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征的預感,比天氣預報更準。
但現實的演變,卻比他最壞的預案,還要猛烈,還要迅速。
他告誡祁同偉“天還沒塌下來”,僅僅過去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天,就真的塌了。
一 一 六事件!
這個后來被載入漢東省史冊的代號,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轟然引爆。
消息傳到陸遠征耳朵里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里,審閱一份關于全省鄉(xiāng)鎮(zhèn)干部隊伍建設的調研報告。這份報告寫得洋洋灑灑,充滿了陳詞濫調,看得他有些心煩。
秘書小張沖進來的時候,臉色煞白,連門都忘了敲。
“部……部長……出大事了!大風廠……大風廠燒起來了,還差點炸了!”
陸遠征手中的鋼筆,在紙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劃痕,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報告上那些空洞的文字。
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只有一種預言成真后的冰冷。
他算到了一切,算到了侯亮平,算到了田國富,算到了高育良的慌亂,甚至算到了祁同偉的絕望。
卻唯獨沒有算到,事情會以這種最原始、最野蠻、最不可控的方式,徹底失控。
他讓祁同偉穩(wěn)住,讓山水集團停止一切小動作。
顯然,祁同偉根本來不及傳遞這個信息,或者說,山水集團那群自作聰明的蠢貨,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就這么不可預料地,點燃了整個漢東的火藥桶。
省委辦公廳的緊急通知電話,和桌上的紅色電話,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陸遠征沒有接,他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小張打開辦公室里的電視。
電視上,省臺的緊急新聞播報里,出現了現場的畫面。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滾滾的濃煙像是從地獄里升起的魔爪。警笛聲、消防車的呼嘯聲、人群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末日般的交響。
鏡頭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格外醒目。
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
他沒有待在后方的指揮部,也沒有穿著任何防護設備,就那么直接站在了隔離帶的最前沿,距離翻騰的火焰,不過幾十米。
他的臉色鐵青,標志性的背頭被大風吹得有些凌亂,正對著身邊的人大聲咆哮著什么。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強大氣場,像一堵無形的墻,將混亂的現場,硬生生鎮(zhèn)住了一角。
而在他身邊,另一個身影,同樣筆挺。
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
他穿著一身警服,沒有戴帽子,額前的頭發(fā)被汗水和灰塵粘在一起,臉上滿是煙熏的痕跡。他正拿著對講機,冷靜而果斷地向現場的警察下達著一道道命令。
他的聲音不大,但極具穿透力,條理清晰,措施得當。在李達康偶爾投來詢問的目光時,他總能第一時間,用最簡潔的語言,匯報最新的情況,并給出專業(yè)的處置建議。
“書記,火勢已經初步控制,工人情緒激動,我已經讓防暴隊在外圍警戒,防止事態(tài)擴大!”
“油罐區(qū)是重中之重,消防總隊正在全力冷卻,暫時沒有爆炸風險!”
“我已經下令,立刻封鎖現場,控制大風廠所有負責人,包括蔡成功,必須第一時間找到他!”
那一刻,祁同偉不再是昨夜那個在陸遠征面前惶惶不可終日的失敗者,他又變回了那個在孤鷹嶺上,身中三槍依然屹立不倒的緝毒英雄。
冷靜,果決,充滿了掌控力。
陸遠征看著電視畫面,嘴角,卻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看懂了。
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祁同偉這只被逼到懸崖邊的狼,在絕境之中,嗅到了最后一絲反敗為勝的機會。
他這是在向李達康“投誠”!
馬上就要召開關于干部人事任命的省委常委會,提名他這位副省長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祁同偉,以省公安廳長的身份,堅定地站在李達康身邊,展現出自己超強的危機處理能力和絕對的服從姿態(tài),不為別的,只因為李達康也是漢東省省委常委,他的一票很重要。祁同偉必須拉攏他,也不能得罪他。
這不僅是在處理一場公共安全危機,更是一場無比高明的政治表演。
他要用自己的行動,向李達公,向所有看著這場大火的人,證明一件事:
書記,我祁同偉,是你最需要、也最好用的一把刀!只要你支持我,這把刀,就能為你披荊斬棘,斬斷一切麻煩!
這個祁同偉,比高育良差太多了,太著急了。
就在陸遠征的思緒飛轉之際,一個更深層次的連鎖反應,在他的腦海中轟然引爆。
大風廠的火,燒起來了。蔡成功這個滾刀肉,現在人到底在哪?他會就此罷休,還是會狗急跳墻,把事情捅得更大?
昨晚祁同偉說,蔡成功不僅到處告狀,還去了最高檢侯亮平的家里。
這個舉報電話,恐怕早就打出去了。
打給了誰?
漢東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陳海。
陸遠征的腦中,清晰地浮現出組織部關于省管干部的檔案資料。陳海,原省檢察院副檢察長陳巖石的兒子,為人正直,油鹽不進,是政法系統(tǒng)里有名的硬骨頭。
更重要的,根據他掌握的情報,陳海和最高檢的侯亮平,是同學,是兄弟。蔡成功去京城告狀,找的是侯亮平。侯亮平礙于身份,或許不會輕易插手,但如果讓自己的同學兄弟陳海來查,那就順理成章了。
現在,京州出了這么大的事,火都燒起來了,性質完全變了。陳海作為省反貪局局長,必然要介入。他一旦介入,第一個要查的,就是山水集團和大風廠的股權糾紛,第一個要找的,就是祁同偉和高小琴。
這把火,等于直接把陳海推到了和祁同偉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上。
而沙瑞金書記,此刻人還在外地市考察調研,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回京州。
漢東,此刻正處于一個短暫的權力真空期。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念頭,在陸遠征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如果,陳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也“出事”了呢?
一個死人,是不會說話,也不會辦案的。
陳海一死,不僅大風廠這條線索會暫時中斷,更會把水攪得更渾。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被一樁離奇的命案吸引,誰還有空去管一場商業(yè)糾紛引發(fā)的大火?
這能為祁同偉,為高育良,爭取到最寶貴的時間。
陸遠征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他不是在猜測,而是在推演。
以祁同偉那種“勝天半子”的狠勁,和他此刻被逼入的絕境,沒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
桌上的紅色電話,依舊在不依不饒地響著,像是催命的鐘聲。
他緩緩拿起話筒,電話那頭,是高育良已經完全變了調的聲音,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恐慌。
“遠征……遠征!出大事了!你……你快看新聞!”
陸遠征的語氣,平靜得可怕。
“育良書記,我看到了?;?,總是會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