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說說你兩口子家里的情況?！蓖跣闾m一臉嚴肅地說，說著拿出紙筆開始記錄。
程嵐放下茶缸，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缸沿?！罢f起我家的事...”
程嵐嗓子突然發(fā)緊，趕緊清了清嗓，“我爹原是在前門大街開布莊的，四零年那會兒...”
小石頭悄悄把手搭在程嵐膝蓋上，程嵐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根救命稻草。
“小日子來征用布匹，我爹攔了一下...”程嵐盯著炕桌上的木紋，“被他們用槍托砸斷三根肋骨，店里的貨都被搶走了?！?/p>
手指無意識地比劃著，“我爹怕他們事后來找麻煩，帶著全家連夜逃回河北老家。”
“回到老家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剛秋收完，小日子來村子里掃蕩…全村人都沒了。"”程嵐眼眶泛著紅，眼淚在眼眶打著轉。
“當時我在后山挖野菜砍柴，回來時...”程嵐擺擺手，說不下去了。
“因為家里的房契還在，我就帶著爹娘的骨灰和藏起來的錢回了四九城?！?/p>
林驍從廚房出來，接過話茬：“我老家在川府，家里開藥鋪的，最擅長治肺病?！?/p>
他聲音很平靜，“四一年秋天，二狗子帶著小日子來藥鋪，張嘴就要買我家的祖?zhèn)鞯姆阶樱?我爹不賣。就…”
他突然攥緊拳頭，指甲都掐進掌心里。
“我爹被他們抓到了牢里，沒過幾天人就沒了，我娘也跟著去了?！?/p>
林驍喉結滾動了幾下，突然轉向窗外，“…總之最后低價賤賣了藥鋪和祖屋，我拿著錢逃離了老家，回學校繼續(xù)學業(yè)。有家不能回，畢業(yè)后就來四九城，遇見了小嵐?！?/p>
王秀蘭的鋼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洇出個墨點。她輕聲問：“賣藥鋪的契書還在嗎？”
林驍點點頭：“留著呢，您等著，我拿給您看看。”林驍起身去翻箱子，拿出了幾張買賣的契書給王秀蘭看。王秀蘭拿到手里仔細查看。
看完后，王秀蘭神色明顯輕松了許多。她端起搪瓷缸喝了口水，認真地說：“這次成分普查是以1942年為分界線的。林同志家的情況屬于典型的受壓迫階層，完全可以登記為工人家庭?！?/p>
她翻開隨身帶的小本子，繼續(xù)解釋道：“程嵐姐家的情況更明確。布商屬于小業(yè)主，但遭遇日寇迫害家破人亡，現(xiàn)在靠勞動生活，可以算城市貧民。
而且那次情報的事兒，程嵐姐可是間接救了我們好多人。我當時已經給組織上報了，這對你們以后也是有好處的?！?/p>
說著抬頭看了看屋里的陳設，“不過你們現(xiàn)在這情況...”
林驍會意，立刻接話：“我在機械廠當技術員，程嵐在家?guī)Ш⒆樱覀兙褪瞧胀üと思彝?。?/p>
“對，這樣登記最穩(wěn)妥?！蓖跣闾m點點頭，又從公文包里拿出幾張表格，“這是成份登記表范本，你們先看看。過幾天居委會會上門登記，你們就按剛才說的填?！?/p>
小石頭趴在炕沿上，好奇地摸著表格上的紅頭文件。程嵐輕輕拍開他的小手：“別亂動，這是重要文件?！?/p>
王秀蘭看著孩子，突然壓低聲音：“關于小石頭的身份，他還有個爺爺在前線..組織上研究過了。
考慮到他親生父母都是烈士，爺爺也脫不開身，建議暫時還是由你們撫養(yǎng)。等孩子大些了，再慢慢告訴他真相?！?/p>
程嵐和林驍對視一眼，都松了口氣。林驍撓撓頭：“其實...我們都把他當親生的了。”
“我明白?！蓖跣闾m微笑著摸了摸小石頭的腦袋，“對了，現(xiàn)在新政府鼓勵婦女參加工作。程嵐姐要是愿意，街道辦正在招掃盲班老師，你可以去試試?！?/p>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砺?lián)絡員張大媽的吆喝聲：“各家各戶注意啦，明天開始登記戶口！”聲音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門口。
“程嵐同志在家嗎？我來送登記須知了！”
王秀蘭迅速收起表格，對程嵐使了個眼色。程嵐會意，起身去開門。張大媽站在門口，看見屋里的王秀蘭，眼睛一亮：“喲，王主任也在?。 ?/p>
“張大媽好?！蓖跣闾m笑著打招呼，“我來看看老戰(zhàn)友?！?/p>
張大媽把一張通知單遞給程嵐，神秘兮兮地說：“聽說這次登記可嚴格了，要查三代呢！不過你們兩口子都是正經工人，肯定沒問題?！彼榱搜壅诔蕴堑男∈^，“這孩子長得真精神，隨他爹！”
送走張大媽后，王秀蘭看了看懷表：“我也該走了，明天還要去區(qū)里開會?！彼紫律恚p輕抱了抱小石頭，“石頭，阿姨下次給你帶小人書好不好？”
小石頭點點頭，突然冒出一句：“阿姨是解放軍嗎？”
三個大人都愣住了。王秀蘭眼睛又紅了：“對，阿姨是解放軍。等你長大了，也當解放軍好不好？”
“好！”小石頭響亮地回答，把大人們都逗笑了。
夕陽西下，王秀蘭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
程嵐站在院門口，聽見隔壁收音機里正在播報新聞：“四九城軍管會今日發(fā)布通告，全市戶口登記工作即將展開...”
林驍走過來，摟住她的肩膀：“回屋吧，該吃晚飯了。”
程嵐點點頭，轉身時看見小石頭正學著解放軍的樣子在院子里踢正步，嘴里還“一二一”地喊著號子。她忍不住笑了，眼角卻有些濕潤。
夜幕降臨，院子里飄出燉魚的香氣。
夜深了，月光透過窗戶紙灑在炕上。小石頭在里屋睡得正香，偶爾發(fā)出幾聲夢囈。
程嵐翻了個身，手指無意識地卷著被角：“阿驍，我看秀蘭今天那意思...小石頭將來的路怕是已經被安排好了?！?/p>
她聲音壓得極低，“他親生父母，恐怕不是普通同志?！?/p>
林驍枕著手臂，盯著房梁：“嗯，我也看出來了。王秀蘭說到他父母時，眼神都不對。”
窗外傳來野貓打架的聲音，兩人同時屏住呼吸。等動靜過去了，程嵐才繼續(xù)道：“咱倆得再‘生’一個。等過些日子，我就假裝有孕...”
“不妥?！绷烛斖蝗粋冗^身，“王秀蘭不是讓你去當老師嗎，整天在外邊總有分心的時候，到時候被人看出來了不太好。”
他湊近程嵐耳邊，“我明天去找她，就說...當年被日本人傷了下身，生育有礙?！?/p>
程嵐猛地掐了他一把：“你胡說什么！”
林驍一把摟住程嵐?！斑@樣反而更穩(wěn)妥。一來能解釋為啥突然要領養(yǎng)，二來...”他聲音突然低下去，“二來也能堵住那些閑言碎語?！?/p>
程嵐沉默了。這些年他倆夫妻的好生活，可讓胡同里不少人眼紅。這要是后半輩子沒有孩子照顧，風言風語的絕對少不了。那就與她的任務背道而馳了。
“再說了，”林驍繼續(xù)道，“真要抱養(yǎng)，不如直接通過政府。王秀蘭經手的，肯定都是烈士遺孤，總有能留到咱們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