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光，被這間位于城市褶皺里的廉價出租屋窗框切割，吝嗇地投下幾縷灰白的光束。光束里浮塵無聲地翻滾，像一場無人觀看的微型雪崩?？諝獬翜?，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合了舊家具霉味和殘留外賣氣息的濁氣，吸一口，肺腑都跟著發(fā)沉。這是她拿到體檢報告的第二天，她得了胃癌，已經(jīng)晚期！這兩年，她廢寢忘食地用工作麻痹自己，想走出過去，可卻無法走出內(nèi)心的牢籠，她真的累了……
莊梔蝶蜷縮在冰冷的床沿，背脊抵著斑駁掉漆的墻壁。手里那只小小的棕色塑料藥瓶，瓶身被她的體溫和汗水浸得有些發(fā)粘。她無意識地用拇指反復(fù)摩挲著瓶蓋，指尖傳來的廉價塑料觸感粗糙而清晰。瓶子里，白色的小藥片隨著她細(xì)微的顫抖，彼此碰撞，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細(xì)碎又空洞的沙沙聲。
這聲音，像極了無數(shù)個被失眠啃噬的夜晚，在她空洞的顱骨內(nèi)絕望的回響。
她擰開瓶蓋。動作有些僵硬，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瓶口傾斜，藥片爭先恐后地滑落出來，一小堆刺目的白，堆積在她同樣蒼白、微微汗?jié)竦恼菩?。她沒有猶豫，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一眼那堆決定命運的小東西。只是機(jī)械地抬起手，將掌心湊近唇邊，然后猛地一仰頭。
藥片混著口腔里苦澀的唾液，爭先恐后地涌向喉嚨深處。它們刮擦著柔軟的粘膜，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粗糙感，一路向下，墜入無底的黑暗。喉頭反射性地劇烈收縮，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惡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翻涌的嘔吐欲。眼眶瞬間被生理性的淚水灼得滾燙。
空掉的藥瓶從脫力的指尖滑落，“啪嗒”一聲輕響，滾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著轉(zhuǎn)，最后停在一小片微弱的陽光里，像個被遺棄的空殼。
她緩緩地、脫力地向后靠去，冰涼的墻壁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刺骨的寒意。視線有些模糊地落在床頭柜上那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jī)上。
屏幕固執(zhí)地亮著，像一只窺視的獨眼。
那上面，是路燚。
他穿著那件她省吃儉用三個月才買下來送他的名牌襯衫，笑容燦爛得刺眼。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小男孩眉眼彎彎，那笑容的弧度，像極了他。照片的背景是兒童游樂場，色彩斑斕，充滿了她從未參與過的、屬于路燚的“完整”人生。
這張照片，是昨天深夜，像一枚淬了劇毒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那個群名為“一路生花”的地方。緊接著，是潮水般涌來的信息，瞬間將那小小的群聊窗口淹沒：
“哎喲我的大孫子！親一個！”
“瞧這眉眼，跟燚燚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寶貝真可愛！奶奶的心肝！”
“辛苦薇薇了，給咱們老路家添丁進(jìn)口！”
一條條信息，一句句贊美，像淬了毒的鞭子，在莊梔蝶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復(fù)抽打。她甚至能想象出手機(jī)屏幕另一端，路燚的父母、親戚，那些曾在她面前擺出最和善面孔的人，此刻是如何圍著那張照片，喜笑顏開，其樂融融。
她才是那個被路燚在親友面前鄭重介紹過的、即將攜手一生的未婚妻啊！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被生生撕裂的劇痛，比剛才吞咽藥片時喉嚨的灼痛更甚百倍。她猛地弓起身體，像一只被滾水燙熟的蝦米，雙手死死地攥住胸口的衣料，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青白。額頭上瞬間沁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劇烈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粗重和絕望。
“嗬…嗬……”
眼前光影混亂地閃爍、旋轉(zhuǎn)。冰冷的墻壁消失了，廉價出租屋的濁氣消失了。意識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沉入一片混沌的回憶之海。
畫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
那是他們訂婚后的第一個周末。傍晚時分，夕陽熔金，溫柔地灑滿了路燚租住的小公寓?？諝饫锼坪踹€殘留著慶祝晚餐的甜蜜香氣。她被他圈在懷里，背脊抵著他溫?zé)岬男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
她的臉頰燒得滾燙，連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層緋紅。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不算昂貴、卻承載了她所有憧憬的鉑金戒指。戒指的內(nèi)圈，刻著他們名字的縮寫。
“路燚，”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帶著少女特有的羞澀和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蓋了我的章，從此以后我們就再也不能分開了?！彼⑽?cè)過頭，眼神清澈而堅定地望進(jìn)他含笑的眼底，“從此以后，只要死別，再無生離！”
路燚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那笑容如此純粹、滿足，仿佛擁有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他用力地點頭，下巴蹭著她的發(fā)頂，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每一個字都敲在她的心尖上：“嗯！我認(rèn)定你了，絕不變心！梔蝶，你就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貝！”
她依偎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胸腔傳來的震動和溫暖，巨大的幸福感幾乎將她淹沒。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路燚，你知道的…我不會說謊，我也最討厭說謊。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愛了，請?zhí)崆案嬖V我……”
她感覺到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路燚的聲音帶著笑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她解讀為“心疼她多想”的寵溺：“傻瓜，想什么呢？沒有那一天！”
“我是說如果……”她固執(zhí)地堅持著，仰起臉看他，眼神里是純粹的光，“我雖然認(rèn)定你了，絕不變心，但你也有你的自由。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要分開，我希望是體面的……好聚好散?！?/p>
“好聚好散？”路燚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語氣輕松得像在談?wù)撁魈斓奶鞖?，“你這小腦袋瓜整天都在想什么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我路燚發(fā)誓，這輩子就賴定你了！”
誓言猶在耳邊，甜蜜得如同包裹著糖衣的毒藥。
“呃……”
一陣強(qiáng)烈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部深處兇悍地頂了上來，粗暴地打斷了那些甜蜜卻已腐朽的幻象。莊梔蝶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著，干嘔出聲。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痛楚。
淚水終于決堤。滾燙的液體洶涌而出，混合著冷汗，狼狽地爬滿她蒼白如紙的臉頰。視線徹底模糊了，手機(jī)屏幕上那刺眼的“全家?！焙湍切g呼雀躍的文字，化作一片猙獰晃動的色塊。
悔恨，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啃噬著她的心臟。
她悔??！悔自己當(dāng)初為何如此天真，被幾句廉價的誓言就迷了眼，傻傻地捧出了一顆毫無保留的心?；谧约簽楹稳绱擞薮?，為了他一句“回來吧，我需要你”，就輕易放棄了那座繁華都市里辛苦打拼積累的一切——那份前景不錯的工作，那些朝夕相處、真誠以待的朋友圈子，還有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獨立自信。她像個被愛情蒙蔽雙眼的逃兵，一頭扎進(jìn)他所在的城市，只為了離他更近一點，卻一頭栽進(jìn)了這個精心偽裝的泥潭。
更悔恨自己的“傳統(tǒng)”和所謂的“從一而終”。訂婚前，她固執(zhí)地守著自己的底線，連親吻都帶著虔誠的儀式感，仿佛那是對未來婚姻圣殿的獻(xiàn)祭。她以為這是珍貴，是自愛，在他和他家人眼中，或許只是一個可以輕易拿捏的“保守”、“好糊弄”的標(biāo)簽。她像一件被束之高閣的瓷器，被標(biāo)上了“易碎品”的標(biāo)簽，卻從未真正被珍惜把玩。
“爸爸媽媽……對不起……”破碎的嗚咽聲從她緊捂的指縫間溢出，帶著血淚的咸腥。她辜負(fù)了小鎮(zhèn)上那對老實巴交、用微薄薪水供她讀完大學(xué)、總念叨著“姑娘出息了”的父母殷切的期望。她沒能成為他們的驕傲，反而成了他們心頭最深的憂慮和負(fù)擔(dān)。弟弟們的彩禮、家里等著翻新的老屋……這些沉甸甸的現(xiàn)實，曾經(jīng)是她拼命工作的動力，如今想來，卻像是對她失敗人生的無情嘲諷。
意識像是被投入冰冷深海的石塊，越來越沉，越來越模糊。身體的知覺在迅速抽離，四肢百骸蔓延開一種奇異的麻木感，只有心臟的位置，那被生生剜去的空洞，依舊傳來清晰的、噬骨的劇痛。
她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力氣，摸索著抓起床上那冰冷的手機(jī)。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手指顫抖得幾乎無法控制，費了好大的勁才點開那個群聊“111仙女堡”，劃到那個熟悉而陌生的群聊，之前因為渣男與她們交流的比較少，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yuǎn)，一直到最近才跟她們坦白，并維持著聯(lián)系。
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每一次微小的顫動都耗盡她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最終，她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敲下，像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銘：
【小漁，陌陌……對不起。下輩子……我們還做好朋友……別學(xué)我……別當(dāng)……戀愛腦……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什么都愿意與你分享……】
信息發(fā)送成功的圖標(biāo)微弱地閃了一下。
手機(jī)從她徹底脫力的指尖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屏幕發(fā)出一聲悶響，蛛網(wǎng)般的裂痕瞬間蔓延開來，覆蓋了所有不堪的過往和絕望的告別。
黑暗，如同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墨汁，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粒瑴厝嵊謿埲痰赝淌闪怂詈笠稽c微弱的光亮和知覺。身體變得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縷終于掙脫了沉重軀殼的煙，被那無邊的黑暗溫柔地托起、卷走……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xì)碎的雪沫。它們無聲無息地落下，覆蓋著這座城市冰冷的輪廓，也試圖覆蓋這間出租屋里剛剛逝去的、無人知曉的絕望。
一片死寂。只有地上那屏幕碎裂的手機(jī)，在黑暗的角落里，極其微弱地閃了一下，徹底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