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dāng)?！蔽以僖参詹蛔∧侵Х路鹩星рx重的槍，它從我麻木冰冷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巨大的后坐力讓我的整條手臂乃至半邊身體都在發(fā)麻、顫抖。身體里的力氣，仿佛也隨著那顆終結(jié)一切的子彈一起，被徹底抽空了。我踉蹌著，幾乎是連滾爬爬地?fù)涞礁狄蓐柹磉叄涞目謶诌o了我的心臟。
“傅逸陽！傅逸陽！你看看我！你怎么樣？！” 我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想碰觸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又不敢，看著他嘴角不斷涌出的、帶著泡沫的暗紅鮮血和他迅速失去血色的臉，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幾乎將我撕碎。
傅逸陽極其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抬起頭。他的額發(fā)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黏膩地貼在青白的額頭上，嘴角的血跡刺目驚心，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痛苦的顫音。然而，當(dāng)他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在我臉上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痛苦之下，卻緩緩漾開了一抹極其虛弱、卻無比真實的……笑意。那笑容，仿佛穿透了十年的黑暗和血污，帶著最初相遇時的純粹。
他扯了扯帶血的嘴角，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氣若游絲，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劫后余生的輕松和……一絲調(diào)侃：“咳…咳…槍法……不錯……” 那語氣，竟像是在靶場夸贊我打中了十環(huán)。
看著他強(qiáng)撐的笑容，看著他為了救我而承受這致命重創(chuàng)的殘破身軀，看著他此刻眼中只剩下我安危的、近乎貪婪的專注……十年前那個在小樹林里目睹暴行后，如同受傷野獸般發(fā)出絕望嘶吼、雙眼赤紅、最終選擇用最極端方式“保護(hù)”我的少年身影，與眼前這個遍體鱗傷、生命之火即將熄滅卻依舊用盡全力對我笑的男人，在這一刻，轟然重疊！時間的長河仿佛被粗暴地折疊！
所有的恨意——對他隱瞞真相的恨，對他擅自決定我命運(yùn)、將我隔絕在保護(hù)圈外的恨，對他最終選擇成為沾滿鮮血的“怪物”的恨——在這血與火交織、硝煙與死亡彌漫的生死關(guān)頭，在他用生命為我擋下那致命一擊的瞬間，被一種更加洶涌、更加復(fù)雜、足以沖垮一切堤壩的洪流徹底淹沒、瓦解！那洪流里是遲來的、痛徹心扉的理解，是撕心裂肺、深入骨髓的心疼，是痛恨自己未能早點(diǎn)看清的悔恨，更是……那從未真正熄滅、反而在絕境中熊熊燃燒、無法割舍、深入靈魂的愛！
他不是完美的英雄，他甚至走錯了路，踏入了無法回頭的深淵。但他用自己的一切，包括靈魂和生命，筑起了一座名為“蘇墨涵”的堡壘。這座堡壘沾滿了血污，搖搖欲墜，根基建立在罪孽之上，卻固執(zhí)地、笨拙地、甚至不惜自我毀滅地，為她抵擋著來自深淵的所有惡意。
“你……你怎么出來的？！” 我的聲音哽咽破碎，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他臉上溫?zé)岬难E滾落，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
他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艱難的雜音，又咳出一大口帶著碎塊的血沫，眼神卻異常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越……越獄?！?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背后是難以想象的生死搏殺、警鈴大作、高墻電網(wǎng)，是足以將他徹底釘死在歷史恥辱柱上、萬劫不復(fù)的罪名。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你把自己徹底毀了！” 我抓著他冰冷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他皮開肉綻的皮肉里，既是為他心痛到窒息，也是對他這種瘋狂行為的憤怒和不解。
傅逸陽看著我，那雙染血的眼睛里，翻涌著無盡的愛意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坦然。他費(fèi)力地抬起那只還算完好的手，冰涼的、帶著黏膩血污的指尖，極其輕柔地、帶著無限眷戀地擦去我臉上奔流的淚，他的動作那么輕，仿佛怕碰碎了我。聲音低啞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靈魂的溫柔：
“早就……瘋了?！?/p>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最后一絲說話的力氣，目光卻貪婪地、牢牢鎖住我的臉，仿佛要將我的樣子刻進(jìn)他即將消散的靈魂深處，帶去永恒的黑暗。
“從……十年前，愛上你的……那一刻起。”
“嗚——哇——嗚——哇——?。。 ?/p>
刺耳的、催命符般的警笛聲如同洶涌的潮水，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最終如同鐵桶般將整個破敗的倉庫死死包圍！紅藍(lán)閃爍的警燈光芒，如同無數(shù)只窺探死亡的眼睛，透過破碎的大門、高窗的縫隙，瘋狂地切割、掃射著倉庫內(nèi)昏暗血腥、如同地獄繪卷的空間。那閃爍的光，冰冷無情地映在傅逸陽滿是血污、蒼白如紙的臉上，明滅不定，仿佛在為他倒數(shù)著最后的時刻。
他的眼神，在聽到那無孔不入的警笛聲的瞬間，微微一暗。那抹強(qiáng)撐的笑意也如同風(fēng)中的燭火，迅速淡了下去，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以及……深不見底的、解脫般的疲憊。仿佛背負(fù)了十年的巨石，終于在這一刻，可以卸下了。
“墨涵，” 他極其輕微地動了動被我緊握的手，力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像羽毛拂過，“你……該走了?！?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他冰涼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他的生命留住，指甲深深陷入他毫無血色的皮膚，“我不走！這次……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面對！求你了，傅逸陽！別丟下我！別再丟下我一個人！” 巨大的恐懼和即將再次失去他的滅頂預(yù)感讓我歇斯底里，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
他緩緩地、卻異常堅定地?fù)u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一種近乎殘酷的釋然。他再次，輕輕地，但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推開了我的手。那只手，曾經(jīng)那么有力，此刻卻軟綿無力，帶著死亡的涼意。
“我已經(jīng)……” 他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艱難的雜音，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聲音低啞得如同嘆息，“走不了了?！?他的目光，短暫地、空洞地掠過倉庫外瘋狂閃爍的紅藍(lán)光芒，那光芒象征著法律、秩序和他生命的終結(jié)。隨即，那目光又迅速、無比貪婪地聚焦回我的臉上，帶著一種要將我烙印進(jìn)永恒黑暗的眷戀。
“這十年……我活得像個怪物……人不人，鬼不鬼……” 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殘存的生命力，“守著那個……染血的秘密……筑著那道……隔絕你的墻……把自己……困在里面……也把你……隔在外面……”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無盡的孤獨(dú)和自我厭棄。
他極其艱難地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后悔，只有一種耗盡生命、燃燒殆盡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扭曲的滿足。
“可最后……這一刻……能護(hù)住你……能親眼……看著你……平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目光如同最后的火焰，熾烈地燃燒在我眼中。
“……值了?！?這兩個字，輕如鴻毛，卻又重如千鈞，是他對自己十年黑暗人生的最終判決書。
“傅逸陽……” 巨大的悲痛如同宇宙爆炸般將我徹底吞噬，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堅強(qiáng)瞬間崩塌！我再也控制不住，撲倒在他染血的身體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混合著刺耳的警笛，顯得無比絕望凄厲。淚水如同滾燙的熔巖，混合著他的鮮血，灼燒著我的臉和他的衣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又一次丟下我……十年前是這樣……現(xiàn)在又是這樣……你太殘忍了！傅逸陽！你答應(yīng)過要守護(hù)我一輩子的！騙子！你這個大騙子！你起來！你起來??！”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絕望和呼喚。用盡最后殘存的一絲意識，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再次抬起手。那動作，仿佛耗盡了跨越生死的力氣。冰涼而顫抖的指尖，帶著無盡的憐惜和不舍，極其輕柔地?fù)嵘衔覝I流滿面、沾滿血污的臉頰。
“墨涵……” 他的聲音已經(jīng)低若蚊吶，氣若游絲，卻如同最后的鐘聲，清晰地、沉重地敲打在我徹底破碎的心上，“好好……活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針，扎進(jìn)我的靈魂。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這具殘軀里最后的力量，眼神里是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祈愿，如同穿透黑暗的微光。
“連我的……那份……一起?！?/p>
他的手指，帶著未盡的眷戀，終于無力地、徹底地垂下。那雙曾盛滿星辰大海、也曾被無邊黑暗吞噬、最終只倒映著我身影的眼眸，緩緩地、緩緩地闔上了。嘴角那抹釋然的、帶著凝固血跡的微弱弧度，卻仿佛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上。倉庫里只剩下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外面越來越近、冰冷無情的腳步聲。紅藍(lán)光芒冷酷地掃過他的臉，掃過趙依的尸體，掃過滿地的鮮血和狼藉，為這場跨越十年的血色悲劇，落下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