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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玉階委塵 斑斕的光影 8541 字 2025-07-19 05: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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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的胭脂味濃得嗆人,比當年鄴城皇宮里的名貴熏香還要霸道。

那香氣是廉價花粉、汗水和陳腐氣味混合而成的濁流,沉甸甸地壓在肺腑里。

紅綃帳軟塌塌地垂著,上面沾著顏色深淺不一的可疑斑漬。胡氏,或者說此刻的“玉奴”,

斜倚在榻上,數(shù)著幾枚剛焐熱的銅錢。她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帶著體溫的錢幣,指關(guān)節(jié)粗大,

不再有當年撫弄奏章時的柔韌白皙。錢幣邊緣的毛刺刮過指腹,帶來一種近乎活物的觸感。

這些帶著男人汗味和脂粉氣的銅錢,如今是她唯一能牢牢攥在手里的東西。

一陣粗魯?shù)哪_步聲踏著木樓梯上來,帶著酒氣猛地掀開門簾。是個肥頭大耳的商賈,

衣襟散亂,眼神渾濁。他掃視一眼,噴著酒氣踉蹌?chuàng)溥^來:“玉奴姑娘!聽說你活兒好!

”胡氏眼皮都沒抬,把銅錢往旁邊小幾上一丟,發(fā)出清脆又沉悶的撞擊聲?!跋儒X。

”她的聲音平淡如磨鈍的石頭,聽不出半點婉轉(zhuǎn)。商賈嘿嘿笑著,

胡亂摸出幾枚銅錢拍在案上,油膩的手指急不可耐地拉扯她衣帶。

他的厚繭手指觸碰到她肩頭裸露的肌膚,那里有一塊形如飛鳳展翼的暗紅胎記,

在昏黃燭光下若隱若現(xiàn)。商賈的動作猛地一滯,湊近盯著胎記,

酒氣噴在胡氏臉上:“這……這印記……”他聲音顫抖,渾濁的眼珠里醉意瞬間被驚駭驅(qū)散,

“鳳……鳳翎胎記?你……你是……鄴城宮里那位……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臉色由醉紅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那個“后”字。胡氏緩緩抬眼,

燭火在她眼底跳躍,映出深不見底的寒潭。她沒有驚慌羞恥,只有一絲極淡、極冷的了然。

看著那張因恐懼扭曲的臉,她嘴角一點點彎起,勾出古怪的笑容,笑容里沒有暖意,

反而帶著嘲諷與解脫?!盀楹??”她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如羽毛落地,卻帶著千鈞之力。

笑容在她臉上綻開,如同冰層裂開縫隙,露出更深的黑暗與瘋狂?!安蝗鐬殒?。

”她輕聲說道,仿佛在對自己說,又仿佛在對整個世界宣告。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在胡氏心底激起驚濤駭浪,卻只化作唇邊一縷無聲嘆息。三年前,鄴城皇宮傾塌前夜,

她也曾這般低語。記憶的碎片裹挾著血腥氣洶涌而來,撞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個夜晚,

鄴城皇宮的夜風里彌漫著灰燼與血腥的味道。金碧輝煌的殿宇在月色下投下扭曲陰影,

如同瀕死巨獸的喘息。胡氏獨自坐在空曠寢宮里,只在紫檀鳳榻旁燃著一支細長蠟燭。

燭火搖曳,將她影子拉扯得巨大而猙獰,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吞噬她。

她保養(yǎng)得宜、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緩緩拂過一卷攤開的素絹。絹上墨跡淋漓,

不是錦繡文章,

人的名字:和士開、元韶、高阿那肱、尉相愿……她的指尖在“和士開”三個字上停留片刻。

那個男人,最懂得用甜言蜜語和精壯身體熨帖她寂寞與貪婪。他曾是她手中最鋒利的刀,

替她鏟除異己,也曾是她床笫間最溫順的犬。直到他膨脹的野心試圖染指她的皇兒。

胡氏嘴角牽起冷酷弧度,指甲猛地用力,在那名字上狠狠一劃,

一道凌厲墨痕瞬間將“和士開”三個字撕成兩半,如同斬斷一顆不再有用的頭顱。

指尖移到“元韶”。那個出身高貴、眉目俊朗的宗室子弟,曾是她排遣深宮長夜的一抹亮色。

他迷戀她的權(quán)勢與風韻,她享受他年輕身體帶來的悸動??僧敱敝荑F蹄踏破邊境,

他竟暗示她應“識時務”,妄圖將她作為進獻新主的禮物。

胡氏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指甲再次劃過,將“元韶”二字徹底涂污,

墨跡蜿蜒如血。高阿那肱、尉相愿……一個接一個的名字在她指甲下碎裂、模糊、消失。

每一個名字的劃去,都伴隨著一段或香艷、或血腥、或權(quán)力交織的過往在眼前閃現(xiàn),

最終都化為指尖冰冷的墨痕。偌大的素絹,名字越來越少,如同她手中急速流失的權(quán)柄。

空氣里彌漫著名貴熏香的余韻、墨汁的微腥,還有一種越來越濃重的、屬于毀滅前夜的死寂。

“母后!母后!”凄厲的哭喊聲撕裂了寢宮令人窒息的死寂。北齊后主高緯,她的兒子,

那個被她親手用無度的溺愛和放縱養(yǎng)廢了的皇帝,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他身上的龍袍沾滿塵土和酒漬,金冠歪斜,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油彩和恐懼,

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他撲倒在胡氏腳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抱住她的腿,

身體篩糠般抖著:“周兵……周兵打進來了!宮門……宮門快破了!

我們……我們怎么辦啊母后?逃……我們快逃吧!

去找……找舅舅他們……或者……或者……”胡氏垂眸,

看著腳下這個被嚇破了膽的皇帝兒子,這個她一手推上寶座又一手毀掉的骨肉。

那雙曾被她無數(shù)次溫柔凝視、寄予了可笑野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驚惶。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徹底的冰冷,如同北地的寒流,瞬間席卷了她四肢百骸。

她精心編織的權(quán)力蛛網(wǎng),她耗盡心血攫取的一切榮華,

她為之付出一切(包括她自己)的王朝……原來脆弱得如同這絹上的墨跡,輕輕一劃,

便煙消云散。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亡國的太后和皇帝,不過是兩條待宰的肥魚,

遲早被新主的刀俎剁碎。寢宮外,由遠及近的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宮墻崩塌的轟鳴聲,

如同洶涌的潮水,終于沖垮了最后一道堤壩,瘋狂地灌入這曾經(jīng)固若金湯的宮苑深處!

巨大的、包銅的朱紅宮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隨即是“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木屑和塵土飛揚,火光從破開的巨大豁口處猛烈涌入,

瞬間吞噬了殿內(nèi)的昏暗。無數(shù)黑影,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手持染血的兵刃,

踏著碎裂的宮門殘骸,潮水般涌了進來!火光跳躍,映照著他們猙獰的面孔和冰冷的甲胄,

也照亮了高緯那張因極致恐懼而徹底扭曲的臉?!鞍 ?!”高緯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

抱著頭縮成一團,抖得更加厲害。就在這片毀滅的喧囂達到頂點的剎那,

胡氏卻異常地平靜下來。那席卷全身的冰冷和疲憊,

反而催生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毀滅的清明。她看著腳下抖如篩糠的兒子,

看著那些狂涌而入、面目猙獰的北周士兵,

看著這即將化為焦土廢墟的華麗牢籠……一個念頭,清晰得如同冰錐刺破迷霧,

驟然釘入她的腦海。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干脆利落,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量。

那身繁復沉重的太后朝服,在她眼中不過是可笑的累贅。她抬手,毫不猶豫地抓住領(lǐng)口,

用力一扯!“嗤啦——”華貴的金線繡鳳紋錦緞應聲撕裂,

被她毫不留戀地甩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團被拋棄的垃圾?!澳负螅?!

”高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掛著淚痕的臉茫然抬起。胡氏沒有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穿透了燃燒的宮門,穿透了混亂廝殺的人群,仿佛投向了某個只有她能看見的遠方。

那張風韻猶存、此刻卻蒼白如紙的臉上,忽然浮起一個極其古怪的笑容。這笑容空洞,扭曲,

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燃燒到盡頭的瘋狂?!疤??”她輕輕重復了一遍兒子剛才的話,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囂,清晰得如同冰凌墜地。然后,她猛地拔高了聲音,

那聲音尖利、放肆,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快意,在烈火與血光中炸開:“不!

哀家不做喪家犬!”她的目光掃過兒子驚恐萬狀的臉,

掃過那些沖進來、被她的舉動驚得一時頓住的北周士兵,最終定格在宮門之外,

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紅的、未知的黑暗。她挺直了脊背,

那姿態(tài)竟比身著朝服時更顯出一種詭異的、瀕死的尊嚴?!鞍Ъ乙ァ彼穆曇敉祥L,

帶著一種奇異的宣告意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做娼妓!”話音落下的瞬間,她邁開腳步,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會任何事。

她赤著腳,踩過冰涼、沾著血跡和灰塵的地磚,

踩過地上那團被拋棄的、象征著她前半生所有榮光與束縛的太后朝服,

以一種近乎從容赴死、又更像奔赴新生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

徑直朝著那被北周士兵踏破、還在燃燒的、象征著帝國徹底崩塌的巨大宮門豁口走去。

火光在她身后拖出長長的、搖曳的影子,將她決絕的背影投入那片血與火的深淵。她的身影,

最終消失在豁口外那濃重的、未知的黑暗里?!盀楹蟛蝗鐬殒健?/p>

”建康城廉價妓館紅綃帳內(nèi)的胡氏,仿佛被自己口中再次吐出的這六個字燙了一下。

那商賈驚駭欲絕、連滾帶爬逃出廂房的狼狽聲響還在樓梯間回蕩,撞碎了記憶的帷幕。

燭火猛地一爆,細小的燈花炸開,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這微小的動靜,

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胡氏周身那層由麻木和回憶構(gòu)筑的薄殼。

她緩緩收回落在虛空中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眼前這方狹小而污濁的空間。

紅綃帳依舊軟塌塌地垂著,帶著洗不凈的曖昧氣味。小幾上,幾枚銅錢靜靜地躺著,

那是剛才那商賈慌亂中遺落的“買笑錢”。燭光搖曳,

將銅錢映照出一點可憐的、暗淡的光澤。胡氏伸出手,

那只手曾批閱過決定無數(shù)人生死的奏章,曾撫摸過價值連城的珍寶,

也曾被最俊美的面首深情吻過。如今,這只手變得粗糙,指節(jié)突出,

指甲縫里或許還殘留著上一場交易留下的、難以言說的污垢。

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緩慢,輕輕拂過小幾上那幾枚冰冷的銅錢。錢幣的邊緣,

那粗糙的觸感異常清晰地傳來,刮擦著她同樣粗糙的指腹皮膚。一種奇異的平靜,

如同沉入深潭的石頭,取代了記憶翻涌帶來的所有激蕩。沒有悲憤,沒有羞恥,

甚至沒有了方才那近乎毀滅的瘋狂快意。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浸入骨髓的疲憊,

以及這疲憊之下,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自由。是的,自由。一種她身為太后時,

從未真正體味過的自由。那時的她,看似高高在上,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

被無數(shù)人敬畏、諂媚、渴求??赡浅林氐镍P冠之下,壓著的何止是頭顱?

是整個北齊王朝的興衰,是宗室的傾軋,是權(quán)臣的虎視眈眈,

是兒子那張懦弱無能卻又時刻需要她謀劃保護的臉!

她無時無刻不在權(quán)衡、算計、侍奉——侍奉這個龐大而腐朽的帝國機器,

侍奉那些貪婪的嘴臉和無窮無盡的欲望。她的身體、她的意志、她的一切,

都早已不屬于她自己,而是成了這權(quán)力祭壇上最華麗的犧牲品。而現(xiàn)在呢?

胡氏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簡陋的廂房。污漬斑斑的帳幔,帶著汗味的被褥,

廉價脂粉的氣息……一切都粗鄙不堪。可這里,沒有需要她殫精竭慮的朝政,

沒有需要她虛與委蛇的權(quán)臣,沒有需要她憂心如焚的蠢兒子。

她只需要侍奉那些帶著銅臭和欲望而來的男人,用這具早已厭倦了權(quán)力、只余下本能的軀殼,

換取幾枚能讓她茍活下去的銅板。過程是骯臟的,交易是赤裸的,可結(jié)果呢?

她的指尖終于捻起了一枚銅錢。冰涼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她微微用力,

感受著那堅硬的邊緣硌在指腹上帶來的細微痛楚。這痛楚如此真實,如此直接,

如此……屬于她自己。“呵……”一聲極輕、極淡,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從胡氏的唇邊逸出。

那聲音里沒有笑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空茫。燭火依舊在她臉上跳躍,

將那些歲月和風霜刻下的皺紋映照得更加深刻。然而,在這片昏黃的光影里,她的眼底深處,

似乎有什么東西悄然熄滅了,又似乎有什么新的、極其微弱的東西,在灰燼的余溫里,

極其緩慢地、艱難地亮了起來。日子依舊如同建康城秦淮河上漂浮的油污,

粘稠、渾濁、緩慢地流淌。玉奴的廂房依舊夜夜客滿。只是,自那夜之后,

奇異的流言開始在有限的幾個恩客間隱秘地流傳——關(guān)于“玉奴”肩頭那塊獨一無二的印記,

關(guān)于那個亡國夜驚世駭俗的宣言。有人嗤之以鼻,

認為是窯姐兒抬高身價的噱頭;有人則懷著隱秘的、近乎褻瀆的興奮,

試圖從她身上挖掘出一點前朝秘辛的余燼,

或僅僅是享受“凌辱”一個曾經(jīng)云端人物的病態(tài)快感。胡氏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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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7-19 05:5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