憂。這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靠近,仿佛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膜,被這場暴雨和淚水沖刷得薄了一些。
“但害怕解決不了問題?!苯ㄞD回頭,鏡片后的目光重新變得清朗而堅定,“只能更專注,更謹慎,然后……接受那部分無法掌控的?!彼囊暰€落在林晚臉上,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就像今晚的雷暴,它過去了。電也修好了。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林晚看著他,看著他手上那塊刺眼的白色紗布,看著他被雨水浸透后依舊挺直的肩背??謶忠廊淮嬖冢Э氐年幱安⑽赐耆⑷?,但在他這份坦然的承認和專注的行動面前,似乎變得……不那么猙獰了。她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些,指尖傳來杯壁滾燙的溫度。
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沙沙,沙沙。客棧的燈光溫暖地亮著,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寂靜的地板上??諝饫飶浡柘?、藥味和潮濕的水汽,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靠近感,在無聲地流淌。
***
一夜風雨滌蕩,清晨的洱海顯露出一種被粗暴清洗后的清冽。天空不再是鉛塊般的沉郁,而是透出一種灰白的、朦朧的光亮,厚重的云層邊緣甚至被撕開了幾道縫隙,泄露出幾縷淡金色的晨曦。空氣冰涼濕潤,吸一口,帶著泥土、草木和湖水特有的清新氣息,直沁心脾。院子里,昨夜被狂風暴雨蹂躪過的花草樹木顯得有些狼藉,殘枝敗葉和被打落的花瓣混合在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但那些幸存的葉片卻綠得發(fā)亮,飽飲了雨水,精神抖擻。
林晚起得很早。昨夜情緒失控的疲憊感還殘留在身體里,但一種莫名的動力驅使著她。她挽起袖子,拿起竹掃帚,開始清掃院子里的一片狼藉。竹掃帚劃過濕漉漉的石板,發(fā)出“唰唰”的聲響,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水洼被掃開,殘枝敗葉聚攏成堆。她彎腰去撿拾那些被風刮斷的、較大的花枝時,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三樓盡頭那扇緊閉的窗戶。
窗簾拉著,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手上的傷怎么樣了?昨夜他說的那些話……林晚甩甩頭,試圖把那些混亂的思緒拋開,專注手上的動作。
“早啊,林老板!這么勤快!”蘇穎元氣滿滿的聲音打破了寧靜。她背著相機包,一副準備出門捕捉雨后晨景的架勢,“哇,昨晚真是夠嗆!江工的手沒事吧?”她關切地問。
“應該……還好?!绷滞碇逼鹕?,將一捧濕漉漉的殘葉丟進簸箕里。
“那就好!他昨晚可真是帥呆了!”蘇穎眼睛發(fā)亮,毫不掩飾欣賞,“臨危不亂,技術過硬,簡直是現(xiàn)實版英雄救美嘛!”她促狹地朝林晚眨眨眼。
林晚臉上微微一熱,低頭繼續(xù)掃地:“別瞎說。是為大家修電閘?!?/p>
“一樣一樣!”蘇穎笑嘻嘻地擺擺手,“我出去轉轉,看能不能拍到雨后彩虹!”她腳步輕快地跑出了院門。
林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濕漉漉的小巷盡頭,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蘇穎那句“英雄救美”。她搖搖頭,繼續(xù)清掃。掃到靠近樓梯口的位置時,她看到地上有一小片不顯眼的金屬碎片,在潮濕的地面上反射著微光。她彎腰撿起來,是一小塊斷裂的、帶著焦痕的……似乎是某種電器元件的碎片?大概是昨晚電閘附近崩出來的。
她捏著那塊小小的、帶著不祥痕跡的金屬片,心頭沉了一下。正猶豫著要不要扔掉,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江川下來了。他換了一件干凈的淺藍色條紋襯衫,袖口依舊挽到小臂,受傷的右手沒有包扎,就那么暴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虎口處那塊焦灼的傷痕清晰可見,邊緣紅腫,中心焦黑,像一塊丑陋的烙印印在原本干凈的手上。他手里拿著那個銀色的儀器箱,步履從容,神情平靜,仿佛手上那道刺目的傷并不存在。
“早?!彼滞睃c點頭,目光掃過她手中的掃帚和簸箕里堆積的枝葉,“辛苦?!?/p>
“早?!绷滞淼哪抗獠挥勺灾鞯芈湓谒軅氖稚希目谙袷潜荒莻虪C了一下,“手……不包一下嗎?容易感染?!?/p>
“透透氣,好得快?!苯ú簧踉谝獾鼗顒恿艘幌掠沂质种?,動作有些微的遲滯,顯然還是疼的。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捏著金屬碎片的手指上,頓了一下。
林晚順著他的視線,攤開手掌,露出那塊小小的焦黑碎片:“剛掃到的,可能是昨晚……”
江川走近一步,伸出左手,指尖輕輕拈起那塊碎片,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銳利?!班牛蹟嗥魉槠??!彼_認道,語氣平淡,“雷擊電流太大,它犧牲了?!?/p>
他隨手將碎片丟進林晚的簸箕里,仿佛那只是一片普通的落葉?!敖裉焯鞖庀到y(tǒng)在調整,”他抬頭看了看灰白但透亮的天空,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上午應該不會下雨。下午……局部可能還有陣雨,但強度比昨晚弱很多?!彼袷窃趯α滞碚f,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更新著氣象日志。
“哦……那就好?!绷滞響?,看著他轉身走向院子角落,熟練地打開儀器箱,開始檢查那個白色的小方盒氣象站。他的背影挺拔,動作一絲不茍,右手雖然帶傷,但操作儀器時依舊穩(wěn)定精準。清晨的光線勾勒著他專注的側影,那塊虎口處的傷痕,在光線下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林晚收回目光,繼續(xù)低頭清掃。竹掃帚劃過石板的聲音,和他調試儀器時輕微的按鍵聲、儀器運行的微弱嗡鳴,交織在雨后清新的空氣里。她看著簸箕里那片小小的、帶著焦痕的金屬碎片,又看看那個在晨曦中工作的、手上帶著真實傷痕的男人。昨夜失控的淚水、他沉靜的話語、還有此刻這帶著傷痕的平靜清晨,都像混合在一起的顏料,在她心底涂抹開一片復雜難言的底色。恐懼依然蟄伏,但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她掃起最后一堆落葉,抬頭望了望天空?;野椎脑茖涌p隙里,那幾縷淡金色的光,似乎又明亮了一些。
***
雨季的尾巴,像一條濕滑的泥鰍,在洱海上空反復掙扎。天氣變得越發(fā)難以捉摸。前一刻還是陽光刺破云層,將湖面照得波光粼粼,下一刻,一片不知從哪里飄來的烏云就能迅速集結,潑灑下一場急促而猛烈的太陽雨,雨點砸在溫熱的地面上,蒸騰起一片迷蒙的水汽。忽晴忽雨,空氣濕熱粘稠,衣物晾出去總帶著一股難以消散的潮氣。
客棧小院里的三角梅,卻在這場反復無常的洗禮中開得越發(fā)潑辣肆意。紫紅色的花朵累累垂垂,從院墻和廊檐上瀑布般傾瀉而下,被雨水洗刷后,顏色濃艷得仿佛要滴出血來,在灰蒙蒙的背景里燃燒著生命的熱情。
午后,一場驟雨剛歇。石板地上濕漉漉的,低洼處積著明晃晃的水鏡,倒映著灰白的天空和燃燒的三角梅花影??諝鉂駸?,蟬鳴聒噪。
林晚坐在廊下的藤椅上,面前的小木幾上攤著一本翻開的書,目光卻有些放空,望著院中那株開得最盛的三角梅出神。江川的話,關于恐懼、失控、預測的有限與無法掌控的部分,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漣漪雖然漸漸平息,但湖底被攪動的泥沙卻尚未完全沉淀。她下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的邊緣,指尖傳來紙張微糙的觸感。
“林老板,發(fā)呆呢?”陳叔慢悠悠的聲音響起。他端著個紫砂小茶壺,踱到林晚旁邊的藤椅坐下,愜意地嘬了一口茶。他今天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汗衫,手里搖著一把蒲扇,目光也投向那叢絢爛的三角梅,“這花,倒是越淋越精神。”
“是啊。”林晚回過神,笑了笑。
“這天兒啊,”陳叔搖著蒲扇,瞇著眼看天,“就跟小孩兒的臉似的,說變就變。你看這剛放晴,指不定待會兒又來一場?!彼桓苯?jīng)驗老道的語氣。
“江工早上說,下午可能有局部陣雨?!绷滞斫涌诘?。
“嘿,江工那儀器是靈光?!标愂妩c點頭,隨即又話鋒一轉,帶著點過來人的狡黠,“不過啊,這人算不如天算。再精密的機器,能算得準老天爺?shù)男乃??能算得準……”他頓了頓,蒲扇朝林晚的方向虛點了點,意有所指,“……人心里的那點風云變幻?”
林晚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陳叔您又打趣我?!?/p>
“哈哈,老頭子瞎說,瞎說?!标愂宕蛑?,又嘬了口茶,目光卻瞟向院門口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印有“洱海生態(tài)監(jiān)測”字樣工作服的小伙子急匆匆地跑進院子,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四處張望?!罢垎枺瑲庀缶值慕ぴ趩??”他揚聲問道。
林晚站起身:“他在后面調試設備,我去叫他?”
“不用不用,”小伙子連忙擺手,把文件夾遞給林晚,“麻煩您轉交一下江工,這是市局剛傳過來的緊急分析任務,需要他盡快處理下數(shù)據(jù)。謝謝?。 闭f完,又風風火火地跑走了。
林晚拿著那份還帶著室外熱氣的文件夾,低頭看了看封皮上打印的“加急”字樣。她轉身走向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安靜些,角落里種著幾叢翠竹,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江川背對著她,蹲在他的氣象儀器箱前,正專注地連接著數(shù)據(jù)線。他受傷的右手露在外面,那塊焦黑的傷痕在陽光下顯得愈發(fā)清晰刺眼。他似乎全神貫注,并未察覺到林晚的到來。
林晚的腳步停在幾步開外。她看著他微微弓起的背脊,看著他受傷卻依舊穩(wěn)定操作儀器的手,看著他后頸處被汗水微微濡濕的一小片襯衫領口。陳叔那句“人算不如天算”和“人心里的風云變幻”毫無預兆地回響在耳邊。
“江工?”她輕聲開口。
江川的動作頓住,轉過身來。看到是林晚,他眼中掠過一絲詢問,隨即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件夾上。
“監(jiān)測站送來的,說是市局的緊急任務,加急?!绷滞戆盐募A遞過去。
江川眉峰微蹙,立刻接過,單手打開快速瀏覽起來。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他專注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看得很快,神情凝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文件夾的邊緣,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
林晚站在一旁,沒有打擾。她看著他因工作而瞬間繃緊的側臉線條,看著那塊刺目的傷痕與他此刻投入工作的專注神態(tài)形成的奇異對比。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僅僅是一個沉默的住客,一個在雷雨夜挺身而出的幫手,他還有他的戰(zhàn)場,他的責任,在那些冰冷的曲線和跳動的數(shù)字背后,是另一個她完全陌生的、需要他全神貫注去應對的世界。那個世界里的風雨雷電,或許比她窗外的更加洶涌復雜。而那道傷,既是昨夜失控的印記,也是他職責的一部分。
江川很快看完了文件,合上文件夾,眉頭并未舒展。“我得上去處理一下。”他抬頭對林晚說,語氣帶著工作狀態(tài)下的簡潔和不容置疑。
“嗯,你快去吧?!绷滞睃c頭。
江川提起儀器箱,拿著文件夾,快步走向樓梯。他的背影依舊挺拔,腳步沉穩(wěn),但林晚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緊迫感籠罩著他。那塊虎口處的傷痕,在他快速移動的手臂上,一閃而過。
林晚站在原地,午后的濕熱空氣包裹著她。院角的翠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她抬頭望了望天,灰白的云層又開始堆積,陽光被一點點吞噬。一場新的陣雨,似乎又在醞釀。
人算不如天算。她能預測這場雨,卻無法預測這份突如其來的加急任務會將他帶向何方,也無法預測自己心底那片被攪動后尚未平息的湖水,接下來又會泛起怎樣的漣漪。她看著江川消失在樓梯轉角,只覺得這濕漉漉的雨季,連同這潮濕的心緒,似乎都變得更加粘稠而深不可測了。
***
緊急任務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打破了江川在客棧里原本按部就班的工作節(jié)奏。他房間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隔著門板,能隱約聽到鍵盤敲擊聲持續(xù)不斷,間或夾雜著他用專業(yè)術語低聲通話的聲音。那個銀色的儀器箱和筆記本電腦幾乎成了他形影不離的伙伴,連下樓吃飯的時間也變得不固定,常常是林晚把溫著的飯菜端上去,過一陣再去收下空碗。
林晚盡量不去打擾他。她依舊打理著客棧的日常,清掃雨后的小院,晾曬永遠帶著潮氣的布草,為其他客人準備餐食。只是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三樓盡頭那扇緊閉的房門,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擔憂。他手上的傷,在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下,能好嗎?
這天傍晚,難得的沒有下雨。夕陽的余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云層,給蒼山的輪廓鑲上了一圈模糊的金邊,湖面上也跳躍著細碎的金光??諝饫飶浡环N雨后天晴特有的、混合著泥土和湖水蒸騰氣息的味道,帶著點慵懶的暖意。
林晚剛把幾盆被雨水泡得有點蔫的綠蘿搬到廊下通風的地方,就看到江川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他手里沒拿電腦,也沒提那個銀色的箱子,只拿著一個空水杯。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下帶著淡淡的青色,但神情松弛了許多,眉宇間那抹因工作而生的凝重似乎散去了。
“忙完了?”林晚直起身,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泥土。
“嗯,階段性報告提交了?!苯ㄗ叩桨膳_邊接水,聲音里帶著一絲工作告一段落的輕松,“總算可以喘口氣?!?/p>
林晚注意到他接水用的是左手,右手依舊垂在身側,下意識地避開了受力?!笆帧€疼嗎?”她忍不住問。
江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虎口處的傷口結了一層深褐色的痂,邊緣的紅腫消退了不少,但看著依舊有些猙獰?!昂枚嗔恕!彼顒恿艘幌率种?,雖然還有些僵硬,但比前幾天靈活了些,“就是不能沾水?!?/p>
“那就好。”林晚松了口氣,目光落在他帶著倦意的臉上,“要不要……出去透透氣?今天難得沒雨,晚霞應該不錯?!边@個提議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江川握著水杯的手也頓住了。他抬眼看向林晚,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一絲探究和意外。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在他側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空氣似乎安靜了幾秒。廊下綠蘿的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好。”江川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溫和,“是該透透氣了。”
沒有多余的言語,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棧。傍晚的風帶著湖水的涼意拂面而來,吹散了屋內(nèi)的悶熱。他們沿著青石板鋪就的湖邊小路慢慢走著,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朝著晚霞的方向。湖水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fā)出輕柔的嘩嘩聲。被雨水洗刷過的天空,云層被夕陽渲染成瑰麗的橙紅、金粉和淡紫,像打翻的調色盤,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美得驚心動魄。
一路無言。腳步聲踏在濕潤的石板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混合著湖水溫柔的拍岸聲。林晚走在前面一點,江川落后半步。她偶爾會側頭看看湖面的晚霞,目光掠過他沉默的側影。他也在看晚霞,神情放松,似乎完全沉浸在這份難得的寧靜里,卸下了工作時的緊繃。
走到一處伸向湖中的小棧橋盡頭,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視野豁然開朗。蒼山巨大的剪影橫亙在眼前,落日熔金,正緩緩沉入山巒的懷抱。漫天的霞光燃燒到了極致,將整個湖面都染成了流動的火焰。幾只晚歸的水鳥掠過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鳴叫。
兩人并肩站在棧橋盡頭,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湖風帶著水汽吹拂著他們的頭發(fā)和衣襟??諝庵袕浡?、水草和夕陽暖融融的氣息。
這份沉默并不尷尬,反而像被夕陽浸泡過,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寧和熨帖。白天的喧囂、工作的壓力、傷口的隱痛、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仿佛都被眼前這宏大而溫柔的落日景象所包容、所撫慰。
林晚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江川被霞光勾勒的側臉上。他專注地看著落日沉入山巒,鏡片上反射著跳躍的金光,神情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近乎虔誠的寧靜。他右手自然地垂在身側,那道深褐色的傷疤在暖金色的光線下,似乎也褪去了猙獰,變成了一個沉默的見證。
就在這時,江川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微微側過頭。兩人的視線在漫天的霞光中短暫交匯。沒有言語,沒有閃避,只有一種被美景和寧靜所共享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湖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起風了?!绷滞磔p聲說,攏了攏被風吹散的頭發(fā)。
“嗯?!苯☉艘宦?,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又緩緩移向那燃燒殆盡的晚霞,“明天……”他頓了頓,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預報是晴天?!?/p>
“晴天……”林晚重復著,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一個簡單的天氣預報,在此刻的霞光里,卻像一句溫柔的承諾。
夕陽終于完全沉入蒼山背后,只留下漫天絢爛的余暉,像一首輝煌的終曲。湖面由金紅漸漸轉為深邃的藍紫。兩人在漸濃的暮色中又站了一會兒,直到晚霞徹底褪去,星子開始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悄然浮現(xiàn)。
“回吧?!苯ㄕf。
“嗯?!绷滞睃c頭。
兩人轉身,沿著來時的石板路,并肩往回走。暮色四合,客棧溫暖的燈光在不遠處亮起,像一座小小的燈塔。來時路上的沉默,此刻卻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溫暖的東西填滿了。湖風依舊微涼,但林晚的心底,卻像被那場落日熔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