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房外的消毒水味像冰錐扎進(jìn)鼻腔，刺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林蘭的母親——劉桂英捏著那張印著“女”字的出生證明，
指節(jié)泛白得仿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那樣。她瞥了眼襁褓里尚且閉著眼的嬰孩，小丫頭皺著眉，
鼻子一抽一抽的。她喉間滾出一聲嘆息，飄在走廊里?！笆桥?，不能傳宗接代了。
”之前還圍在產(chǎn)房門口的人，早沒了蹤影。幾天前，
孩子的父親——林建國還搓著手念叨著:“肯定是個帶把的。”當(dāng)護(hù)士剛報出“母女平安”，
他臉上的笑就被凍僵了，轉(zhuǎn)身時皮鞋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響，連句“孩子怎么樣”都沒問。
還有孩子的奶奶，臨出門前還剜了劉桂英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沒用的東西”幾個字明晃晃地掛在她的嘴角，跟著一群親戚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劉桂英一直盯著那團(tuán)小小的粉色襁褓，突然覺得眼睛澀得厲害，抬手就用袖口狠狠擦了兩把，
動作重得像是要把眼珠子都擦掉。護(hù)士從門外走過來，正好撞見這一幕?！按蠼?，恭喜啊，
孩子多漂亮啊。”劉桂英沒接話，睫毛上還掛著沒擦干凈的濕痕，
可那眼神里哪有半分初為人母的軟意？倒像是在看個惹了天大麻煩的禍根。后來林蘭才知道，
那不是母親的喜極而泣，那是恨，是怨，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抬不起頭的委屈，
恨這丫頭斷了林家的香火，怨自己沒生出能讓婆家正眼相看的兒子。
襁褓里的林蘭似乎感受到了這些，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細(xì)弱極了。
二十五年后——她是母親眼里必須掐滅的野火，卻是我心里不可失去的白月光。
林蘭停在畫前，正對著那團(tuán)熾烈的色彩出神，身后忽然傳來畫筆劃過畫紙的輕響。她轉(zhuǎn)過身，
撞進(jìn)一雙含笑的眼睛里。蘇晚就坐在畫架前，米白色連衣裙的裙擺鋪在木地板上，
像朵半開的玉蘭花。她握著畫筆的手懸在畫紙上，指尖沾著點(diǎn)灰黑色的顏料。
陽光順著她微卷的發(fā)梢滑下來，在耳后鍍了圈毛茸茸的金邊。畫紙上，正是那幅向日葵，
只是蘇晚筆下的花盤，比原作多了層溫柔的暖黃。林蘭看得入神，后退時沒留意腳邊的箱子。
“嘩啦”一聲，箱子翻倒，十幾支鉛筆滾得滿地都是，最長的那支還在地板上打了個旋，
停在蘇晚的帆布鞋邊。“對不起！”林蘭慌忙去撿，
手指卻先一步觸到了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蘇晚也蹲了下來，發(fā)間的梔子花香漫過來，
混著別的不知道的味道，奇異地讓人安心?！皼]關(guān)系?！彼穆曇粝窠^溫水，笑著抬眼時，
睫毛上的光顫了顫，“你也喜歡這幅畫？”撿筆時，蘇晚的發(fā)尾故意似的，
在林蘭手背上多蹭了兩下。那觸感比羽毛還輕，卻是像電流竄過般。林蘭的指尖猛地蜷起，
鉛筆“嗒”地又掉回了地上。蘇晚沒說什么，只是把散落的筆一支支攏進(jìn)盒子，
指尖偶爾碰到林蘭的手背。那天之后，她們的影子開始頻繁地疊在一起。
她們會在閉館前的美術(shù)館角落待很久。蘇晚會指著畫里的月亮說：“你看，月亮在哭呢。
”林蘭就接：“可星星在笑啊?！碧K晚轉(zhuǎn)頭看她時，眼里的光比畫里的星星還亮。
蘇晚租的小公寓在老城區(qū)，窗外爬滿了爬山虎。有次林蘭去找她，正撞見蘇晚在廚房煮面，
系著條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格子圍裙，蒸汽把她的劉海熏得軟軟地貼在額前?！皣L嘗？
”蘇晚把盛著面的白瓷碗遞過來，碗邊還沾著點(diǎn)番茄醬。“我寄人籬下時，
最盼著能自己生活，不用看別人臉色?！绷痔m的筷子頓了頓。蘇晚很少提過去，
只偶爾說自己從小在親戚家輪流住。蘇晚盯著窗外的爬山虎，
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們總說‘寄人籬下要懂事’，所以我學(xué)會了看臉色，
學(xué)會了把喜歡的玩具讓給表哥，學(xué)會了在飯桌上只夾離自己最近的菜?！彼D(zhuǎn)過頭，
眼睛亮得像含著淚。“可我其實(shí)很想……很想有個人，能讓我不用懂事，能讓我覺得，
有她在就是我的家?！绷痔m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她想起自己從小到大，
母親總說“你是女孩，要爭氣”。于是她拼命讀書，拼命優(yōu)秀，卻從沒人為她擦過眼淚，
說“不用那么拼也沒關(guān)系”。那天晚上，她們擠在蘇晚的小沙發(fā)上看老電影。
屏幕的光忽明忽暗地打在蘇晚臉上，林蘭忽然聞到她發(fā)間的梔子花香。
她竟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在蘇晚的耳邊說：“蘇晚，我想做那個讓你覺得安心的人。
”蘇晚的肩膀猛地一顫，電影里的臺詞還在響，她們卻什么都聽不見了。她慢慢轉(zhuǎn)過頭，
睫毛上沾著點(diǎn)光，像落了星子?！傲痔m，”她的聲音有點(diǎn)抖，卻帶著種破釜沉舟的認(rèn)真，
“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我沒人疼，沒家回，我……”“我知道?！绷痔m伸手，
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我心疼你，我也喜歡你！”蘇晚的眼淚突然掉下來，
砸在林蘭手背上，燙得像團(tuán)火。她沒說話，只是猛地湊過來，吻住了林蘭的唇。
蘇晚的一只手死死攥著林蘭的衣角，另一只手繞到她腦后，把人往自己懷里按得更緊。
林蘭的呼吸瞬間亂了，蘇晚的唇帶著淚的咸，帶著剛煮過面的煙火氣，
還有種讓她心悸的柔軟。兩人像片久旱逢雨的土地，貪婪地汲取著對方的溫度。
林蘭反手摟住蘇晚的腰，指尖陷進(jìn)她連衣裙的布料里，布料下的腰肢纖細(xì)卻緊繃，
像根拉滿了的弦。她們在狹窄的沙發(fā)上翻倒，蘇晚壓在她身上，吻得又急又深，
牙齒偶爾碰到對方的唇瓣，疼得人倒吸冷氣，卻更舍不得松開。林蘭能感覺到蘇晚的顫抖，
從唇齒間的戰(zhàn)栗，到指尖的輕顫，既害怕失去，又忍不住拼命靠近。窗外的月光漏進(jìn)來，
照亮蘇晚泛紅的眼角，也照亮林蘭被吻得發(fā)腫的唇。她們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帶著點(diǎn)微醺的熱，在逼仄的空間里蒸騰。蘇晚的發(fā)垂下來，掃在林蘭頸間，癢得她想躲，
卻被蘇晚更緊地按住后頸，那個吻便愈發(fā)纏綿。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蘇晚才微微退開，
鼻尖抵著林蘭的，睫毛上的淚珠還在往下掉，砸在林蘭鎖骨上，燙得像火星子。
“別騙我……”她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哭腔，卻又咬得極重，“林蘭，這不是假的吧？
”林蘭抬手撫上她的臉，指腹擦過她濕潤的睫毛，然后用力回吻過去，比剛才更狠，更決絕。
“是真的?！彼谖堑拈g隙里碎碎地說，“蘇晚，都是真的?！痹鹿獍阉齻兊挠白油对趬ι?，
糾纏著，在寂靜的夜里難舍難分。告訴母親的那天，是林蘭二十七歲的生日。
母親劉桂英端來一碗長壽面，粗瓷碗沿還沾著圈熱氣。臥在面上的荷包蛋黃顫巍巍的，
像顆沒散開的太陽?！翱斐?，涼了就腥了?！眲⒐鹩⒆趯γ?，
看著林蘭的眼神難得帶了點(diǎn)軟意，手里摩挲著個玻璃杯。她忽然笑了笑，
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帶著點(diǎn)小心翼翼的試探：“蘭蘭，媽問你個事——你這年紀(jì)也不小了，
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林蘭捏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熱氣模糊了視線。
她看著碗里打轉(zhuǎn)的面條，喉嚨像被堵住，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那幾個字?jǐn)D出來：“嗯……有。
”“是哪家的小伙子？”劉桂英眼睛一亮，身體又往前探了探，“做什么工作的？
家是本地的嗎？”林蘭深吸一口氣，她抬起頭，迎著母親期待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媽，
她是蘇晚?！笨諝馑查g凝固了。劉桂英臉上的笑僵住。她手里的玻璃杯“哐當(dāng)”摔在地上，
水漬濺到褲腳，像眼淚一樣涼?！澳阏f什么？”沒等林蘭回答，她猛地站起來，
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澳惘偭耍?！”她一把抓住林蘭的胳膊，
指甲像鐵鉗似的掐進(jìn)肉里，疼得林蘭倒吸一口冷氣?！拔倚列量嗫喟涯沭B(yǎng)這么大，
供你讀書上大學(xué)，你就給我說這個？你當(dāng)我白養(yǎng)你了？！”林蘭的胳膊被她捏得生疼，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掉下來：“媽，我是認(rèn)真的，我喜歡她?！薄跋矚g？
”劉桂英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猛地甩開她的胳膊，林蘭被甩得撞在椅背上，
后腰磕得生疼。“兩個女的怎么喜歡？你想讓親戚們戳我們脊梁骨嗎？
你想讓林家斷子絕孫嗎？！”她的聲音越來越尖：“你是女孩！將來要嫁人生孩子的！
你得給林家留后，傳宗接代??！你現(xiàn)在這叫什么事？是?。∈悄跽?！
”劉桂英眼睛里布滿紅血絲：“走！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醫(yī)院！一定要把你這病給治好了！
”林蘭拼命掙扎，手腕被勒出一道紅痕：“媽！這不是??！”“你還敢跟我犟嘴？
我是你媽”劉桂英抬手就想打下去，巴掌懸在半空，看見了林蘭眼里的淚，她的手僵了僵，
最終還是狠狠甩下來。“你要是敢跟那個女的來往，”劉桂英的聲音發(fā)顫，
帶著種破釜沉舟的狠勁，“我就沒你這個女兒！”碗里的長壽面早就涼透了，
荷包蛋黃塌下去，像顆泄了氣的球。林蘭看著母親通紅的眼睛，突然覺得那碗面里的熱氣，
從來就沒真正暖過誰。阻撓來得又快又狠。劉桂英是趁著林蘭夜里睡著時拿走手機(jī)的。
第二天清晨，林蘭緩緩醒來，伸手去摸枕頭底下，只摸到一片冰涼的床單。她猛地坐起身，
翻遍了床頭柜、衣柜角落，甚至是床底積灰的縫隙，她的那部手機(jī)，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
“別找了?！眲⒐鹩⒍酥枳哌M(jìn)來，把毛巾重重摔在盆沿上，“我收起來了，
等你想通了再說?！彼难凵癖荛_林蘭的目光，語氣硬得像塊石頭。第三天，林蘭開始絕食。
端來的白粥放在床頭柜上，從冒著熱氣到徹底涼透，她一口沒動。粥面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膜，
像層透明的痂。劉桂英來收碗時，看見粥還滿著，手突然抖了一下?！疤m蘭，
你這是要逼死媽媽嗎？”劉桂英把碗重重放在桌上，
瓷碗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她看著林蘭蒼白的臉，眼圈慢慢紅了。
“你剛出生那會兒，才這么點(diǎn)大……”母親比劃著一個小小的圓圈，聲音突然軟了下去，
帶著點(diǎn)哽咽。她突然抓住林蘭的手，掌心的繭子蹭得林蘭手腕生疼?！皨屵@輩子沒別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