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墻之內(nèi)
冰冷的法槌落下，發(fā)出沉悶而無可辯駁的聲響，如同命運(yùn)最終的裁決之錘，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被告人傅逸陽，犯故意殺人罪（趙瀟）、故意殺人罪（未遂，林驍）、脫逃罪、非法持有槍支罪、襲警罪……數(shù)罪并罰，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立即執(zhí)行！”
法官毫無感情的聲音在肅穆得令人窒息的法庭內(nèi)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精準(zhǔn)地釘入傅逸陽早已千瘡百孔的生命棺槨。那份長長的、觸目驚心的罪名清單，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文書，在空氣中展開，將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徹底釘死在“罪人”的十字架上，再無翻身可能。
旁聽席上死寂一片，只有壓抑的抽氣聲和紙張摩擦的細(xì)微聲響。
他站在被告席上，穿著那身象征囚徒的、寬大而刺眼的囚服，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截枯死但尚未倒下的樹干。自始至終，他沉默著，對所有指控供認(rèn)不諱。沒有辯解，沒有申訴，沒有哪怕一絲情緒的波瀾。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歷經(jīng)千年沉淀的死水，深不見底，映不出任何光亮，仿佛早已將靈魂遺棄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只有當(dāng)法官念到“最后陳述”時，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脖頸。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氣，越過層層疊疊審視或同情的目光，最終，深深地、深深地定格在旁聽席角落里那個戴著寬檐帽和墨鏡、渾身抑制不住細(xì)微顫抖的身影上——我。
那一眼，短暫卻沉重得如同永恒。
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十年間筑起的絕望高墻轟然倒塌的塵埃，未能護(hù)她一世周全的愧疚，用生命終結(jié)仇恨的釋然，以及……最后一絲燃燒殆盡、卻依舊頑固的眷戀。最終，所有復(fù)雜的情緒都在他眼底沉淀、熄滅，化為一片沉寂的、再無生氣的死灰。他緩緩地、幾不可察地?fù)u了搖頭，仿佛在說：夠了，就這樣吧。
趙依的死，最終被冰冷的法律條文認(rèn)定為“正當(dāng)防衛(wèi)”，那顆從我手中射出的子彈，被賦予了合法的外衣，沒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法律污點。
但只有我知道……
真正殺死趙依的，從來不是那顆由我顫抖的手扣動扳機(jī)射出的子彈。
那是傅逸陽。
是他用整整十年的沉默，將那個血腥的秘密深埋心底，任由它在黑暗中發(fā)酵成劇毒；
是他用精心編織的謊言，在我和他之間筑起一道看似堅固、實則搖搖欲墜的絕望高墻，隔絕了真相，也隔絕了陽光；
是他用沾染了鮮血的雙手，在黑暗的泥沼中掙扎搏殺，將自身化為守護(hù)我的最后屏障，也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深淵；
是他最終獻(xiàn)祭了自己的靈魂，作為終結(jié)這一切的祭品。
那顆子彈，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道由他親手構(gòu)筑、最終也由他親手摧毀的絕望高墻轟然倒塌時，飛濺出的、微不足道的一塊碎片。
僅此而已。
行刑前二十四小時，我獲得了最后探視的機(jī)會。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鐵銹和絕望混合的冰冷氣味。狹長的通道盡頭，是那道厚厚的、冰冷的、如同天塹般的防彈玻璃。它無情地將生與死、自由與囚籠、溫暖與冰冷分割開來。
他坐在玻璃的另一側(cè)，穿著那身寬大得近乎諷刺的灰藍(lán)色囚服，布料粗糙，毫無生氣，像一張裹尸布。曾經(jīng)挺拔如松、意氣風(fēng)發(fā)的身姿，如今佝僂著，瘦削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囚服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像兩把鋒利的刀突兀地聳立著，皮膚是一種長期不見天日、浸透了絕望的病態(tài)蒼白，毫無血色，仿佛血液早已流干。嘴唇干裂起皮，帶著灰敗的顏色。
只有那雙眼睛。
在門開、我的身影映入他眼簾的瞬間，那雙原本如同死灰般沉寂的眼眸深處，艱難地、極其微弱地，燃起了一絲熟悉的光芒。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不顧一切的溫柔，死死地、牢牢地鎖定在我身上，仿佛要用盡這具殘軀里最后的熱量，將我烙印進(jìn)他即將墜入的永恒黑暗。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通話器握在手里，金屬外殼的寒意直透骨髓。我拿起它，手指僵硬冰冷，幾乎不聽使喚。話筒里傳來細(xì)微的電流雜音，像死神的低語。
“后悔嗎？” 我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在冰面上的羽毛，帶著無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顫抖。這三個字，在心底盤旋了無數(shù)個日夜，像一個永不愈合的毒瘡。是問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是問他替我背負(fù)的血債？是問他選擇用這種毀滅性的方式“保護(hù)”我？還是……問他最終將自己推上這萬劫不復(fù)的斷頭臺？
傅逸陽隔著那層冰冷、厚重、無法逾越的玻璃，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我。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充斥著無聲的悲鳴。他極其緩慢地、極其緩慢地?fù)u了搖頭。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堅定。一絲極其淺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笑容，在他干裂灰敗的唇角，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勾起。
那笑容里，沒有悔恨，沒有怨懟，沒有對命運(yùn)不公的憤怒，甚至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終于可以卸下所有重負(fù)的釋然。
仿佛跋涉了十年血與火的煉獄，終于走到了盡頭，可以停下這疲憊不堪的腳步。
“不后悔?！?他的聲音透過冰冷的通話器傳來，嘶啞、干澀，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生命流逝的虛弱，卻異常清晰、篤定地敲打在我的耳膜和心上，如同最后的誓言。
眼淚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郁的血腥味，才勉強(qiáng)將喉嚨深處那撕心裂肺的嗚咽死死堵住，不讓它在這最后的時刻，擊潰他強(qiáng)撐的平靜。
沉默如同沉重的幕布，再次籠罩下來。隔著玻璃，我能看到他深陷的眼窩里，也有水光在微弱地閃爍。
“那……下輩子呢？” 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問出了一個更奢侈、更虛幻、如同向虛空祈求憐憫的問題。今生已絕路，我們只能奢望那縹緲的來世。
傅逸陽沉默了。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在這方寸之間。他的目光，如同最柔軟的羽毛，又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在我臉上流連，描摹著每一寸輪廓。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被沉重鐐銬鎖住的手。金屬的冷光映著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背，骨節(jié)分明，青筋凸起，曾經(jīng)有力的指節(jié)如今只剩下嶙峋的脆弱。
他隔著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那只帶著鐐銬的手，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在虛空中抬起。指尖微微顫抖著，仿佛承載著千鈞重?fù)?dān)。他小心翼翼地、用盡靈魂最后一絲力量般，在空中虛虛地描繪著我的輪廓。
從他的額頭，那曾被他溫柔親吻的地方；到眉眼，那曾盛滿對他笑意的彎彎；再到鼻梁，他曾戲稱最像他的地方；最后，是嘴唇……他曾無數(shù)次深情吻過、此刻卻因哭泣而顫抖的唇。
他的動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眷戀和不舍。那不是在觸碰玻璃，而是在觸摸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一個即將永別的靈魂。仿佛要將我的樣子，我的溫度，我此刻的淚眼，都一絲不差地烙印進(jìn)他即將消散的靈魂里，帶去那未知的彼岸。
許久，他才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地收回了那只懸空的手。鐐銬發(fā)出輕微的、冰冷的碰撞聲。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深深地、深深地望進(jìn)我淚眼婆娑的眼底。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這層冰冷無情的物理阻隔，穿透生與死的界限，直抵我靈魂的最深處，完成最后的精神交融。
“下輩子……”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穿越時空般的、無比鄭重的承諾，每一個字都像用靈魂在鐫刻。
“我一定……早點找到你?！?/p>
他停頓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汲取最后一點說話的氧氣。那雙即將永遠(yuǎn)闔上的眼睛里，閃爍著微弱卻異常執(zhí)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不肯熄滅的光芒。
“然后，”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更輕，卻蘊(yùn)含著比剛才更沉重千倍萬倍的情感，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虔誠和最深沉的痛悔，“干干凈凈地……愛你。”
“干干凈凈”——
這四個字，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這是他對自己這十年深陷泥沼、雙手染血、靈魂蒙塵的一生，最深切、最沉痛的懺悔！是他對今生無法給予我純粹、光明、不染塵埃的愛，最撕心裂肺的遺憾！更是他對那虛無縹緲的來世，最卑微也最虔誠的祈愿：祈求命運(yùn)能給他一個清白之身，一個沒有血腥、沒有罪孽、沒有絕望高墻的起點，讓他能夠以最純粹、最完整、最“干凈”的姿態(tài)，去愛他唯一想要守護(hù)的人。
玻璃內(nèi)外，洶涌的淚水徹底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滾燙的淚珠滑過冰冷的臉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碎裂無聲。我們隔著一層永遠(yuǎn)無法擊碎的屏障，隔著即將到來的永恒生死，隔著如山如海的罪孽與懲罰，用淚水，用目光，用這穿透靈魂的寥寥數(shù)語，完成了此生最后的、最徹底的、也是最絕望的無聲告別。
空氣里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啜泣和死亡步步緊逼的倒計時。那“干干凈凈”的承諾，如同最凄美的絕響，回蕩在這座冰冷高墻之內(nèi)，最終消散在無情的現(xiàn)實里，成為刻在靈魂墓碑上，永不磨滅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