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前的青石板還凝著夜露，四奶奶的哭聲已穿透晨霧。
她雙手捧著描金匣子，鬢角的金步搖隨抽泣劇烈晃動，匣縫里露出半截灰毛——昨夜暴斃的灰鼠肚皮上橫著道深可見肉的刀傷，尾巴纏著片繡著并蒂蓮的緞子，與周瑞芬陪嫁肚兜的紋樣分毫不差。
四奶奶掀開匣蓋時，特意將鼠尸腹部朝向圍觀人群，指尖戳著那道翻卷的皮肉："列位鄉(xiāng)鄰瞧瞧這刀傷！"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這畜生叼了我房里的金釵，竟死在瑞芬妹妹門前臺階上！"
周瑞芬的心猛地一沉。四奶奶這話藏著刀子——灰鼠若真是被人所殺，死在誰門前，誰便是最大嫌犯。更陰毒的是，她刻意強調(diào)"叼金釵"的細節(jié)，仿佛老鼠是因偷了貴重物件被當場滅口。
人群中已有竊竊私語："瑞芬性子烈，莫不是真下了狠手？"
"血口噴人！"周瑞芬踏前半步，卻被二爺爺?shù)臒煷仈r住。
老人朝地上啐了口煙渣，鴉片味混著昨夜醋坊走水的焦煙："婦道人家動手殺畜牲，成何體統(tǒng)！"
四奶奶趁機將個血尿盆扣在周瑞芬腳邊，腥臊液體濺上裙角："瑞芬妹妹怕是嫌這畜生壞了她的風(fēng)水，才下此毒手吧？"
她這話雖未明說"殺人"，卻將"殺鼠"與"心狠"的聯(lián)想悄悄種進眾人心里。
周瑞芬突然蹲下身，指尖拂過鼠尸僵直的爪子，聲音陡然清亮："諸位細看！這畜生的指甲全被剪得禿禿的，連豆腐都抓不破，如何能抓傷偷金釵的人？"
她揚起鼠爪，對著晨光轉(zhuǎn)動，"再看這刀傷——切口平整如裁，分明是快刀所致。誰家殺鼠會用這般利落的手段？"
四奶奶的臉"唰"地白了，金護甲在匣沿刮出刺耳聲響。
周瑞芬瞥見她腕間新纏的布條滲出血漬，混著黑色南洋香灰——這與大房當年中毒時藥渣里的成分分毫不差。
更蹊蹺的是，鼠尸嘴角還掛著半粒蠟封藥丸，周瑞芬摳出一看，蠟皮上"陳記藥鋪"的印戳赫然在目——正是四奶奶房里常備的安神藥。
"這老鼠分明是被毒死后，又被人用刀劃開肚子！"周瑞芬將藥丸舉起，"你房里的藥，你門前的死鼠，你手里的金釵......"
她話未說完，陳默突然扒著墻頭大喊："娘！金釵在這兒！"
陳默手里舉著支鳳頭金釵，釵頭纏著幾根灰鼠毛，顯然是從鼠尸口中拽出的。
四奶奶踉蹌后退，撞翻了城隍廟的香爐。
周瑞芬這才驚覺，鼠尸尾巴上的并蒂蓮緞子邊緣，竟繡著極小的"陳記藥鋪"暗紋——這分明是四奶奶包藥包專用的布料。
二爺爺?shù)臒煷?當啷"落地，湘妃竹管里滾出半片鴉片膏，與三奶奶尸身旁的殘留物一模一樣。
原來四奶奶毒殺老鼠、偽造刀傷，就是為了把"因私憤殺生"的臟水潑向周瑞芬，掩蓋她與二爺爺私通鴉片的丑事。
晨鐘突然敲響，驚飛檐下麻雀。
陳默扔下的賬冊里，"四奶奶"三字被指甲刻得深入紙背，旁邊還畫著幅簡筆畫：一只肚子開花的老鼠叼著金釵，腳下踩著"瑞芬門"三個字。
這分明是四奶奶教唆乞丐做偽證前，在賬本上勾畫的栽贓草圖。
"她想讓大家信我殺鼠，再慢慢坐實我心術(shù)不正的罪名！"周瑞芬猛地看向四奶奶，對方正慌亂地撕扯著袖口的符紙——那符紙上沾著城隍廟的香灰。
這場"鼠尸鬧劇"的每一環(huán)，都是四奶奶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從刀傷的位置到金釵的出現(xiàn)，處處藏著將"因私憤殺生"的標簽釘死在周瑞芬身上的陰毒算計。
四奶奶突然發(fā)出尖利的笑，金步搖在鬢邊劇烈晃動："就算是我殺鼠又如何？這畜生壞了我的金釵，就該死！"
她猛地將鼠尸朝周瑞芬砸來，卻在半空中被趙鐵柱一腳踢飛。
鐵柱扛著的醋壇重重頓在地上，壇口紅布下滲出的血漬在石板上洇開："四奶奶房里的安神丸，怎會進了鼠肚？莫不是您老半夜睡不著，拿耗子試藥？"
人群中爆發(fā)出哄笑。
二爺爺突然劇烈咳嗽，煙袋鍋里的鴉片膏抖落在地，與鼠尸嘴邊的藥渣混在一起。
周瑞芬趁機抓起那半粒安神丸，高高舉過頭頂："諸位聞聞——這藥里除了安神成分，分明摻著大煙土！
四奶奶用鴉片藥死老鼠，再偽造刀傷栽贓，究竟想掩蓋什么？"
她的話音未落，陳默突然從墻頭扔下半本賬冊。
紙頁翻飛間，一張泛黃的當票飄落在地——龍形玉佩的典押記錄赫然在目，落款日期正是醋坊鴉片窖建成的那年。
陳五爺臉色煞白，腰間的玉佩"哐當"墜地，裂開的縫里滲出暗褐色膏體："那是...那是誤會..."
"誤會？"趙鐵柱一腳踢翻血尿盆，盆底"陳記光緒三十年造"的刻字在晨光中發(fā)亮，"這尿盆和四奶奶的嫁妝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怕是當年陪嫁時就預(yù)備著潑臟水用？"
四奶奶尖叫著撲向趙鐵柱，卻被他靈活避開，反撞在城隍廟的香爐上。銅爐翻倒的剎那，周瑞芬看見爐灰里埋著半枚金箔——和乞丐破碗里的福字金箔分毫不差。
"她用茯苓餅的金箔收買乞丐！"周瑞芬指著那老乞丐，對方正偷偷往懷里塞著什么，"昨夜里誰給了你這金箔？誰教你指證我燒紙？"
老乞丐嚇得癱坐在地，懷里掉出個油紙包，正是四奶奶房里特有的茯苓餅。
晨鐘再次敲響，這一次帶著震耳的轟鳴。
周瑞芬摸向懷中的碎鏡，鏡背的牡丹紋突然映出詭異的光影——四奶奶陪嫁的樟木箱不知何時被撬開，箱底露出的櫻花銅鎖里卡著半截旭日旗綢帶。
幾個灰布長衫人突然從人群中沖出，袖口的白布條下隱約可見紅色旭日紋，腰間別著的正是二爺爺常用的湘妃竹煙袋。
"太君饒命！"陳五爺"噗通"跪地，龍形佩在石板上磕出裂紋，"都是婦人之爭，與通匪無關(guān)！"
周瑞芬看著他扭曲的臉，突然笑了，血珠滴在城隍廟的"理"字匾額上，將剝落的漆皮暈成猙獰的"埋"字。
她突然明白，四奶奶毒殺老鼠、偽造刀傷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掩蓋陳家與日軍勾連的罪孽。這具鼠尸肚子上的刀傷，不過是撕開百年黑幕的第一道裂口。
灰布長衫人突然抽出腰間煙袋，煙袋鍋對準周瑞芬——那分明是二爺爺?shù)南驽駸煷?，此刻卻成了槍管。
趙鐵柱猛地將醋壇擲出，壇口紅布下的槍管撞在煙袋上，發(fā)出金屬脆響。"晉軍斥候趙鐵柱，奉命緝拿通敵者！"少年扯開衣領(lǐng)，后頸的酸液刺青在晨光中泛著藍光，那是指向日軍軍火庫的坐標。
四奶奶趁機抓起香爐砸向陳默，周瑞芬撲過去護住兒子，碎瓷片劃破手臂時，瞥見四奶奶陪嫁箱底的櫻花銅鎖彈開，滾出一疊密信。
信紙上"日本陸軍司令部"的朱印在晨霧中猩紅如血，最上面那封赫然寫著："以醋坊為餌，借鼠尸除周瑞芬，永絕泄密之患。"
"原來殺鼠是為了殺我！"周瑞芬的聲音因震驚而顫抖。
她想起三奶奶懸梁前塞來的《女戒》，內(nèi)頁夾著的死亡記錄上，每個死者忌日都與鴉片出貨日重合。
此刻鼠尸尾巴上的緞子翻卷開來，露出底層繡著的櫻花商團徽記——那不是并蒂蓮，而是日軍毒販的暗紋。
城隍廟外突然響起密集槍聲，子彈擦落飛檐銅鈴。
趙鐵柱拽著周瑞芬沖進密道，陳默抱著蟈蟈籠緊隨其后。
籠子縫隙里掉出的抗日傳單被風(fēng)卷起，與四奶奶散落的密信撞在一起。
周瑞芬踩過鼠尸時，聽見它肚皮里發(fā)出硬物碰撞聲，摳開才發(fā)現(xiàn)一枚刻著櫻花的子彈殼卡在肋骨間。
"這是日軍特制的毒彈！"趙鐵柱接過子彈殼，指腹擦過彈身刻痕，"三奶奶就是被這種子彈滅口的。"
密道墻壁突然滲出醋液，照亮兩側(cè)刻著的尸骸——全是被鐵枷沉塘的陳家女人，腳踝上都拴著與鼠尸同款的緞子。
盡頭的微光中，醋坊地下三層的鴉片窖赫然在目。
上千壇"陳醋"整齊排列，壇口封著的紅布下滲出黑色膏體。
四奶奶的笑聲從暗處傳來："周瑞芬，你以為逃得掉？整個醋坊都是日軍的彈藥庫！"
她話音未落，陳五爺突然撲向煙土壇，龍形佩撞開壇口，露出里面碼放的櫻花狀炸彈。
黃河的濤聲從密道頂端灌下，混著日軍巡邏艇的汽笛。
周瑞芬摸向懷中碎鏡，鏡背牡丹紋裂開處掉出半張船票，日期正是大房胎停那日。
船票夾層的旭日旗紐扣滾落在地，與陳默塞來的銀鎖相撞，鎖芯紙條上的血字突然顯形："鐵柱哥說炸彈引信在第三排磚下。"
趙鐵柱已將醋壇砸向引信裝置，酸液腐蝕金屬的滋滋聲中，四奶奶尖叫著按下引爆器。
周瑞芬抱起陳默沖出密道口時，身后的醋坊爆發(fā)出沖天火光，鴉片與毒彈的爆炸將黃河染成紫黑。
她回頭望見四奶奶被灰布長衫人拖拽著消失在煙幕里，那些人的袖口正展開完整的旭日旗。
晨霧散盡時，周瑞芬踩著鼠尸殘骸與密信碎片，望向?qū)Π厄v起的信號彈紅光。
陳默在她懷中舉起半塊銀鎖，鎖芯里掉出三奶奶臨死前藏的指甲——那指甲縫里嵌著半片櫻花銅鎖的殘片，上面刻著"1905"的字樣。
黃河水卷著碎瓷與煙土順流而下，周瑞芬突然明白，這場鼠尸鬧劇不過是個開端。
當?shù)谝豢|陽光照亮城隍廟坍塌的"理"字匾額時，她攥緊碎鏡與地契，聽見身后傳來趙鐵柱的呼喊："去太原！革命軍的印刷廠能印出所有真相！"
此刻的陳默正低頭擦拭蟈蟈籠，籠底暗格里掉出顆蠟封藥丸——與鼠尸口中的安神丸分毫不差，蠟皮上多了道指甲刻痕，歪歪扭扭拼成"藥"字。
周瑞芬猛地想起三奶奶臨終前攥著的藥渣——那些被四奶奶說成"安胎藥"的黑色粉末，此刻與鼠尸口中的安神丸在記憶里重疊。
她摳開蠟封，里面除了鴉片膏，還裹著半片染血的綢緞，正是鼠尸尾巴上那片"并蒂蓮"緞子的邊角料。
"三奶奶不是上吊死的。"陳默突然開口，小手指著緞子邊緣的齒痕，"我在四奶奶房里見過這牙印，她養(yǎng)的波斯貓總愛啃緞子。"
周瑞芬渾身一震，想起三奶奶尸身脖頸上那圈深淺不一的勒痕——分明是先被毒啞，再被貓爪般的利器抓傷，最后才被偽造成懸梁。
四奶奶用安神丸毒殺老鼠的手段，竟與謀害三奶奶如出一轍。
城隍廟的殘垣斷壁間，趙鐵柱捧著塊匾額殘片跑來。
"理"字的"王"旁沾著血，此刻被醋液腐蝕后顯影出一行小字："光緒三十年，二爺爺以醋坊地契押給東洋株式會社。"
殘片背面還刻著幅地圖，醋坊地下密道如蛛網(wǎng)般延伸，最終匯入黃河渡口的日軍軍火船。
"原來十年前就通敵了。"周瑞芬將緞子邊角按在地圖的櫻花標記上，嚴絲合縫。
四奶奶陪嫁的櫻花銅鎖、鴉片包裝的櫻花紋樣、日軍子彈的櫻花刻痕，此刻都連成一線——陳家醋坊早就是日軍以"商業(yè)合作"為名的毒資中轉(zhuǎn)站，而鼠尸鬧劇，不過是他們?yōu)檠谏w通敵罪證、鏟除異己的障眼法。
遠處傳來革命軍的號聲，趙鐵柱扯開衣襟，后頸的坐標刺青滲出藍液——那是用醋和著革命黨血墨紋的暗號。
"太原印刷廠能把這些證據(jù)印成傳單，撒遍黃河兩岸。"
他踢開塊燃燒的門板，下面露出三奶奶藏的鐵盒，里面除了抗日傳單，還有本血寫的賬本，每筆鴉片交易旁都畫著只肚子開花的老鼠。
周瑞芬抱起賬本，血珠滴在"四奶奶"三字上，將其暈成"死孽"。
陳默把銀鎖塞進她掌心，鎖芯里突然掉出顆鋼珠——正是趙鐵柱步槍里的子彈。
"鐵柱哥說，用這顆子彈打穿櫻花銅鎖，黃河的水就會沖走所有鴉片。"少年的眼睛在火光中發(fā)亮，袖口露出半截紅布條，那是他偷偷系上的革命軍標志。
當?shù)谝豢|陽光越過黃河時，周瑞芬踩著鼠尸與密信，走向?qū)Π兜氖锕狻?/p>
身后的醋坊廢墟里，四奶奶的金步搖正被烈焰吞噬，搖墜上的珍珠滾進血泥，與鼠尸眼睛上的蠟淚混在一起，凝固成顆暗紅的珠子。
而黃河深處，被炸毀的鴉片壇正浮出水面，壇口的紅布在浪濤中翻卷，像無數(shù)面小小的血色旗幟，宣告著這場用鼠血開篇的斗爭，終將以革命者的熱血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