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這醋……”
船幫老大的粗嗓門卡在喉嚨里,驚飛的麻雀撲棱著翅膀掠過醋壇,翅膀尖兒帶起的風(fēng)掀開了缸口的麻布蓋簾。
霎時間,濃郁的酸香混著若有若無的腥氣撲面而來,河面上的霧靄竟似被染得泛紅,化作一層渾濁的琥珀色。
陳五爺直起腰,用搭在肩頭的粗布抹了把臉,眼角深深的皺紋里嵌著的不再是麥麩,而是半粒凝固的血痂。
他的目光掃過竹匾里的曲塊,依舊如秤砣般精準(zhǔn),卻多了幾分審視的冷意——哪塊曲塊松了,哪處濕度過了,他掃一眼便能知曉,正如他此刻清楚,這缸底的醋醅里,藏著比麩皮更沉的東西。
“祖上規(guī)矩,”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帶著幾分黃河水的沙啞,卻比往日多了一絲顫音,“三伏天踩的曲得曬足九九八十一天,急不得……”
話音未落,東側(cè)廂房的碎鏡反光突然晃過他眼底,驚得他掌心的麩皮簌簌掉落,混著圍裙上的血漬,在青磚上洇出一幅扭曲的浮世繪。
黃河渡口的霧靄這才漫過來,如未搟開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水面上,只是今日的霧氣摻了血色,將對岸的山巒洇成斑駁的紫灰色剪影。
陳五爺赤著的脊背浸在濕氣里,古銅色皮膚泛著油光,每一道肌肉紋理仍嵌著經(jīng)年累月的醋香,卻在汗毛孔里滲出細(xì)不可察的戰(zhàn)栗。他望著自己在發(fā)酵缸里晃動的倒影,想起三更時分替大房闔眼時,那具尸體腕間的翡翠鐲子——和四奶奶昨兒碾碎的胭脂盒,竟發(fā)出了相同的脆響。
周瑞芬攥著帶血的帕子跪在床前,大房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的皮肉。
“四弟妹屋里的胭脂味……”
大房的聲音微弱卻急促,翡翠鐲子順著她枯瘦的手臂滑落,在青磚上磕出一道細(xì)長的裂紋,“和我當(dāng)年胎停時聞見的一樣……”
窗外突然滾過一聲悶雷,震得窗紙上的竹簾沙沙作響。
陳五爺在廊下撞見四奶奶,他望著妻子腕間的金鐲子,眼神微滯——那是他去年托人從城里打的樣式,當(dāng)時四奶奶撒嬌說要配新做的月白裙。
此刻,鐲子在晨光中泛著冷光,與她袖中晃出的半片胭脂盒相得益彰。
“大姐這病來得突然?!彼哪棠炭畈蕉耄曇衾飵е〉胶锰幍谋?。
陳五爺看著她俯身替大房闔眼,珠釵上的東珠擦過死者眼角,突然想起發(fā)妻臨終前也是這般替她整妝,心中不由得一緊。
暮色漫進(jìn)窗欞時,陳五爺站在醋窖里,指尖撫過新封的陶缸。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節(jié)上有幾處陳年的燙傷疤,那是早年親自守窯時留下的。
此刻,他的手指輕輕叩擊缸壁,聽著悶悶的回聲,像是在與老友交談?!叭鸱野?,”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醋窖低語,“你說這醋壇子里,怎么就藏了這么多心思呢?”
更夫敲過三更,梆子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陳五爺獨(dú)自坐在正廳,桌上擺著半盞冷茶,他盯著供桌上大房的遺像,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他伸手摸向腰間的鳳佩——那是發(fā)妻的陪嫁,上面刻著“義商”二字,是岳父當(dāng)年對他的期許。
窗外的夜霧不知何時漫進(jìn)走廊,把廊柱上的“孝”字匾泡得發(fā)脹,像極了大房臨終前浮腫的臉,又隱約滲著一絲暗紅,宛如未干的血跡。
晨霧漸散,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醋坊的飛檐上。陳五爺站在陶缸前,看著新封的缸面上凝結(jié)的露珠,那些晶瑩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斑,宛如大房臨終時眼中的碎光。
他抬手將半片碎鏡沉入醋醅,缸面的漣漪揉碎了自己的倒影。
遠(yuǎn)處的黃河水在晨光中奔騰,他望著滔滔河水,突然想起發(fā)妻說過的話:“這醋啊,酸里帶著甜,就像這日子?!?/p>
此刻,那些光斑照不到的缸底,周瑞芬藏起的胭脂盒正在與醋醅發(fā)酵,而陳五爺腰間的“義商”玉佩,正隨著他微顫的指尖,在供桌燭火下投出一道扭曲的陰影——如同青磚上那幅被血漬洇染的浮世繪,終將被醋香里的暗流,泡得發(fā)脹、變形,直至碎成缸底沉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