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軍的號聲像把鈍刀,割開了柴房悶熱的硝煙。我躲在醋壇后面,看著娘被趙鐵柱叔扶著站起來,她腕上的傷口還在滲血,暗紅的血珠順著袖口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血花。我攥緊她的手,掌心磨出的血泡和她的傷口碰在一起,疼得我直吸冷氣,卻不敢松開。三日后,當(dāng)晉軍的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四奶奶的兒子陳寶祿帶著家丁撞開柴房木門時,門板斷裂的聲響驚飛了梁上的燕子。
他們用粗繩捆住娘的手腳,麻繩勒進(jìn)她皮肉里的聲音像在絞我的心。大姑姑突然擠到我身邊,袖子里的紅布條掃過我的臉頰,她飛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半支銀簪,簪頭刻著的 "忍" 字被磨得發(fā)亮。"往亂葬崗跑。"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溫?zé)岬臍庀娫谖叶股希?趙鐵柱在渡口備了船。" 秋霜初降的清晨,我蹲在亂葬崗的歪脖子樹后,看著春桃用草席裹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腕間銀鐲在月光下晃出一道白光 —— 那是大房奶奶臨終前塞給娘的陪嫁,娘說戴著它能聞到醋坊的月光味。
腐草味混著土腥氣鉆進(jìn)鼻子,我忍不住捂住嘴。秋霜給枯枝裹上的白霜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無數(shù)根慘白的骨頭戳向灰蒙的天。我攥著半支銀簪,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舊血泡里 —— 那是三天前在柴房,娘被拖拽時我死死攥住她手腕磨出來的。血泡被冷汗浸得發(fā)疼,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錘子在砸我的太陽穴。
春桃肩頭的竹杠發(fā)出 "吱呀" 聲,這聲音突然讓我想起夏天的午后,娘在醋坊踩曲時哼的歌謠。她總說踩曲要像踩太極,腳步輕重得像黃河水漫過沙灘。可此刻這 "吱呀" 聲卻像口破鐘,一下下撞在我耳膜上。我數(shù)著竹杠的節(jié)疤,第二節(jié)有塊焦黑的燙痕 —— 去年趙鐵柱叔燒炭時,后頸月牙形胎記旁邊也有這么道疤。他當(dāng)時笑著說這是 "黃河烙的印",現(xiàn)在想來,那焦黑的竹杠分明是他們早就備好的暗號。
"快點(diǎn)扔了!" 大姑姑的聲音突然從墓碑后傳來,她袖口的紅布條在月光下晃了晃,像團(tuán)小火苗。我看見她悄悄朝我眨了眨眼,眼尾的皺紋里沾著草屑。四奶奶裹著狐裘站在三步開外,腳尖不耐煩地踢著碎石:"扔遠(yuǎn)點(diǎn),別臟了陳家祖墳!" 她的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可我分明看見她藏在袖中的手攥得發(fā)白,翡翠鐲子硌得手腕生疼。"把那破蟈蟈籠也燒了!" 她突然拔高聲音,驚飛了墳頭的烏鴉。
草席滑落的瞬間,我看見娘的手垂下來,銀鐲砸在青石上發(fā)出清脆的 "當(dāng)啷" 聲。那不是尸體砸落的悶響,倒像是誰故意褪下鐲子扔出去的。更奇怪的是草席的繩結(jié) —— 我娘打繩結(jié)總愛多繞一圈,可這繩結(jié)松垮得風(fēng)一吹就開,露出里面打了補(bǔ)丁的舊裙角。那是娘藏地契時穿的衣服,裙擺上還留著去年我出疹子時抓出的血痕。
春桃的燈籠突然照到我臉上,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喲,還有倆小孽種!" 陳寶祿踢開腳邊的骷髏頭,腰間掛著的蟈蟈籠晃來晃去,竹刺間沾著的暗紅血漬在火光下像朵凝固的花。"斬草要除根 ——" 他話音未落,左側(cè)枯枝 "咔嚓" 一聲斷裂。我趁機(jī)抱起妹妹滾進(jìn)荒草叢,銀簪掉在石縫里的輕響像句無聲的誓言。
大姑姑從墓碑后閃出來時,頭發(fā)上還沾著草葉。"默兒," 她的帕子擦過我臉上的淚痕,粗布帕子帶著淡淡的醋香,"你娘把地契藏在蟈蟈籠第三根竹刺里,血印是她咬破指尖按的。" 她往我兜里塞了枚銀錠,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去太原,找袖口有紅布條的人。" 她的指尖在我掌心畫了個箭頭,指甲縫里還留著昨夜磨墨的痕跡。
四奶奶在不遠(yuǎn)處跺腳的聲音傳來,高跟鞋踩在碎石上咔咔作響。我知道她在怕 —— 怕晉軍回來追查,怕娘藏起來的賬本,更怕那些埋在醋壇底下的櫻花鐵箱。她以為用草席裹具假尸體就能騙過所有人,卻沒看見大姑姑往草席里塞破棉襖時,故意露出的櫻花繡樣 —— 那是從她胭脂盒上扯下來的布片。
狗吠聲越來越近,大姑姑猛地把我們推進(jìn)樹洞。我透過縫隙看見陳寶祿用腳尖踢草席,罵罵咧咧的聲音混著風(fēng)聲:"死了還不老實(shí)!" 草席被踢翻的剎那,我看見底下墊著的半塊醋壇 —— 那是娘在柴房刻血書時用的,壇口還留著她咬碎朱砂時濺上的紅點(diǎn)。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我才敢爬出樹洞。亂葬崗的月亮被烏云吞了一半,像娘碎鏡里的裂痕。我摸向草席里的 "尸體",指尖觸到半塊帶血的碎鏡,鏡面映出我淚漬未干的臉。妹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小手指向黃河灘 —— 一葉扁舟泊在蘆葦叢里,船頭站著的人影正用鋤頭在沙灘上劃著趙鐵柱叔特有的箭頭,每一筆都深深刻進(jìn)濕沙里。
"哥,疼..." 妹妹舉起掌心的血泡,和我后頸的胎記形狀一模一樣。我解下銀鎖時,聽見鎖芯里有細(xì)碎的響聲。用斷簪撬開后,半片紙角掉在手心,是娘的字跡:"醋坊第三排第八壇下有密道,盡頭是黃河渡口。" 墨跡里摻著血絲,在月光下泛著暗紅。我突然想起上個月娘教我踩曲時,故意在第八個醋壇上多灑了勺醋,說 "這壇醋要留給最懂它的人"。
黃河水在遠(yuǎn)處咆哮,像在替所有沉塘的女人哭喊。我回頭望去,草席被風(fēng)吹開一角,露出里面塞著的破棉襖,衣角繡著的歪扭櫻花在秋霜里微微顫抖。這圖案和四奶奶房里的胭脂盒一模一樣,只是針腳粗糙得像小孩的涂鴉 —— 定是大姑姑連夜繡的,她那雙常年念佛的手,此刻想必扎滿了針眼。
"默兒," 娘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就像昨夜在柴房里那樣。她用染血的手指替我別好銀簪,腕間的血滴在我掌心的血泡上,"記住,這不是結(jié)束。" 她當(dāng)時指著窗外的黃河水,月光把她的側(cè)臉照得透明,"等黃河水沖走這些罪孽,你就能在太陽底下好好走路了。"
我抱著妹妹走過城隍廟時,"理" 字匾額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背后的蟲蛀痕跡里露出半截紅紙 —— 那是十年前爹捐官時貼的喜報,如今被蟲蟻啃得只剩邊角。妹妹突然指著河面尖叫,我看見扁舟上的人摘下斗笠,袖口的紅布條在月光下燃成一團(tuán)火。那是趙鐵柱叔的徒弟,他腰間別著的半截槍管,正反射著太原城方向的微光。
"走," 我擦干妹妹臉上的淚痕,把銀簪斷片別在她頭發(fā)上。簪頭的 "忍" 字已斷成兩截,卻依然鋒利如刀。"咱們?nèi)ヌ? 我攥緊她冰涼的小手,掌心里娘藏的紙條硌得生疼,"讓他們看看,陳家的孩子不是任人踩碎的曲塊。"
夜風(fēng)卷著沙礫打在臉上,我卻覺得掌心發(fā)燙。妹妹的小手突然握緊我的手指,指向亂葬崗方向 —— 那里有株小草從白骨縫里鉆出來,頂著秋霜輕輕搖晃。遠(yuǎn)處的黃河水泛著銀白的光,正卷著碎冰奔涌向東,像要把所有黑暗都沖進(jìn)大海。我知道,娘說的 "天亮",就在河對岸的太原城等著我們,等著所有被醋壇困住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