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詐騙案持續(xù)發(fā)酵,如同一場永不落幕的狗血連續(xù)劇,隔三差五就蹦出點新料,牢牢占據(jù)著本地八卦頭條。顧淮的名字如影隨形,成了這場鬧劇里最大的笑話和背景板。顧氏集團的股價像坐了過山車,一路向下俯沖,據(jù)說董事會內(nèi)部已經(jīng)吵翻了天。顧淮本人則徹底消失在公眾視野,仿佛人間蒸發(fā)。
這些喧囂,似乎都被默然咖啡店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門隔絕在外。我的生活,像后巷那潭緩慢流動的污水,表面平靜無波。
直到一個暴雨傾盆的傍晚。
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低低壓下來。街道上行人稀少,車輛駛過,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店里開著暖黃的燈,橘色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空間,隔絕了外面世界的狂躁。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雨水的濕氣。
店里沒有客人。陳默在吧臺后面安靜地擦拭著咖啡器具,我則蹲在角落里,仔細地給一盆長勢喜人的綠蘿擦拭葉片上的灰塵。周周今天沒來,難得的安靜。
突然,門口的風(fēng)鈴發(fā)出一串短促而劇烈的叮當(dāng)亂響,像是被狂風(fēng)粗暴地摔打。
我和陳默同時抬頭。
玻璃門被猛地推開,帶進來一股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fēng)。一個人影踉蹌著沖了進來,重重地撞在門邊的矮柜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是顧淮。
他渾身濕透,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往下滴著水,昂貴的皮鞋上沾滿了泥漿。頭發(fā)被雨水打成一綹一綹,狼狽地貼在額前和臉頰。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凍得發(fā)青,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整個人瘦脫了形,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他手里,死死地攥著一個深藍色絲絨盒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頭,目光像瀕死的野獸,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絕望,直勾勾地、精準地鎖定了角落里的我。
“晚晚……”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在生銹的鐵皮上摩擦,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令人心悸的顫抖,“晚晚……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踉蹌著朝我走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色的水漬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濃重的酒氣混合著雨水的濕冷,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涼的墻壁。綠蘿的葉子被我慌亂的動作帶得輕輕晃動。
陳默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悄無聲息地從吧臺后走了出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沉默地站在了我和顧淮之間,距離不遠不近,恰好隔斷了顧淮直撲過來的路徑。他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顧淮,眼神像深潭。
顧淮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陳默的存在,或者說,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他停在陳默身前幾步遠的地方,身體因為寒冷和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里面翻滾著濃烈的痛苦、悔恨和一種近乎卑微的乞求。
“晚晚……你聽我說……” 他艱難地喘息著,語無倫次,“我是混蛋!我是被豬油蒙了心!我被林薇那個賤人騙了!騙得好慘!她把我當(dāng)傻子耍!我……我什么都完了……公司……家里……所有人都笑話我……只有你……晚晚,只有你是真心對我的!從頭到尾都是!”
他激動地往前又邁了一步,幾乎要撞到陳默身上。陳默依舊紋絲不動,像一堵沉默的墻。
顧淮繞過陳默,或者說,試圖推開他,但他那點力氣在陳默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他只能隔著陳默的肩膀,向我伸出手,那只緊攥著絲絨盒子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晚晚!你看!戒指!我們的婚戒!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他哆哆嗦嗦地打開盒子,一枚璀璨奪目的鉆戒在暖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比之前那枚假的鴿子蛋更加耀眼,切割工藝也明顯更勝一籌?!拔野阉一貋砹耍∥亿H回來了!我知道我之前錯得離譜!我用假的糊弄你……我不是人!晚晚!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后一次!我發(fā)誓!我用我的命發(fā)誓!我以后只對你好!我們復(fù)婚!我們離開這里!重新開始!好不好?晚晚!”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眼淚混合著臉上的雨水一起滾落,樣子凄慘到了極點。那枚鉆戒在他顫抖的手中,像寒夜里一顆絕望的星辰。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看著他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樣子,聽著他痛徹心扉的懺悔和卑微的乞求。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緩緩松開。沒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也沒有絲毫的動搖和憐憫。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平靜,像看著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荒誕默劇。
原來,當(dāng)一個人徹底死心之后,連恨,都顯得多余。
“顧淮。” 我的聲音在雨聲的背景下響起,異常清晰平靜,沒有任何波瀾,“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你的戒指,收回去吧。”
我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上他那雙充滿絕望和最后一絲希冀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們之間,早就結(jié)束了。在你選擇陪林薇去看‘星辰大海’,在你把我們的婚禮場地讓給她開生日派對的那一刻,就徹底結(jié)束了?!?/p>
“現(xiàn)在,請你離開。不要打擾我工作?!?/p>
我的話,像最后宣判的錘音,冰冷而決絕地落下。
顧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整個人晃了一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和絕望。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舉著戒指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絲絨盒子“啪嗒”一聲掉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那枚璀璨的鉆戒滾落出來,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諷刺的光芒。
他呆呆地看著地上那枚戒指,又緩緩抬起頭,用一種極其陌生、極其空洞的眼神看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巨大的痛苦和難以置信讓他整個人都佝僂了下去,像一株被瞬間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就在這時,店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沉穩(wěn)有力的汽車引擎聲,穿透了嘩嘩的雨幕。緊接著,兩道雪亮的車燈光柱劃破雨夜的昏暗,精準地停在了咖啡店門口。
一輛線條冷硬流暢、通體漆黑、在雨水中依舊泛著低調(diào)奢華光澤的賓利添越。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嘭”地一聲撐開。傘下,露出一雙穿著考究黑色皮鞋的長腿。握著傘柄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
傘沿微微抬起。
陳默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出現(xiàn)在傘下。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店外。雨水順著傘骨成串滴落,濺在他筆挺的黑色西褲褲腳上,暈開深色的水痕。他隔著玻璃門,目光平靜地看向店內(nèi),越過僵立的顧淮,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依舊沉靜,像無風(fēng)的湖面,卻帶著一種無聲的、篤定的力量。
我瞬間讀懂了他的意思。
沒有絲毫猶豫,我繞開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顧淮,拉開玻璃門,快步走入那傾盆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點瞬間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肩膀,激起一陣寒意。
頭頂?shù)挠曷曮E然變小。
那把寬大的黑傘穩(wěn)穩(wěn)地移到了我的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傘下的空間不大,彌漫著他身上干凈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被雨水浸潤過的咖啡豆香氣。
陳默的手臂自然地抬起,虛虛地護在我身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姿態(tài)。
他沒有看身后店內(nèi)失魂落魄的顧淮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板。他只是微微側(cè)身,替我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聲音低沉平緩,穿透嘩嘩的雨聲:
“雨大,上車?!?/p>
我彎腰,坐進溫暖干燥、散發(fā)著頂級皮革香氣的車廂。
車門在我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寒冷、喧囂和那個被徹底留在過去的身影。
引擎發(fā)出低沉悅耳的轟鳴。
黑色的賓利平穩(wěn)地滑入雨幕,車尾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出兩道長長的、氤氳的光帶。
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后視鏡,我看到咖啡店門口那昏黃的燈光下,顧淮依舊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濕透的雕像。他失神地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手里還無意識地攥著那枚掉在地上的鉆戒。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將他所有的悔恨、狼狽和不甘,都沖刷得模糊不清,最終徹底消失在迷蒙的雨夜深處。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車窗,像無數(shù)細小的鼓點。車廂內(nèi)異常安靜,只有空調(diào)系統(tǒng)發(fā)出低微的送風(fēng)聲,溫暖干燥的空氣包裹著濕漉漉的我。
陳默專注地開著車,側(cè)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幽藍的光線下顯得冷硬而清晰。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問我任何問題。這種沉默,此刻卻成了最好的安撫。
我靠在柔軟舒適的真皮座椅里,看著窗外被雨水扭曲的霓虹燈光飛速向后掠去。剛才在店里面對顧淮時的冰冷平靜,此刻才后知后覺地褪去,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憊。像是打了一場漫長而耗盡心力的仗,終于鳴金收兵。
“地址?” 陳默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很自然,仿佛只是送一個加班的員工回家。
我報出周周幫我找的那個小公寓的地址。聲音還有些啞。
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旁邊的觸控屏上點了幾下,設(shè)置了導(dǎo)航。流暢的動作帶著一種沉靜的掌控感。
車廂內(nèi)再次陷入安靜。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左右搖擺,刮開擋風(fēng)玻璃上不斷匯集的雨水,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剛才……”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謝謝你?!?/p>
陳默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的路況,過了幾秒,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分內(nèi)事。” 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剛才那個撐傘出現(xiàn)、無聲宣告主權(quán)、將我從狼狽前任面前帶走的人不是他。
分內(nèi)事?老板對員工的保護?還是……別的什么?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被更深的疲憊壓下。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力氣去深究。只是側(cè)過頭,看著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只剩下空洞和憤怒。
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胛易〉男^(qū),停在了單元樓下。
“到了。” 陳默停穩(wěn)車,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
“謝謝陳老板?!?我再次道謝,伸手去解自己的安全帶。
咔噠一聲輕響,安全帶彈開。
幾乎同時,駕駛座那邊的車門被推開。陳默沒有拿放在車門儲物格里的傘,直接推門下車,快步繞到副駕駛這邊。
冰冷的雨點瞬間打在他身上,深色的襯衫肩頭立刻洇開深色的水漬。他毫不在意,一把拉開我這邊的車門,同時,那把寬大的黑傘再次撐開,穩(wěn)穩(wěn)地遮在我的頭頂。
“走吧。” 他言簡意賅。
我下了車,站在傘下。他很高,傘大部分傾斜在我這邊,他大半個肩膀都暴露在雨里。雨水順著他利落的短發(fā)往下淌。
單元門近在咫尺。
走到屋檐下,雨水被徹底隔絕。我轉(zhuǎn)過身,剛想再說聲謝謝然后告別。
陳默卻收起了傘。雨水順著傘尖滴落在地面,濺起小小的水花。他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走廊感應(yīng)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亮,沉靜地看著我。
空氣突然變得有些安靜,只有樓外嘩嘩的雨聲。
他似乎在斟酌著什么。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深色的襯衫領(lǐng)口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
“蘇晚?!?他終于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穿透雨聲,清晰地落在我耳中,“那份離婚協(xié)議……”
他頓了一下,目光專注地鎖住我的眼睛,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上面寫得很清楚?!?/p>
他微微停頓,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有些怔忡的臉。
然后,他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補充道:
“禁止回收垃圾?!?/p>
我的心跳,在他吐出那五個字時,漏跳了一拍。不是因為他重復(fù)了我寫在協(xié)議上的話,而是因為他說這話時的眼神——不再是老板看員工的平靜無波,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錯辨的認真,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他是在告訴我,他記得,他認同,并且,他在用他的方式,守護這條界限。
臉頰微微發(fā)熱,我移開目光,低低地“嗯”了一聲。
“進去吧,別著涼?!?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調(diào)子,仿佛剛才那句帶著力量的話語只是幻覺。他重新?lián)伍_傘,轉(zhuǎn)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沒入朦朧的雨幕和車燈的流光中。
賓利安靜地駛離,尾燈在濕漉漉的地面拖曳出兩道溫暖的光痕。
我站在原地,直到車影完全消失,才轉(zhuǎn)身上樓。雨水帶來的寒意似乎被某種更熨帖的東西驅(qū)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