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我們很小的時候，她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半張小臉縮在暖融融的毛領里，朝我伸出了一只纖細嬌嫩，一看就保養(yǎng)得極好的小手。
而我，正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躊躇不安地站在雪地里。我用我那只長滿了凍瘡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
她把我從冰冷的地上拉了起來，對我一笑，說：“若華妹妹好?！?/p>
那是一種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的笑容。這種笑容，是那么的寶貴，只有從小被保護得極好，千嬌百寵地養(yǎng)大，才能擁有。
如今，我已經(jīng)成了這天下之主的女人，身份尊貴，富有四海。
但是，她看著我的時候，仍然可以帶著那種笑容。
我下意識地側過頭，去看了一眼蕭煜。他臉上看不出什么波瀾，注意到我的眼神后，反而沖我挑了挑眉，露出了一個壞笑。
我們倆這點小互動，自然沒逃過沈清瑤的眼睛。她輕輕地抿了一口酒，說道：“皇上和容妃娘娘的感情可真好，真是蜜里調油，如膠似漆，實在是讓人羨慕?！?/p>
“哪里哪里，姐姐和將軍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呢。聽聞將軍為了讓姐姐在路上少受些顛簸，特地挑選了最高大穩(wěn)健的寶馬來拉車，車里還鋪了最厚的西域絨毯?？梢妼④娛钦嫘奶蹛劢憬恪！蔽乙残χ鼐此??；ハ啻蹬趼?，這是后宮女人的基本生存技能，我早就學得爐火純青了，能跟麗嬪你來我往地互捧十幾個回合不帶重樣的。
陸錚聽了這話，猛地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發(fā)地，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酒，還是朕和容妃一起釀的青梅酒。還沒開始釀呢，容妃就把那一筐青梅偷吃了一大半。朕還以為這酒要釀不成了，沒想到味道竟然如此清冽甘甜。將軍要是喜歡，就多喝幾杯?！笔掛媳憩F(xiàn)得異常熱情。
我不高興蕭煜當著外人的面揭我的短，顯得我好像是個沒心沒肺的饞貓一樣?！盎噬袭敃r也吃了不少呢，怎么偏偏只賴臣妾一個人?！?/p>
“好，好，不怪你，都怪朕，是朕嘴饞?！笔掛蠘O溫柔地朝我一笑，那笑容，笑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陸錚謝恩之后，卻再也沒碰那杯酒。他只是陪著皇上，聊一些前朝的軍國大事。這種時候，就輪不到我插嘴了。我便沉默地，一個人吃完了一整碟的櫻桃肉，把自己給膩得不行。
話題轉來轉去，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太皇太后的身上。
“聽聞太皇太后鳳體一直欠安，臣妾……臣妾可否去探望一下？”沈清瑤眼圈一紅，泫然欲泣地問道。
“太皇太后為了給大宋祈福，已經(jīng)搬到城外的大國恩寺去靜養(yǎng)了?！笔掛险f著，把自己面前那盤他一口沒動的櫻桃肉，也推到了我的面前?！霸龠^三天，就是中秋佳節(jié)。朕和皇后要一起去大國恩寺進香祈福，順便探望太皇太后。將軍夫人若是有心，也可一同前往?！?/p>
我正在喝茶解膩，看著這推過來的一盤油汪汪的肉，縱使是我這種吃貨，也不由得舉著筷子，左右為難起來。偏偏這個時候，蕭煜還含情脈脈地看向了我：“大國恩寺旁的丹桂開得極好，香飄十里。容妃素來喜愛桂花，不如也一起去吧?！?/p>
我愣了兩秒鐘，硬生生從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臣妾……遵旨?！?/p>
看來皇上三年前那次，真是傷得不輕，這報復心也太強了。拉著我在這兒演了一場恩愛家宴還不夠，居然這么快就急著排練第二場了。
中秋節(jié)不能在宮里抱著我的貓吃吃喝喝，我內心簡直淚流成河。我這滿臉的憂愁，一下子就撞進了陸錚的眼底。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沉沉的。
我的心，猛地滯了一下。
我和蕭煜一起釀的青梅酒，果然味道不錯。我不知不覺就喝了不少。
晚宴結束之后，我暈暈乎乎地回了我的攬月軒，往美人榻上一靠，聽著小穗在那兒絮絮叨叨地盤點去大國恩寺祈福要準備的東西。
剛開始我還聽得挺有興致的，無奈小穗實在是太能念叨了，沒一會兒我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特別沉，我還做了個夢。
這是我年少時經(jīng)常會做的一個夢。三年前，我嫁入東宮之后，我夢見過金山銀山，夢見過綾羅綢緞，夢見過山珍海味，唯獨，再也沒有夢見過他。
而今天晚上，我又夢見了陸錚，少年時候的陸錚。
我們英國公府一脈，和鎮(zhèn)西大將軍家，是世代交好的。我爹娘雖然不在了，但我叔叔和大將軍家，雖然少了幾分親密，卻還是維持著必要的面子往來。
就在我叔叔伯爵府的一次家宴上，我第一次遇見了陸錚。
那個時候的陸錚，才剛剛開始習武，身子骨還很單薄。
我在后花園里，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亭子里，眉頭緊鎖。細密的雨簾將他與外面的世界隔開，讓他看起來，仿佛是另一個天地里的人。
我在叔叔府里，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早就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好本事。
我從丫鬟手里拿了一把油紙傘，穿過瓢潑的大雨，走進了亭子里。
“你要傘嗎？”我把傘遞給他。他沒有接，依舊皺著眉，捂著自己的手臂，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在忍著疼？”
他搖了搖頭，固執(zhí)地說，不痛。
“你騙人，你這個樣子，明明就是在痛。”我看著他那微微顫抖的手臂，“你跟我來，我那里有藥，我?guī)湍闾幚硪幌?。?/p>
陸錚沉默了片刻，竟然真的站起身，跟著我一起走出了亭子。
到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在伯爵府里最偏僻的角落，今天府里又在大擺宴席，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少了我們兩個無足輕重的人。
我為陸錚挽起袖子，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