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盛開的牡丹,輕聲吟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她忽然明白了這兩句詩的深意——有些改變,一旦發(fā)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出嫁那日,姜府上下張燈結彩。雨晴天不亮就被拉起來梳妝,七八個婆子圍著她轉(zhuǎn),像擺弄一件精致的器物。
"小姐膚如凝脂,稍稍敷粉便可。"梳頭嬤嬤嘖嘖稱贊,手中的玉梳從雨晴長發(fā)間滑過,"這頭發(fā)黑得跟緞子似的,李家公子有福氣。"
雨晴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鳳冠霞帔,朱唇皓齒,陌生得幾乎認不出來。一個月前還激烈反抗婚姻的她,此刻卻安靜地任由她們裝扮,心中竟泛起一絲期待——那日寺廟偶遇的李公子,似乎并非頑固不化的封建男子。
"小姐,請?zhí)帧?芷蘭捧著嫁衣站在一旁,眼神恭順。
雨晴抬起手臂,感受著層層絲綢裹上身體的重量。這嫁衣上的金線刺繡怕是能買現(xiàn)代一套高級定制禮服了,她恍惚地想。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梳頭嬤嬤的祝詞在耳邊回蕩,雨晴忽然鼻頭一酸。在現(xiàn)代,母親也曾開玩笑說要親手為她梳出嫁頭,如今卻陰陽兩隔,不,是隔了千年時空。
"小姐莫哭,妝容要花了。"芷蘭小聲提醒,遞上繡著鴛鴦的帕子。
雨晴接過帕子,指尖相觸時,她看到芷蘭眼中閃過一絲擔憂。這個曾與她分享秘密的少女,如今又變回了恭謹?shù)逆九?。那頓板子徹底打掉了她們之間短暫存在的平等假象。
外頭鑼鼓喧天,喜娘高喊著"吉時已到"。雨晴被蓋上紅蓋頭,眼前只剩一片朦朧的紅色。父親罕見地親自攙她出門,在她耳邊低語:"到了婆家謹守婦道,別丟姜家的臉。"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下。雨晴忽然清醒過來——無論李公子多么開明,她終究只是一件被交換的物品,從姜家的財產(chǎn)變成李家的財產(chǎn)。
花轎搖搖晃晃,雨晴攥緊了手中的蘋果。轎外喧囂的迎親隊伍與轎內(nèi)死寂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她偷偷掀起蓋頭一角,從轎簾縫隙望出去——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孩子們追著花轎跑,爭搶撒出的喜糖。
多么熟悉的場景,古裝劇里見過無數(shù)次。雨晴苦笑,現(xiàn)在自己成了劇中人。
李府比姜家更為氣派,五進的大宅院,處處雕梁畫棟。拜堂時,雨晴透過蓋頭下方的縫隙,看到一雙修長的手——那是李公子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指節(jié)分明,是一雙讀書人的手。
"一拜天地!"
雨晴隨著唱禮聲跪下,額頭觸地。一個月前她還視這種儀式為封建糟粕,如今卻做得無比自然。身體的記憶有時比思想更誠實,她想。
繁瑣的禮儀結束后,雨晴被送入洞房。新房內(nèi)紅燭高燒,喜床上撒滿了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寓意"早生貴子"。她端坐在床沿,脖子因沉重的鳳冠而酸痛,卻不敢稍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響起腳步聲。雨晴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嫁衣下擺。
"請新郎揭蓋頭!"喜娘高聲道。
一柄包金的玉如意伸到蓋頭下方,輕輕一挑。紅光褪去,雨晴眨了眨眼,緩緩抬頭——
站在面前的男子劍眉星目,一身大紅喜服襯得膚色如玉。他唇角含笑,眼中卻帶著幾分探究,正是那日在寺廟偶遇的李公子,李墨白。
"娘子。"他輕喚一聲,聲音溫潤如清泉。
雨晴慌忙低頭,臉頰發(fā)燙。按照嬤嬤教的,她應該羞怯不語,可現(xiàn)代人的直率卻讓她脫口而出:"你還記得我嗎?在慈云寺..."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新娘子怎可如此主動?果然,旁邊的喜娘皺起了眉頭。
李墨白卻笑了:"自然記得。那日與娘子論詩,受益良多。"他揮手示意喜娘等人退下,"你們都下去吧,這里不用伺候了。"
待房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李墨白在雨晴身旁坐下,距離恰到好處——既不過于親近令她不自在,又不顯得疏離。
"累了吧?"他指了指雨晴頭上的鳳冠,"這個少說也有五六斤。"
雨晴驚訝于他的體貼,點了點頭。李墨白便起身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幫她取下鳳冠。長發(fā)披散下來的瞬間,雨晴舒服地嘆了口氣。
"我?guī)湍闳嗳唷?李墨白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力道適中地按壓著酸痛的肌肉,"我知道你不習慣這些繁文縟節(jié)。
雨晴僵住了:"你...知道?"
"你與一般閨秀不同。"李墨白的聲音帶著笑意,"那日在寺廟,你談論詩詞時的見解獨到,絕非尋常深閨女子所能及。"
雨晴不知該如何回應。她既不能說自己來自現(xiàn)代,又不想完全偽裝成古代女子。沉默片刻,她試探著問:"夫君不覺得女子有主見是種過錯嗎?"
"過錯?"李墨白搖頭,"我李家世代書香,最重才學。只是..."他頓了頓,"在外人面前,還望娘子稍作收斂。這世道對女子終究苛刻些。"
這番話讓雨晴心頭一暖。至少,她不必在這個丈夫面前完全偽裝自己。
合巹酒過后,李墨白吹滅了紅燭。黑暗中,雨晴緊張得全身僵硬。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真到這一刻還是恐懼不已。
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李墨白只是輕輕將她擁入懷中:"睡吧,今日你也累了。我們來日方長。"
雨晴在他懷中漸漸放松,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書墨香氣,竟感到一絲安心。這個封建婚姻帶給她的丈夫,似乎比現(xiàn)代那些相親對象更懂得尊重。
晨光透過紗窗灑入房中時,雨晴猛然驚醒——按照規(guī)矩,新婦應當早起給公婆敬茶。她慌忙起身,卻見李墨白早已穿戴整齊,正在外間讀書。
"別急,"他放下書卷,"我讓丫鬟晚些來叫你的。父親近日染了風寒,母親吩咐免了今早的請安。"
雨晴松了口氣,這才注意到芷蘭已靜立門外,手中捧著洗漱用具。
"進來吧。"她喚道,語氣已不自覺帶上了主母的威嚴。
芷蘭碎步進屋,跪下道:"給少爺、少奶奶請安。"
雨晴心中一刺。在現(xiàn)代,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尊卑分明的禮節(jié),如今卻成了受益者。更可怕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習慣這種特權。
洗漱完畢,芷蘭為雨晴梳妝。鏡中映出李墨白的身影,他站在雨晴身后,從首飾盒中挑了一支白玉簪。
"這支襯你。"他將簪子遞給芷蘭,手指不經(jīng)意間擦過雨晴的發(fā)梢,帶起一陣微妙的觸感。
雨晴從鏡中看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心中五味雜陳。短短一夜,她的身份就從姜小姐變成了李少奶奶,而這個溫和有禮的男子成了她最親密的人。
"少爺,少奶奶,早膳備好了。"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
李府的早膳比姜家更為精致,各式小菜、粥點擺滿了八仙桌。李墨白親自為雨晴盛了一碗燕窩粥:"嘗嘗,這是府里廚娘的拿手菜。"
雨晴小口啜飲,甜而不膩,確實美味。她注意到李墨白吃飯時舉止優(yōu)雅,幾乎不發(fā)出聲響,與現(xiàn)代男性大相徑庭。
"今日我要去書院,"用完早膳,李墨白解釋道,"午時便回。你若有需要,盡管吩咐下人。"
雨晴點頭,心中卻茫然——在這個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工作的時代,她該如何度過一整天?
李墨白似乎看出她的困惑:"母親說你可以先熟悉家中事務。庫房鑰匙和對牌我已命人送來,府中大小事宜,你都可做主。"
這是交權給她了?雨晴有些受寵若驚。在現(xiàn)代,她管理過設計團隊,但掌管一個古代大家族的內(nèi)務卻是全新挑戰(zhàn)。
送走李墨白后,雨晴在芷蘭的引領下開始巡視李府。宅院比她想象中更為龐大,前后五進,還有東西跨院,仆役不下百人。
"這是賬房,這是庫房,這是小廚房..."芷蘭一一介紹,顯然早已摸清李府情況。
雨晴不禁感慨:"你倒是機靈。"
"為小姐分憂是奴婢本分。"芷蘭低頭回答,語氣恭順得讓雨晴心頭一顫。
那個曾與她分享秘密、一起讀書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一句"奴婢本分"。那頓板子不僅打在芷蘭身上,也打碎了雨晴試圖在這個世界維持現(xiàn)代平等觀念的幻想。
巡視到后花園時,雨晴看到幾個小丫鬟在嬉戲打鬧,見到她立刻噤若寒蟬,跪地行禮。其中一個約莫十歲的小丫頭太過慌張,打翻了手中的花籃。
"少奶奶饒命!"小丫頭嚇得渾身發(fā)抖,額頭抵地不敢抬頭。
雨晴本能地想彎腰扶她,卻被芷蘭攔?。?少奶奶,這不合適。"
雨晴的手僵在半空,最終收了回來。她清了清嗓子:"起來吧,下次小心便是。"
小丫鬟如蒙大赦,連連叩頭。雨晴轉(zhuǎn)身離開,心中卻翻騰不已——剛才那一刻,她選擇了遵守封建等級制度,而非自己信奉的平等觀念。
接下來的日子,雨晴逐漸適應了李府少奶奶的角色。她學習管理家務,查看賬目,安排仆役工作。李墨白待她極好,每日從書院回來都會與她分享見聞,有時還帶些小玩意給她解悶。
一個月后的夜晚,秋意漸濃。雨晴畏寒,芷蘭便提前為她暖床——這是富貴人家的慣例,婢女先用體溫捂熱被窩,主人再就寢。
"可以了,你下去吧。"雨晴穿著單薄的中衣站在床邊,看著芷蘭從自己被窩里爬出來,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
在現(xiàn)代,這種行為簡直難以想象,而現(xiàn)在她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更可怕的是,她開始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婢女本就該如此服侍主人。
"少奶奶還有什么吩咐?"芷蘭恭敬地問。
雨晴搖搖頭,鉆進尚帶余溫的被窩。被褥中殘留著芷蘭的體溫和一絲淡淡的皂角香氣,莫名讓她想起大學宿舍里和閨蜜擠一張床聊天的日子。
那些記憶已經(jīng)變得如此遙遠,仿佛隔了一世。事實上,確實隔了一世。
李墨白回來時,雨晴已經(jīng)昏昏欲睡。他輕手輕腳地上床,從背后擁住她:"冷嗎?"
雨晴搖頭,向后靠進他懷中。這個動作如此自然,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短短一個月,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男人的擁抱,甚至開始依賴這種溫暖。
"今日在書院看了本奇書,"李墨白在她耳邊低語,"講的是一個女子女扮男裝考取功名的故事。"
雨晴頓時清醒了幾分:"真有這樣的書?"在她印象中,古代社會對女子限制極嚴,這種故事應該會被列為禁書才對。
"手抄本,只在私下流傳。"李墨白的聲音帶著笑意,"我想著你或許會喜歡,便借回來了。"
雨晴轉(zhuǎn)身面對他,月光透過窗紗,為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你不覺得這種故事大逆不道嗎?"
"故事而已。"李墨白輕撫她的長發(fā),"何況,女子為何就不能有才學?我母親就通曉詩書,父親常說她是他的'閨中良友'。"
這番話讓雨晴心頭一熱。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能遇到如此開明的丈夫,實屬幸運。
"我可以看看那本書嗎?"她小聲問。
"當然。"李墨白吻了吻她的額頭,"明日我拿給你。不過..."他頓了頓,"千萬別讓母親知道。"
雨晴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參與一場小小的"叛逆"。這種秘密分享的感覺,比書本身更讓她心跳加速。
夜深人靜,李墨白呼吸漸勻。雨晴卻難以入眠,思緒萬千。她來到這個世界不過三個月,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激烈反抗包辦婚姻,到安心做李家少奶奶;從堅持現(xiàn)代平等觀念,到享受封建特權。
最可怕的是,這些變化發(fā)生得如此自然,幾乎不留痕跡。就像溫水煮青蛙,等她意識到時,已經(jīng)深陷其中。
窗外秋風瑟瑟,吹落一地枯葉。雨晴輕輕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借著月光打量銅鏡中的自己——那張臉依舊年輕美麗,眼神卻已不同。曾經(jīng)的鋒芒被柔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適應后的平靜。
她拿起梳子,緩緩梳理長發(fā)。鏡中人的動作優(yōu)雅嫻熟,與初來乍到時笨手笨腳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究竟變成了什么?"雨晴無聲地問鏡中的自己。
沒有答案。只有秋風吹動窗欞的輕響,仿佛千年前的嘆息。
晨光熹微,雨晴醒來時,李墨白已不在榻上。枕邊放著一本藍布封面的手抄本,正是昨晚提到的那本"奇書"。她連忙將書藏入袖中,喚芷蘭進來梳洗。
"少奶奶今日氣色甚好。"芷蘭為她挽起發(fā)髻,手法比初到李府時熟練許多。
雨晴注視著銅鏡中芷蘭低垂的眉眼,想起那個曾與她分享識字喜悅的少女,心頭涌起一絲愧疚。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說:"簡單些就好,今日不出門。"
待芷蘭退下,雨晴迫不及待地取出那本書。封面上用娟秀的小楷寫著《蘭閨雅夢》,翻開扉頁,是一首題詩:
"不讓須眉志氣高,青衫換卻紅妝袍。
一朝金榜題名日,方知巾幗勝兒曹。"
字跡工整秀逸,竟似出自女子之手。雨晴心跳加速,手指微微發(fā)抖。在現(xiàn)代看多了女扮男裝的小說電視劇,不曾想古代真有這樣的文字流傳。
她如饑似渴地讀下去。故事講述一位官家小姐因家道中落,假扮兄長身份考取功名,最終官至侍郎的傳奇經(jīng)歷。文筆流暢,情節(jié)跌宕,更難得的是對科舉制度和官場生態(tài)的描寫極為詳實,絕非閨閣中人能憑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