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圍城前夕臨洮城的秋意總比別處來得早。白露剛過,護城河邊的蘆葦就已泛出霜白,
風(fēng)過時簌簌作響,像無數(shù)支看不見的筆在描摹邊城的蒼涼。沈硯之牽著瘦馬走過東門石橋時,
正撞見藥鋪的王掌柜在門板上張貼告示,朱砂寫就的 “秋防” 二字被晨霧洇得有些模糊。
“沈壯士來得巧?!?王掌柜轉(zhuǎn)過身,山羊胡上還掛著露水,“昨兒剛從蘭州府進的當歸,
要不給您的劍傷再換帖膏藥?”沈硯之抬手按住左肩的舊傷,
那里還留著去年與馬匪惡戰(zhàn)時的疤痕。他搖頭笑了笑,
聲音里帶著江湖人特有的爽朗:“不必勞煩掌柜,這點小傷不礙事。
” 目光卻落在告示下方的小字上 —— 北狄游騎近日頻頻叩關(guān),
府衙令各坊備足三月糧草。瘦馬突然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白氣。
沈硯之順著馬的視線望去,只見城西的烽火臺正升起一道灰煙,
在湛藍的天空里拖出細長的尾巴。這已是本月第三次狼煙示警,只是前兩次都在黃昏時散去,
像一場虛驚?!芭率莵碚娴牧恕!?王掌柜的臉色暗了暗,將手里的漿糊碗往石階上一磕,
“昨兒夜里聽巡邏兵說,北狄的先鋒營已經(jīng)到了狼牙關(guān)?!鄙虺幹R鞍上的劍鞘,
青銅表面被摩挲得發(fā)亮。三個月前他離開江南時,太湖的荷花還開得正好,那時誰也想不到,
北狄的鐵蹄會踏得這樣快。他本是應(yīng)了華山掌門之約去爭奪武林盟主,
行囊里還裝著師父臨終前贈予的《快劍譜》,如今卻在這邊城的石板路上,
聽著越來越近的戰(zhàn)鼓?!巴跽乒瘢?他突然開口,從錢袋里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
“給我來十斤傷藥,最好的那種?!彼庝伜笤簜鱽韹D人的啜泣聲,
王掌柜的兒媳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抹眼淚。沈硯之接過油紙包好的藥包時,
指尖觸到掌柜顫抖的手 —— 這雙手前幾日還在為他診脈,如今卻連藥包都快攥不住了。
“帶著孩子往南走吧?!?沈硯之翻身上馬,馬蹄踏過水洼濺起細碎的水花,“順著洮河走,
過了臨津關(guān)就安全了?!彼麤]有回頭,卻能想象出王掌柜望著狼煙發(fā)呆的模樣。
十年前華山論劍時,他曾問師父,江湖人為何要管朝堂事。
師父那時正擦拭著陪伴半生的長劍,說劍有兩刃,一刃護己,一刃護人。當時他不懂,
直到三個月前在潼關(guān)看到那些逃難的流民,他們的眼神和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穿過熙攘的市集時,賣糖畫的老李正往擔子上捆油布,他的小孫子抱著一個糖做的關(guān)二爺,
舉得高高的。沈硯之勒住韁繩,看著那孩子被糖霜沾得亮晶晶的嘴角,
突然想起云中城破那日,母親最后塞給他的那塊麥芽糖,甜得發(fā)苦。
那天母親的發(fā)間還別著他親手做的木簪,簪頭雕著朵笨拙的梅花,
是他學(xué)了半個月才成的樣子?!吧虼蟾纾 ?阿竹從布莊跑出來,
懷里抱著幾件剛裁好的棉衣,“張嬸說給您做的,城北風(fēng)大。
” 少年額角的碎發(fā)被汗水粘住,鼻尖凍得通紅,卻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沈硯之接過棉衣,
指尖觸到布料里細密的針腳。這孩子是他上月在破廟里撿的,父母死于瘟疫,
卻總愛說長大了要像他一樣練劍。他突然翻身下馬,
將棉衣披在阿竹肩上:“跟王掌柜去南邊,聽話?!卑⒅竦男θ萁┰谀樕?,
小手緊緊攥著衣角:“我不!我要跟沈大哥守城門。”“傻孩子。
” 沈硯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目光越過少年的頭頂,望向越來越濃的狼煙,
“守城門的法子有很多種,活著,也是一種。” 他想起自己藏在城隍廟地磚下的那封信,
是寫給江南友人的,信里說若他戰(zhàn)死,便將那本《快劍譜》贈予華山派,如今看來,
怕是要失信了。他策馬穿過北大街時,酒肆的幌子還在風(fēng)中搖晃,
說書先生的醒木聲混著酒客的喧嘩飄出來。沒人注意到這個青衫劍客眼角的濕潤,
更沒人知道,三日后當北狄鐵騎踏過這片土地時,會有多少人想起這個秋日的清晨,
那個買了十斤傷藥的陌生過客。二、我欠他的藥錢,下輩子還第九日的黎明來得格外遲。
沈硯之靠在垛口上,看著東方的魚肚白被染成詭異的橘紅,
那是南關(guān)外民房燃燒的火光映上去的。守城的士兵已經(jīng)換了三撥,
最初的激昂漸漸被麻木取代,只剩下機械地搬石頭、搭箭鏃,動作里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沈先生,喝點熱粥吧?!?伙夫老劉端著粗瓷碗走過來,碗沿還沾著昨夜的米湯,
“張大戶家的閨女熬的,說給您補補力氣?!鄙虺幹舆^碗時,手指碰到對方手背的凍瘡,
那是常年在寒風(fēng)里燒火留下的印記。粥里飄著幾粒小米,稠得能插住筷子,
這在糧草告罄的第九天,已是難得的奢侈。他抬頭望向城樓下方,
黑壓壓的北狄騎兵像潮水般拍打著城墻,玄色的旗幟上,狼頭徽記在朝陽里閃著寒光。
“昨夜又挖了三道陷馬坑?!?校尉趙勇拖著斷了一截的長矛走過來,
甲胄上的鐵銹蹭在青磚上,留下暗紅的痕跡,“可惜沒用,韃子的攻城車比去年的結(jié)實多了。
” 他啐了口帶血的唾沫,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齦 —— 那是前日被流矢崩掉的。
沈硯之望著城外的云梯,那些被油脂浸泡過的木桿上,已沾滿了守城士兵的血。
他突然想起師父說過,快劍的精髓不在于快,而在于懂得什么時候該慢??涩F(xiàn)在,
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慢下來,就意味著更多人死去。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傷藥,
油紙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發(fā)軟,散發(fā)著淡淡的草藥香。正午時分,北狄的號角突然變調(diào)。
沈硯之握緊劍柄,看著對方陣中推出十幾架投石機,石彈在空中劃過沉重的弧線,
砸在城樓西側(cè)的箭樓上。木料斷裂的脆響里,夾雜著士兵的慘叫,像無數(shù)根針同時扎進耳朵。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士兵被石彈掃中,半邊身子都沒了,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封家信,
信紙在風(fēng)中碎成蝴蝶?!拔鲏σ?!” 有人嘶吼著。沈硯之抬頭望去,
只見那段夯土城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傾斜,裂縫里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暗紅色的血。
他足尖一點,身形如驚鴻般掠過城墻,長劍出鞘時帶起的勁風(fēng),吹落了睫毛上的灰塵。
落在西墻缺口時,正撞見三個北狄士兵撕扯一個婦人。沈硯之的劍光比他們的獰笑更快,
第一個士兵的彎刀還沒舉起,咽喉就已多了道血線。第二個想轉(zhuǎn)身逃跑,
卻被他用劍脊抽中膝彎,跪倒在婦人面前。第三個剛要放箭,手腕就被生生折斷,
羽箭斜著射向天空,帶著凄厲的哨音?!巴鶘|門跑。” 沈硯之扶起癱軟的婦人,
她懷里的嬰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沒了聲息,小臉凍得青紫。婦人突然發(fā)出野獸般的哭嚎,
抓著他的衣袖一遍遍重復(fù):“我的兒啊…… 我的兒……” 那哭聲讓他想起云中城破時,
鄰居家的嬸娘也是這樣哭她被燒死的孩子。遠處傳來攻城車撞擊城門的悶響,
每一聲都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沈硯之突然瞥見城墻下的火油桶,那些本是預(yù)備著燒云梯的,
此刻正被幾個北狄士兵推到缺口處。他瞳孔驟縮,足尖點著士兵的肩膀騰空而起,
長劍在半空劃出銀弧,斬斷了對方手里的火把。火油潑在青磚上,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沈硯之落地時膝蓋一軟,才發(fā)現(xiàn)小腿被流矢劃開了道口子,血正順著褲管往下淌。
他咬著牙拄劍站起,看著越來越多的北狄士兵從缺口涌入,像黑色的潮水漫過沙灘。
“沈先生!撤吧!” 趙勇的聲音從東側(cè)傳來,帶著哭腔,
“太守大人已經(jīng)…… 已經(jīng)殉國了?!鄙虺幹仡^望去,只見太守府的方向升起一道濃煙,
那面寫著 “臨洮” 二字的大旗,正緩緩墜落。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太守在城樓上說的話,
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握著他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他生疼:“沈壯士,城破之后,
百姓就拜托了?!?當時太守的茶盞里飄著一片枯葉,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摆w校尉,
” 沈硯之的聲音異常平靜,“帶活下來的人去城隍廟,那里有暗道。
” 他解下腰間的水囊扔過去,“告訴王掌柜,我欠他的藥錢,下輩子還。
”趙勇還想說什么,卻被他用眼神制止。沈硯之轉(zhuǎn)身面對涌來的北狄士兵,
青衫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幟。他知道,此刻自己站在這里多一刻,
就有更多人能找到生路。當?shù)谝恢Ъ浯┧淖蟊蹠r,沈硯之想起了阿竹。
那孩子不知有沒有跟著王掌柜離開,有沒有帶著他給的那半塊麥芽糖。他的劍更快了,
劍光里映著落日,映著烽火,映著這座他只住了三個月,卻愿意用性命守護的城池。
三、人在我這兒城隍廟的銅鐘在黃昏時最后一次響起,聲音嘶啞得像瀕死的野獸。
沈硯之靠在香案后的立柱上,聽著殿外雜亂的腳步聲,
將最后一包傷藥塞進一個老婆婆的手里。她懷里的小孫女正發(fā)高燒,臉蛋燒得通紅,
呼吸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從神像后面的通道走,” 他壓低聲音,
指腹擦過香案上凝固的燭淚,“出去后往南拐,第三個岔路口有棵老槐樹,
樹下有我藏的干糧?!?老婆婆的手抖得厲害,藥包幾次從指間滑落,他彎腰去撿時,
傷口的劇痛讓眼前陣陣發(fā)黑。午時在西墻受的箭傷還在滲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條。
沈硯之咬著牙將布條勒緊些,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他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模樣,
也是這樣咳著血,卻說江湖人最好的歸宿,就是死在該死的地方。
師父那時望著窗外飄落的桃花,說等他死后,就把骨灰撒在華山的云海深處,那里清凈。
“沈大哥,東廂房還有十幾個孩子?!?阿竹的聲音從偏殿傳來,帶著壓抑的哭腔,
“二丫她…… 她把腿摔斷了?!鄙虺幹咱勚┻^布滿蛛網(wǎng)的走廊,東廂房的破窗紙上,
映著十幾個蜷縮的身影。最小的孩子才剛會說話,最大的也不過十歲,都瞪著驚恐的眼睛,
像受驚的小獸。二丫趴在草堆上,褲管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咬著袖子不敢哭出聲?!皠e怕。
” 沈硯之蹲下身,輕輕握住她冰涼的小腳,骨頭錯位的地方凸起一個嚇人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氣,掌心凝聚內(nèi)力,突然用力一推。二丫的慘叫聲被阿竹死死捂住,
淚水從指縫里擠出來,打在沈硯之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摔斷胳膊時,
母親也是這樣忍著淚為他接骨。“好了,能走了?!?他扯下自己的腰帶,
小心地固定住傷處,“阿竹,你帶他們從后門走,我去引開那些人。
”阿竹突然抱住他的胳膊,小臉上滿是淚水:“沈大哥,你跟我們一起走!我們能躲過的!
”沈硯之摸了摸他的頭,指尖觸到少年粗硬的發(fā)茬:“我得去敲鐘?!?他望向窗外,
北狄士兵的火把已經(jīng)照亮了廟門,“鐘聲能指引其他人過來,也能讓他們以為人都在大殿。
”阿竹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推到孩子們中間:“記住,活著,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