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陽光慵懶地灑在燕府精致的庭院里,花木扶疏,鳥鳴啁啾。府中一派寧靜祥和,誰也沒料到,這份寧靜會被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打破。
門房通報,劉舉人那位醉心金石古玩的同窗好友趙先生來了。這已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趙先生身后還跟著一位年輕公子。
當那年輕的身影隨著趙先生步入花廳時,仿佛連午后微醺的空氣都為之清朗了幾分。他身著一襲潔凈挺括的月白色儒衫,布料并非頂級的云錦蘇綢,卻漿洗熨燙得一絲不茍,不見半分褶皺,透著一股讀書人特有的清雅自持。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姿挺拔如庭院中那株新抽翠芽的青竹,面容清俊,膚色是久居書齋的凈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溫潤平和,蘊著一泓沉靜的秋水,不見浮躁,唯有專注與澄澈。他步履從容,姿態(tài)端方,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浸潤詩書的斯文氣度,正是趙先生的族侄,名喚趙珩,表字子玉。
“燕兄,安世侄,冒昧叨擾了?!壁w先生笑容可掬地拱手,聲音洪亮,“這是老夫的族侄趙珩,字子玉。這孩子打小就是個書蟲,前年僥幸過了童子試,得了個秀才的虛名。他久仰燕公您閱歷廣博,見識非凡,更聽聞府上珍藏了前朝歐陽文忠公的孤本《集古錄》殘卷,心中仰慕不已,今日特意隨我來拜會,懇請燕公恩準,讓他能瞻仰一二,開開眼界。” 趙先生話語間滿是長輩對得意后輩的引薦之意。
燕雄和燕安連忙起身相迎。燕雄那雙閱人無數(shù)的銳利眼眸,不動聲色地將趙珩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只見他隨著叔父行禮,動作流暢自然,恭敬而不諂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言談間,他聲音清朗,語調(diào)平和,回答燕雄關于家世、師承的詢問時,坦蕩真誠,眼神清澈,毫無浮華子弟的輕佻或商賈之家的算計,只有讀書人的磊落。燕雄心中暗暗點頭,此子氣度已是不俗。
寒暄過后,話題自然而然引向了學問之道。燕安身為燕家現(xiàn)任掌事,雖志不在此,但自幼受熏陶,底蘊猶存。他與趙珩談論起幾部頗為冷僻的經(jīng)學注疏,如《春秋穀梁傳注疏》中的幾處疑義。趙珩并未因燕安的“商賈”身份而有絲毫輕視,反而聽得極為專注。他略一沉吟,便條理清晰地闡述了自己的理解,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觀點雖顯年輕,卻邏輯分明,見解獨到,既尊重前人注疏,又不乏自己的思考,顯露出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與才思。
燕雄在一旁捻須靜聽,眼中贊許之色愈濃。此子不僅儀表堂堂,腹中確有真才實學,非是那等只會掉書袋的酸腐秀才。他心中那架無形的天平,已經(jīng)開始悄悄為這位趙公子加碼。
恰在此時,屏風后傳來輕微的環(huán)佩叮咚之聲。燕蕓奉了母親黃氏之命,親自帶著丫鬟端了新沏的上好龍井與幾碟時令的精致茶點,款步走入前廳。她今日穿著一身清淺如雨后晴空的水藍色襦裙,外罩同色輕紗半臂,烏黑如云的長發(fā)僅用一支素雅瑩潤的羊脂白玉簪松松綰起,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更襯得一張小臉清麗絕倫,氣質如空谷幽蘭,不染塵埃。
她低垂著眼簾,長睫在瓷白的肌膚上投下淺淺的陰影,蓮步輕移,姿態(tài)優(yōu)雅。纖纖玉手托著青瓷茶盞,穩(wěn)穩(wěn)地、無聲地放在趙珩手邊的小幾上,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茶湯中裊裊升起的、帶著蘭花香氣的白煙。
趙珩正凝神聽著燕安講述一段商旅見聞,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掠過奉茶的少女。剎那間,仿佛有清荷在靜謐的湖心無聲綻放。那抹清淺的水藍,那支素凈的白玉,那低眉斂目的嫻靜姿態(tài),帶著一種直擊心靈的純凈美感,與他書齋中那些描繪仕女圖的意境完美重疊,卻又鮮活生動百倍。他微微一怔,心頭似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連忙起身,拱手施禮,動作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韻律感,聲音溫和清朗,如同玉石相擊:“有勞姑娘親自奉茶,珩,多謝?!?目光坦誠而尊重,沒有絲毫逾矩的打量,只有純粹的欣賞與謝意。
燕蕓本欲放下茶盞便悄然退下,聞聲飛快地抬眼。恰恰撞進他溫潤平和、帶著真誠謝意的眼眸里。那目光清澈專注,不含半分輕佻狎昵,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進人心底。她心頭猛地一跳,如同小鹿亂撞,臉上瞬間飛起兩朵嬌艷的紅霞,一直染到了小巧的耳垂。她慌忙斂衽福身,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公子…客氣了?!?隨即像是受驚的小鹿,帶著丫鬟轉身匆匆離去。水藍色的裙裾在轉身時劃出一道溫柔而略帶慌亂的弧線,空氣中只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混合著墨香、茶韻與她身上淡淡馨香的清風。
趙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那抹匆匆消失的水藍,直到屏風徹底阻隔了視線。他站在原地,眼神若有所思,方才那份清雅純凈的印象仿佛在心底扎了根,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怔忡與欣賞。
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老狐貍燕雄銳利的眼中。他捋著頜下短須,心中那架天平已然傾斜,盤算聲噼啪作響:趙先生這族侄,人才、儀表、談吐、學問、家世、功名…樣樣拿得出手!更難得是眼神清正,品性看著也端方。方才蕓丫頭進來時,他雖有驚艷卻舉止有度,眼神坦蕩不猥瑣…嗯,此子前途無量,與蕓兒堪稱良配!這樁姻緣,似乎…是老天爺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一旁的燕安則捧著茶盞,神色依舊安然如佛,仿佛對眼前微妙涌動的氣流渾然未覺。心中卻默默點頭:嗯,這位趙公子,言談舉止皆在點上,沉穩(wěn)有禮,學問扎實,看著就讓人覺得踏實可靠。比前些日子那些被媒婆吹得天花亂墜、實則金玉其外的所謂“才俊”,不知強了多少倍。是個實在人。
后院里,燕蕓背靠著雕花月洞門,手撫著猶自怦怦直跳的心口,臉頰上的紅暈久久未散。母親陳氏早已按捺不住關切,快步上前拉住女兒微涼的手,眼中閃爍著探詢與期待的光芒,悄聲問道:“蕓兒,方才奉茶,可瞧仔細了?那位隨趙先生來的趙公子,你覺得…人怎么樣?” 她刻意加重了“怎么樣”三個字,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燕蕓的臉頰“騰”地一下更紅了,如同染透了天邊最絢麗的晚霞。她羞得跺了跺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嗔扭捏,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娘!您說什么呢!不過就是送盞茶的功夫,匆匆一瞥罷了,連…連他長什么樣都沒看清呢!哪能…哪能知道如何……” 然而,話雖如此,那雙溫和清朗、帶著書卷氣的眼睛,那起身拱手時挺拔如竹的身姿,那清朗如玉的“多謝”二字,卻已如同烙印般,無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心湖之上,漾開了一圈圈難以平復的漣漪。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羞澀與隱秘期待的情緒悄然滋生。
傍晚,燕文回家聽聞了白日發(fā)生的事情,內(nèi)心也暗自決定了要為大姐打探看看趙珩是否配得上自家溫柔賢惠的大姐。瞬間,他覺得自己肩負著神圣的使命——為大姐的幸福保駕護航,務必揪出未來姐夫的任何一點“黑料”!
于是,劉府學堂里,燕文的學習重心發(fā)生了微妙的偏移。他不再僅僅滿足于幫王瑞作弊和張明遠解題這些“初級業(yè)務”,開始有意識地拓展“情報收集”的深度和廣度。
“王瑞哥哥,”趁著課間休息,燕文一邊煞有介事地在描紅本上畫著橫平豎直(實則心不在焉),一邊狀似隨意地捅了捅旁邊正跟一塊芝麻糖較勁的王瑞,“問你個事兒唄?趙先生那位族侄,叫趙珩的公子,你聽說過沒?是個年紀輕輕的秀才公?!?/p>
王瑞費力地咽下滿嘴的糖渣,抹了抹嘴,隨口道:“趙珩?哦,城西趙家的嘛!他家跟我家布莊有生意來往,我爹提過幾次。聽說學問挺扎實的,人也挺正派,就是…”他撓撓頭,努力回憶,“有點…嗯…書呆子氣?整天就知道看書,要不就擺弄他那些破石頭!哦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特征,“他好像特別癡迷收集石頭!什么雨花石啊,太湖石啊,靈璧石啊,聽說他書房里堆得跟小山似的!走路都得繞著!人都偷偷叫他‘趙石癡’!” 王瑞的語氣帶著點不解和調(diào)侃。
“石頭?”燕文來了興趣,大眼睛亮晶晶的,“什么樣的石頭?很值錢嗎?”
“值不值錢不知道,”王瑞聳聳肩,“反正他當寶貝似的!誰都不讓碰!我爹上次想看看他一塊什么‘空山新雨’的石頭,他都沒舍得拿出來!小氣吧啦的!” 王瑞顯然對不能換糖吃的石頭興趣缺缺。
光聽王瑞一面之詞還不夠。燕文又把目標轉向了家境清寒、但常在外跑腿、消息格外靈通的同窗張明遠。趁著放學收拾書囊的功夫,燕文湊過去,壓低聲音:“明遠兄,跟你打聽個人。城西趙家的趙珩趙公子,你熟嗎?”
張明遠停下動作,認真想了想,臉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趙公子?。恐?!是個好人!有學問,心腸也好!上個月我在‘墨香齋’書肆門口,親眼看見的!一個小乞丐,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趁趙公子不備,想摸他腰間的錢袋。結果剛摸到就被趙公子抓住了手腕!” 張明遠頓了頓,模仿著當時的場景,“我們都以為那小乞丐要倒大霉了,至少得挨頓揍送官吧?結果你猜怎么著?趙公子看他面黃肌瘦,嚇得渾身發(fā)抖的樣子,非但沒發(fā)火,反而嘆了口氣,從自己錢袋里掏出幾個銅板塞到那小乞丐手里,聲音特別溫和地說:‘拿去買幾個熱包子吃吧,下次莫要再行此偷竊之事了,有難處可去城隍廟后尋粥棚?!?那小乞丐都傻了,磕了個頭就跑了。趙公子搖搖頭。”
燕文聽得眼睛發(fā)亮,用力點頭:“趙公子真是好人!”
放學路上,燕文特意繞了個大圈,溜達到趙先生家附近的街巷。他像個小偵探似的,豎著耳朵捕捉著街坊鄰里的閑談碎語。
賣豆腐的胖大嬸一邊麻利地切著豆腐,一邊跟熟客嘮嗑:“…要說趙家那后生啊,是真孝順!別看是個秀才公,一點架子沒有!天天早上,雷打不動地來買我家新磨的熱豆?jié){,說是他娘最愛這一口,非得趁熱乎的端回去!刮風下雨都不斷!” 語氣里滿是贊賞。
茶館門口,小二正唾沫橫飛地跟人講著什么,看見燕文這個眼熟的小公子,也笑著搭話:“喲,小公子!您問趙珩趙公子?熟客啊!常來咱們這喝茶看書,一坐就是大半天,安安靜靜的,從不喧嘩。說話和氣,結賬也爽快,從不賒欠!是個講究人!”
燕文的小本本上飛快地記錄著:守信用(喝茶從不賒賬),脾氣好(安靜不喧嘩),孝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媽寶男,就是孝順這個需要再打探打探,
晚上,趁著燕蕓在燈下繡花的功夫,燕文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神神秘秘地鉆進了大姐的閨房。他關好門,湊到燕蕓身邊,壓低聲音,帶著邀功般的興奮:“大姐大姐!重大情報!”
然后,他把白天從王瑞、張明遠、豆腐西施、茶館小二那里打探來的關于趙珩的信息,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匯報了一遍。
“…所以啊大姐,”燕文最后總結陳詞,小臉上滿是篤定,學著大人的樣子搖頭晃腦,“這位趙家哥哥,喜好石頭,人也稍微‘呆’了點,就知道看書,人品倒是正派,學問也好,孝順是孝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媽寶男,雖然比之前那些媒婆吹上天的什么李三郎、張明軒之流,強出十八條街都不止!但是想娶我的姐姐,那還是要再斟酌斟酌的”
燕蕓聽著弟弟小大人一樣繪聲繪色的描述和評價,她忍不住掩嘴輕笑,眉眼彎彎,伸出纖纖玉指輕輕點了點燕文的腦門:“你呀!真是個人小鬼大的機靈鬼!從哪里打聽來這么多?小心讓趙先生知道了,說你整日里不務正業(yè),專門窺探他侄子的私隱!”
燕文得意地晃晃小腦袋,挺起小胸脯,一臉“我是功臣”的驕傲表情:“我這叫‘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為姐姐的幸福保駕護航,乃小弟義不容辭的責任!大姐你放心,有我這個‘軍師’在,保準給你找個十全十美的好姐夫!” 那小模樣,儼然一副運籌帷幄的軍師架勢,逗得燕蕓又是一陣輕笑,心里卻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