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陽死后,我如同一縷被徹底抽干了所有重量與溫度的游魂,
決絕地離開了那座囚禁了我們十年光陰的城池。那不僅僅是一座城市,
更像一座用愛恨澆筑、以血淚粉刷的巨大牢籠。每一塊斑駁的墻磚,每一條熟悉的街巷,
甚至空氣中懸浮的塵埃,都浸透了濃稠得化不開的情感——蝕骨銷魂的甜蜜,
刻骨銘心的恨意,以及最終將他徹底吞噬、連骨頭渣滓都不剩的絕望深淵。
它們像無形的藤蔓,纏繞著我的腳踝,企圖將我拖回那令人窒息的過往。我走得異常干凈,
未帶走任何一件與他有關(guān)的物品,那些承載著歡笑與爭吵的舊物,那些沾染著他氣息的衣物,
連同這座城市的記憶,都被我決然地遺棄在身后。唯一的例外,
是一個冰冷的、沉甸甸的、觸手生寒的烏木小盒。它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尺寸不大,
分量卻壓得我靈魂都在顫抖。里面盛裝的,
是他焚盡后殘留的灰白色余燼——這是我在這個喧囂而冷漠的塵世里,
與他最后、最沉痛、最不可分割的連接,是愛情燃燒殆盡后僅存的、冰冷的灰燼。
青梅竹馬的根系,早已深植于彼此骨血。他是鄰家那個攀上老槐樹,
將帶著晨露的潔白槐花塞進我手心的莽撞少年;是放學(xué)路上,
偷偷牽住我指尖時掌心微汗的鄰家哥哥;是月光下,磕磕絆絆背誦著笨拙情詞的青澀初戀。
我們共享同一片花園上方的天空,呼吸著彼此青春的氣息,仿佛生來便是纏繞共生的藤蔓。
如今,我懷抱著他最后的微塵,
踏上了那條只屬于我們兩人的、遲來的朝圣之旅——那是我們年少時,曾無數(shù)次頭挨著頭,
在泛黃的地圖冊上,用彩色鉛筆興奮圈點、用無盡幻想細細描摹的“未來清單”,
是我們心底珍藏的、閃著微光的夢。雪山之巔——沉默的守護者飛機穿越云層,降落在高原。
空氣驟然稀薄清冽,帶著一種能刺穿肺腑、洗滌靈魂的凜冽寒意。通往雪山的道路蜿蜒盤旋,
窗外是連綿起伏、覆蓋著亙古不化冰雪的群峰,在稀薄陽光下閃爍著圣潔而冷冽的光芒,
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著塵世的渺小與喧囂。終于站在了巍峨的雪山之巔。寒風(fēng)不再是風(fēng),
而是遠古巨獸在深淵中發(fā)出的低沉嗚咽,它狂暴地席卷過五彩的經(jīng)幡,
獵獵之聲如同無數(shù)僧侶在天地間低誦著神秘而古老的經(jīng)文,永不止息。
空氣像冰水般灌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感,
卻又奇異地讓人感到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我解開厚重羽絨服的拉鏈,
讓刺骨的寒意更深地侵入肌膚,仿佛這樣能更貼近他的感受。顫抖著手指,
打開了那個冰冷的烏木盒蓋。盒內(nèi),灰白色的粉末安靜地躺著,像被碾碎的星辰,
又像生命燃燒后最卑微的殘留。我捻起一小撮,那觸感細膩而冰冷,幾乎沒有重量。
松開手指,它們瞬間被凜冽的氣流裹挾、旋轉(zhuǎn),如同一群獲得自由的、微小的白色精靈,
輕盈地向上飛升,打著旋兒,
最終融入那片覆蓋著皚皚白雪、純凈到?jīng)]有一絲雜質(zhì)的蒼茫天際。他消失了,
成為了這沉默巨人身體里的一部分塵埃。“逸陽,” 我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破碎,
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還記得嗎?小學(xué)時第一次看《雪山飛狐》,
我們擠在小小的電視機前。你指著屏幕上巍峨的雪山,眼睛亮得驚人,像盛滿了揉碎的星光。
你說,‘看,那是沉默的巨人,它們站在最高的地方,守護著世間最干凈、最古老的秘密。
’ 那時你的語氣那么篤定,仿佛你就是那守護者的一員。” 我頓了頓,
冰冷的空氣刺痛了喉嚨,“后來,你真的成了我沉默的守護者,用你的方式,
擋在我看不見的風(fēng)雨前面??墒牵蓐枴?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腔,聲音哽咽,
“你守護的秘密,卻染上了洗不凈的血色。它太重了,重到最終把你壓垮,拖進了深淵。
現(xiàn)在,你終于融入了這片你向往的至純之地,站得比誰都高了。
這永恒的、冰冷的沉默……是你跋涉半生,最終為自己選擇的歸宿嗎?” 風(fēng)聲嗚咽,
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在臉上,像冰冷的淚。只有那五彩的經(jīng)幡,在無盡的風(fēng)中翻飛、祈禱,
無聲地回應(yīng)著這天地間的蒼茫一問。沙漠瀚?!杂傻幕糜皬臉O寒的雪山跌入灼熱的沙漠,
如同從一個夢境墜入另一個截然相反的煉獄。廣袤無垠的金色沙海在眼前鋪陳開來,
一直延伸到目光無法觸及的地平線。烈日高懸,如同一只巨大的、熔金澆筑的爐鼎,
無情地灼烤著每一寸土地??諝庠跓霟岬墓饩€下扭曲、蒸騰,遠處的沙丘輪廓模糊不清,
仿佛海市蜃樓。一陣悠遠而單調(diào)的駝鈴聲,若有若無地從沙丘那頭飄來,非但沒有帶來生氣,
反而更襯得天地浩渺,孤寂無邊,令人心生渺小與惶恐。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滾燙的沙丘上。細沙滾燙,像燒紅的鐵砂,從我的指縫間簌簌流瀉。
那種觸感,瞬間將我拉回了遙遠的過去——那是我們初中畢業(yè)后的第一次長途旅行,
目的地就是鳴沙山。記憶中的沙粒也是這樣滾燙,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金紅色的光芒灑滿了整個沙海。他抓起一把沙,任由它們從指間滑落,然后側(cè)過頭,
對著我笑,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眼睛卻亮得像沙漠夜晚的星辰?!翱?,” 他說,
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沙子在風(fēng)里跳舞,一直跳到看不見的盡頭。
沙漠的盡頭,就是自由。風(fēng)會帶走所有的煩惱,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會回來。
” 那時,我們十指緊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都是汗,黏膩卻又無比真實。
我們望著遠方,仿佛真的看到了無限延伸的、充滿無限可能的生命軌跡。
回憶的甜蜜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此刻的心臟。我停下腳步,站在一個高高的沙丘頂端,
再次打開骨灰盒。沙漠的風(fēng)干燥而強勁,帶著沙粒特有的粗糲感。我揚起手,骨灰隨風(fēng)飄散,
輕盈地落在起伏的沙丘表面,如同給金色的波浪撒上了一層薄薄的霜。風(fēng)立刻溫柔地撫過,
像一只無形的手,迅速地將那點灰白抹平,融入無垠的金色瀚海,不分彼此,無跡可尋。
“逸陽,” 我對著空曠的沙海低語,聲音干澀嘶啞,“你說風(fēng)會帶走煩惱,帶來自由。
那時的你,眼里的光是真的,對自由的渴望也是真的吧?可后來呢?
” 一股帶著血腥味的苦澀涌上喉頭,“你親手用謊言和鮮血筑起了一道又一道高墻!
你把最沉重的枷鎖套在自己脖子上,把自己活活困死在那用秘密砌成的牢籠里!
也把我……徹底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隔絕在真相之外整整十年!現(xiàn)在……” 我張開雙臂,
任由熱浪包裹全身,仿佛要擁抱這吞噬了他的沙漠,“這無垠的沙海,
這永不停息的風(fēng)……它們終于把你帶走了。這是不是你一直渴望的、真正的自由?
用這種方式……用這種徹底消散、歸于塵埃的方式?” 只有風(fēng)卷起沙粒,
在空曠中發(fā)出細碎而永恒的嗚咽,像是沙漠自己發(fā)出的嘆息,又像是無數(shù)迷失靈魂的低語。
滾燙的淚水終于滑落,滴在滾燙的沙上,瞬間消失無蹤,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海崖深淵——扭曲的諾言海的氣息撲面而來,
咸腥、潮濕、帶著大海深處原始的生命力與破壞力。我站在高高的海邊懸崖之上,
腳下是嶙峋的黑色礁石。驚濤駭浪如同發(fā)怒的巨獸,一次又一次兇猛地撞擊著崖壁,
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白色的浪花被高高拋起,又在瞬間碎裂,化作千堆雪沫,四散飛濺。
咸腥而狂暴的海風(fēng)帶著千鈞之力,幾乎要將我單薄的身體掀倒。長發(fā)早已被吹得散亂不堪,
像無數(shù)條墨色的鞭子,無情地抽打在我冰冷麻木的臉頰和脖頸上,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空氣中彌漫著海藻的腥味、鹽的咸澀,以及一種深不可測的、來自海洋深淵的冰冷氣息。
、“逸陽,訂婚那晚,就在那高樓的落地窗邊,你指著窗外無垠的大海,許諾以后,
要帶我去看遍所有的海角天涯。馬爾代夫透明的瀉湖,愛琴海藍白相間的童話,
大堡礁海底的斑斕世界……只要我想去的地方,你都會陪在我身邊?!?你拿出戒指,
小心翼翼地套在我的無名指上。那一刻,戒指上那顆不算大卻切割完美的鉆石,
在月光和室內(nèi)燈光的交織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像落在他眼底永不熄滅的星火。
巨大的幸福像甜蜜的糖漿,瞬間將我淹沒,濃稠得讓我?guī)缀踔舷?。我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p>
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天真地以為所有的苦難都已退潮,前方盡是灑滿陽光的坦途。
淚水是甜的,笑容是發(fā)自心底的。誰能想到……誰能想到這深情款款的諾言之下,
掩蓋著怎樣一個血腥而黑暗的真相?誰能想到,他指向大海、描繪未來的手指,
早在十年前那個血色彌漫的黃昏,就已經(jīng)沾滿了洗不掉的鮮血?他不是為我開辟未來,
他是為我……殺出了一條通往深淵的不歸路!用最殘酷的方式,“保護”了我十年,
也囚禁了我們十年。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痛得無法呼吸。我猛地打開骨灰盒,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又一部分骨灰,
狠狠地、決絕地撒向那翻涌不息、深不見底的幽藍巨口!“拿去吧!
” 我在心里無聲地嘶喊。白色的粉末在狂風(fēng)中四散,瞬間便被下方貪婪的浪舌卷起、吞噬,
消失在那片象征著永恒、深邃和未知的蔚藍之中。沒有一絲漣漪,沒有一聲回響。“傅逸陽!
” 我對著咆哮的大海嘶吼,聲音卻被巨大的浪濤聲瞬間吞沒,“你看?。?/p>
你化作了這永恒潮汐的一部分!隨著洋流,去向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南極的冰山,
熱帶的珊瑚礁,甚至是馬里亞納海溝的最深處……去啊!去看遍這世間我沒來得及看的風(fēng)景!
用這種……用這種徹底消散、隨波逐流的方式!” 淚水混合著冰冷的海水,咸澀無比,
“這算不算……算不算你用最扭曲、最殘酷的方式,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你的諾言?
” 回答我的,只有海浪永不止息地、瘋狂撞擊崖壁發(fā)出的震天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