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像一萬面戰(zhàn)鼓齊擂。林微光縮在吱呀作響的竹椅里，
就著昏黃的燈泡縫補漁網(wǎng)，粗糲的麻繩把她的指尖勒出一道道深紅的印子。
窗外的海黑得像潑了濃墨，只有偶爾慘白的閃電劈開夜幕，
瞬間照亮屋里簡陋的陳設(shè)——掉漆的木桌、堆著舊衣物的矮柜，
還有床上外婆沉重而斷續(xù)的呼吸聲。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鈴聲撕裂了雨幕的喧囂。
是姐姐晨曦那個專屬的、林微光幾乎沒聽它響過幾次的鈴聲，急促得如同催命符。
林微光的心猛地一沉，針尖狠狠扎進食指，沁出一粒鮮紅的血珠。她甩開漁網(wǎng)撲到桌邊，
抓起那個老舊的按鍵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手指冰涼?！敖悖?/p>
”聽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
還有背景里模糊的、仿佛來自深淵的汽車鳴笛和人群模糊的嘈雜?！敖悖×殖筷?！說話！
” 林微光對著話筒嘶喊，聲音被窗外的雷聲吞沒大半。一種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急速爬升。
她想起上次見面時，晨曦眼底那層揮之不去的濃重陰影，像蒙塵的玻璃，
了無生氣；想起她提到那個叫王總監(jiān)的上司時，嘴角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想起她臨走前，
回頭望了一眼這片破敗漁村時，眼神里近乎絕望的疲憊。沒有任何猶豫，
林微光抓起墻角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薄雨衣，像離弦的箭一樣沖進了傾盆大雨中。
冰冷的海風(fēng)裹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來，瞬間將她澆透。
通往村口唯一小巴站點的泥路早已變成翻滾的泥漿河，每一步都深陷其中，
拔出的腳帶起沉重的泥坨。她不管不顧，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找到她！
一定要找到她！云港市，城西破舊的老公寓樓頂。雨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肆意橫流，
倒映著城市霓虹扭曲破碎的光影。林晨曦背靠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桿，身體軟得像抽掉了骨頭。
昂貴的絲質(zhì)襯衫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分單薄的輪廓。
她手里攥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白色藥瓶，眼神空洞地望著腳下那片被暴雨模糊的光怪陸離。
遠處高聳入云的“宏遠資本”大樓，像一把冰冷的巨劍刺破雨幕，
那里有她耗盡心力卻只換來無盡羞辱和絕望的牢籠。意識像退潮般一點點抽離。
王總監(jiān)那張油膩又充滿惡意的臉在眼前晃動，
他拍在桌上那份捏造的、指控她泄露客戶數(shù)據(jù)的“證據(jù)”，
同事們或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的竊竊私語，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腦子里。
“廢物”、“關(guān)系戶”、“滾出宏遠”……那些惡毒的詞語在耳邊嗡嗡作響。好冷。也好累。
就這樣吧。她疲憊地閉上眼。“姐——！”一聲凄厲的呼喚，穿透層層雨幕，
如同利箭般刺入林晨曦混沌的意識。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頂樓入口處，
一個瘦小的身影撞開虛掩的鐵門，踉蹌著沖了進來。雨水順著她緊貼在額頭的短發(fā)往下淌，
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上，此刻只剩下驚惶和不顧一切的絕望?！俺筷兀?/p>
” 林微光撲到她身邊，雙手冰冷顫抖地捧起姐姐的臉，“看著我！你看著我！
”林晨曦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妹妹臉上，嘴唇囁嚅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你吃了什么？說話??！吃了什么！” 林微光的目光掃到她腳邊的空藥瓶，瞳孔驟然收縮。
恐懼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她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破雨衣，胡亂地裹在晨曦身上，
用盡全身力氣想把她架起來?！白?！我們走！去醫(yī)院！”林晨曦的身體軟綿綿地往下墜，
像個被剪斷了線的木偶。她微弱地掙扎了一下，
聲音細若游絲：“……沒用了……微光……讓我……”“閉嘴！” 林微光幾乎是咆哮出聲，
淚水混著雨水瘋狂涌出，“林晨曦你給我聽著！外婆還躺在床上！她等著我們！你敢死？
你敢死我就把你那些破獎狀全燒了！” 她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猛地將姐姐背了起來，瘦弱的脊梁被壓得深深彎了下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積水中，
搖搖欲墜，卻又異常堅定地沖向樓梯口。---云港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急診室外的走廊，
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冰冷氣味。慘白的燈光打在林微光身上，
她蜷縮在冰涼的塑料椅上，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顫。
搶救室門楣上那盞刺眼的紅燈，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盯著她。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林微光緊緊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幾個帶血的月牙印。
她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著姐姐被推進去時那張灰敗的臉，還有醫(yī)生凝重而急促的指令聲。
外婆中風(fēng)后癱瘓在床的樣子也交織其中，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不知過了多久，
那扇沉重的門終于開了。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后的松弛。
“林晨曦家屬？”林微光猛地彈起來，雙腿發(fā)軟，幾乎站不穩(wěn)：“醫(yī)生！
我姐她……”“送來得還算及時，洗胃很徹底?！贬t(yī)生摘下口罩，“命暫時保住了，
但身體損傷很大，需要長期休養(yǎng)。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
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落在林微光蒼白的臉上，“她心理狀況非常糟糕，
重度抑郁伴隨輕生傾向。你是她妹妹？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心理支持和密切看護，
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否則……”后面的話醫(yī)生沒有說下去，但林微光已經(jīng)懂了。
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用力點頭，
聲音干澀嘶啞：“我知道了，謝謝醫(yī)生……謝謝……”病房里一片雪白。林晨曦躺在病床上，
臉色比身下的床單還要白上幾分，手背上扎著輸液針，
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她的血管。她睜著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精致人偶。林微光輕輕走過去，拉過一張凳子坐在床邊。
她看著姐姐這副模樣，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過氣。她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握住晨曦放在被子外那只冰涼的手?！敖恪?剛一開口，喉嚨就被哽住了。
林晨曦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落在妹妹臉上，又似乎穿透了她，
看向某個虛無的遠方。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聲音輕得像嘆息：“……為什么……救我……”“你說為什么？” 林微光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和憤怒，“林晨曦！你看看我！看看外婆！你就這么一走了之？
那個姓王的畜生把你逼成這樣，你就甘心讓他繼續(xù)逍遙快活？你讀那么多書，掙那么多錢，
就為了最后躺在這張床上等死嗎？”她的話語像刀子一樣刺過去。
林晨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空洞的眼底終于泛起一絲微弱的漣漪，
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沒。她別開臉，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沒入鬢角。
“我……撐不住了……微光……”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
天……都像在油鍋里煎……他們……吃人不吐骨頭……我……沒有路了……”“誰說沒有路？
”林微光猛地站起身，走到床頭柜旁，粗暴地拉開抽屜翻找。晨曦的東西很少，
只有那個破舊的按鍵手機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她一把抓出來，動作粗魯?shù)負搁_手機后蓋，
電池被她用力拔出。一個小小的、灰白色的東西掉了出來，
落在潔白的被單上——那是一枚小小的貝殼，只有指甲蓋大小，
邊緣早已被歲月磨得圓潤光滑。林微光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貝殼。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窗外未曾停歇的雨聲和醫(yī)療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斑€記得它嗎？
”林微光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來自遙遠的過去。
她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貝殼粗糙的表面，“七歲那年，你帶我爬上望海崖。你說，
貝殼天生就是兩半，但只有找到真正匹配的另一半，才能永遠合在一起，變成最堅固的寶貝。
”林晨曦的視線被那枚小小的貝殼吸引，空洞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
仿佛被喚醒的記憶?！拔艺业降倪@個，你拿走了那個?！?林微光繼續(xù)說著，
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你說，以后不管我們分開多遠，只要拿出貝殼，
就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永遠跟自己是一半?！?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姐姐，
“我們打勾勾說好的，林晨曦。誰反悔誰是小狗?！被貞浵癯彼阌縼怼?/p>
望海崖上呼嘯的海風(fēng)，姐妹倆凍得通紅卻興奮的小臉，鄭重其事地交換貝殼，
用小拇指緊緊勾在一起的約定……那些被城市塵埃掩埋的、屬于漁村微光的溫暖和純粹，
此刻猛烈地撞擊著林晨曦瀕臨崩潰的心防。她看著妹妹，看著妹妹眼中那團不肯熄滅的火焰，
看著那枚承載著遙遠約定的貝殼。
巨大的酸楚和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暖流在胸腔里激烈沖撞。林微光深吸一口氣，
將貝殼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最后的力量和決心。然后，她用盡全身力氣，
拇指和食指狠狠一掰！“咔噠。”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
在寂靜的病房里如同驚雷。那枚小小的、圓潤的貝殼，
從中間那道天然的、微不可察的縫隙處，被一分為二。林微光攤開手掌，
將其中一半貝殼碎片，輕輕放在林晨曦冰涼的掌心。貝殼斷裂的茬口新鮮而銳利?！敖悖?/p>
” 林微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敲進晨曦的心里，
“我們換。”林晨曦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妹妹?！澳闾嫖?，留在漁村，守著外婆，
看天，看海，看牡蠣怎么長大?！?林微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晨曦眼底那片絕望的泥沼，“我替你，去云港，去那個宏遠資本，
去會會那個王總監(jiān)，看看他到底是長了三頭六臂，還是披了人皮的畜生！”---三天后，
云港市，宏遠資本投資部?？諝庵袕浡呒壪惴?、現(xiàn)磨咖啡豆和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壓力。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鋼鐵森林冷酷的天際線。林微光，
穿著林晨曦衣柜里那套最貴、也最讓她渾身不自在的深灰色職業(yè)套裙，
僵硬地坐在靠窗的工位上。腳下的高跟鞋像兩副刑具，勒得她腳踝生疼。
她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和復(fù)雜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像天書一樣嘲笑著她。
“林晨曦！” 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林微光心里咯噔一下，
幾乎是彈了起來，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喊她的是坐在斜對面的審計助理張莉，
一個妝容精致、眼神挑剔的年輕女人。
“王總監(jiān)讓你把星?？萍柬椖緽輪融資的盡調(diào)報告數(shù)據(jù)透視表發(fā)他郵箱，催了三遍了！
磨蹭什么呢？” 張莉皺著眉，上下打量著她，“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昨晚又加班到幾點？
”“??？哦……透視表……” 林微光手心瞬間冒汗，大腦一片空白。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透視表，更不知道那該死的報告在哪。她只能含糊地應(yīng)著，“馬上，
馬上就好?！?她慌亂地坐回椅子，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亂敲，光標(biāo)在屏幕上茫然地跳動。
張莉撇了撇嘴，低聲嘟囔了一句：“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便不再理會她，
轉(zhuǎn)身去忙自己的。林微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
努力回憶著來之前晨曦在病床上強撐著給她惡補的那些“職場生存要點”。
她顫抖著手點開桌面一個標(biāo)注著“星海B輪”的文件夾，里面文件浩如煙海。
她點開一個看似相關(guān)的Excel文件，滿屏的數(shù)字和公式立刻讓她頭暈?zāi)垦！?/p>
她記得晨曦說過，做數(shù)據(jù)透視表……好像是要選數(shù)據(jù)源？她憑著模糊的記憶，
用鼠標(biāo)在屏幕上框選了一大片區(qū)域，然后憑著直覺，
在頂部菜單欄里尋找那個叫“數(shù)據(jù)透視表”的按鈕。找到了！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用力點下去。屏幕上彈出一個對話框，跳動著各種選項。
看不懂那些術(shù)語：“報表篩選”、“列標(biāo)簽”、“行標(biāo)簽”、“數(shù)值”……她急得額頭冒汗，
隨便勾選了幾項，心一橫，點了“確定”。屏幕閃動了一下，一個新的工作表生成了。然而，
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并非整潔清晰的表格，而是一片混亂！同一個客戶名稱重復(fù)出現(xiàn)了十幾次，
融資額度數(shù)字錯位得離譜，甚至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求和項。完了！林微光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手忙腳亂地想關(guān)掉這個可怕的表格，手指卻不聽使喚地顫抖著，鼠標(biāo)指針在屏幕上亂晃。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的手突然從她身后伸了過來，
帶著一絲清冽的、淡淡的雪松氣息，穩(wěn)穩(wěn)地按住了她握著鼠標(biāo)的右手。林微光渾身一僵，
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轉(zhuǎn)過頭。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
男人穿著剪裁精良的深藍色西裝，白襯衫領(lǐng)口挺括，沒系領(lǐng)帶，微微敞開著，透著一絲隨性。
他的面容英俊卻有些冷峻，下頜線條清晰，鼻梁高挺。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深邃得像寒潭，此刻正靜靜地落在她剛剛制造出的那份災(zāi)難性的“透視表”上，
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屏幕。林微光認得這張臉。林晨曦給過她資料——陳嶼，
云港市頂尖律所“恒睿”的合伙人，宏遠資本重要的外部法律顧問，
也是星?？萍歼@個項目的核心合作方之一。一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物！
陳嶼的目光從混亂的屏幕緩緩移開，落在林微光煞白、寫滿驚慌失措的臉上。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沒有指責(zé)，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審視。“林審計師，
”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卻像冰錐一樣刺進林微光的耳膜，
“星海科技上一輪A+輪的領(lǐng)投方是‘啟明創(chuàng)投’，不是‘啟明星創(chuàng)投’。
連投資方名字都能在透視表里拼錯，看來宏遠最近的項目壓力，確實大得超乎想象？
”他的語調(diào)甚至沒有明顯的起伏，但那平靜話語下隱含的嘲諷和壓力，讓林微光如芒在背，
幾乎窒息。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目光的穿透力，仿佛自己精心偽裝的“林晨曦”外殼，
正在這無聲的審視下寸寸龜裂。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與此同時，千里之外，
濱海小漁村。烈日當(dāng)空，咸腥灼熱的海風(fēng)像粗糙的砂紙刮過皮膚。林晨曦赤著腳，
深一腳淺一腳地陷在泥濘濕滑的牡蠣田里。她身上套著妹妹微光那件寬大褪色的舊工裝，
褲腿高高卷起，露出纖細卻因用力而繃緊的小腿。腳下是厚厚的、散發(fā)著濃烈腥氣的淤泥，
每一次拔腳都異常費力，黏膩的泥漿包裹著她的腳踝和小腿，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觸感。
她雙手死死抓著一根沉重的鐵耙，試圖學(xué)著旁邊幾個熟練女工的樣子，把耙齒插進泥里，
用力拖拽，翻動牡蠣串。手臂的肌肉酸痛得快要撕裂，鐵耙卻仿佛有千斤重，根本不聽使喚。
她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拉！“噗嗤——”鐵耙非但沒能翻起泥下的牡蠣串，
反而因為用力過猛，帶起一大片黑臭的淤泥，劈頭蓋臉地濺了她滿頭滿臉！
濃烈的、帶著腐敗氣息的海腥味瞬間鉆入鼻腔，直沖天靈蓋。“嘔——！
” 林晨曦再也忍不住，猛地丟開鐵耙，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翻江倒海，
酸水灼燒著喉嚨。眼淚、鼻涕和著臉上的污泥一起往下淌，狼狽不堪。這味道，
這骯臟的環(huán)境，這沉重的體力勞動，
每一樣都在瘋狂挑戰(zhàn)著她過去二十幾年都市精英生活構(gòu)建的所有壁壘?！皣K，
城里來的金貴人兒，聞不得這海里的味兒？” 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語氣談不上嘲諷，但也沒什么溫度。說話的是牡蠣田的管事，大家都叫她趙姨，
一個皮膚黝黑、身材敦實的中年婦女。她利落地翻起一串附著著密密麻麻牡蠣苗的繩索，
動作熟練得像呼吸。林晨曦痛苦地喘息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搖頭，
試圖驅(qū)散那股令人窒息的腥氣?！巴峦炅耍俊?一個低沉平和的男聲插了進來，
帶著一絲海風(fēng)拂過的清涼。林晨曦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泥水模糊的視線看去。
沈遠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田埂上。
他穿著沾滿泥點的深灰色工裝褲和黑色背心，露出線條流暢結(jié)實的手臂。
麥色的皮膚上掛著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和那晚在醫(yī)院走廊里西裝革履的精英模樣判若兩人，此刻的他更像一個地道的漁人。
他手里提著一把沾滿泥的鐵鏟，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地看著她，
仿佛對她的狼狽毫不見怪。他把手里沉重的鐵鏟隨意地往林晨曦腳邊濕漉漉的泥地上一插，
鏟柄穩(wěn)穩(wěn)地立住，微微晃動著?！巴峦炅耍?沈遠的聲音不高，清晰地穿透海風(fēng)，
“就接著干活?！睕]有安慰，沒有鼓勵，只有一句最簡單、最直接、也最不容置疑的指令。
林晨曦怔怔地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那把深陷泥中的鐵鏟。鏟刃上還沾著新鮮的黑泥和海藻。
她臉上混雜著泥漿的淚水還在流淌，胃里的翻騰還未完全平息。沈遠不再看她，
轉(zhuǎn)身走向另一片區(qū)域，動作熟練地開始檢查一排排浮在海面上的牡蠣筏。
他的背影在烈日和海風(fēng)中顯得異常穩(wěn)定，像一塊扎根于這片灘涂的礁石。
林晨曦的目光從沈遠的背影收回，死死地盯住眼前那把插在污泥里的鐵鏟。
鏟柄粗糙的木紋清晰可見。胃里又是一陣抽搐，她猛地捂住嘴，
強迫自己把那陣惡心感壓下去。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充滿了濃烈的海腥、淤泥的腐味和烈日灼烤的氣息。這氣息讓她再次想要嘔吐，
但這一次，她死死地忍住了。她伸出手，
那只曾經(jīng)只敲打鍵盤、翻閱文件、握著精致咖啡杯的手，此刻沾滿了污泥，
指甲縫里嵌著黑垢。她的手，帶著細微卻不可抑制的顫抖，
堅定地握住了那把冰冷、粗糙、沾滿污泥的鐵鏟柄。握得很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鐵鏟從深陷的泥濘中拔了出來。泥水濺起，
落在她滿是污跡的褲腿上。她沒再猶豫，學(xué)著旁邊人的樣子，咬著牙，
將鐵鏟的刃口狠狠插入面前散發(fā)著腥臭的淤泥之中。用力，往后拖拽！---云港市，
宏遠資本大廈頂層，燈火通明的會議室。巨大的環(huán)形會議桌旁坐滿了人，
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投影幕布上，正展示著星?？萍糂輪融資的關(guān)鍵財務(wù)模型。
主導(dǎo)會議的王總監(jiān)，挺著微凸的肚子，油光锃亮的腦門在燈光下格外顯眼，
正唾沫橫飛地講解著模型里那個無比樂觀、堪稱“奇跡”的增長曲線?！案魑煌顿Y人，
各位合伙人，” 王總監(jiān)的聲音帶著一種夸張的煽動性，手指用力戳著幕布，
“基于我們獨家獲取的市場數(shù)據(jù)和星海核心團隊的執(zhí)行力，我們有充分信心，未來三年，
星?？萍嫉臓I收復(fù)合增長率將達到驚人的百分之兩百！這將是一個打敗行業(yè)的獨角獸！
”林微光坐在會議桌靠后的位置，努力挺直背脊，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格格不入。
她強迫自己盯著那些復(fù)雜的圖表和數(shù)字，耳朵里聽著王總監(jiān)那極具蠱惑力的話語，
但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那份被她做得一塌糊涂、最后在陳嶼冰冷目光下硬著頭皮胡亂修改提交的數(shù)據(jù)透視表，
就作為附件之一躺在王總監(jiān)展示的這份報告里！那里面肯定還有錯誤，致命的錯誤！
她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她偷偷抬眼，目光掃過會議桌對面。
陳嶼坐在恒睿律所的位置上，姿態(tài)放松地靠在椅背里，雙手交疊放在身前，
指尖無意識地輕輕點著手背。他似乎聽得很認真，目光落在王總監(jiān)身上，
但林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冷峭和……嘲諷？
像是一頭優(yōu)雅的獵豹，在耐心地等待獵物自己踏入陷阱。林微光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那份錯誤百出的透視表，他會不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就等著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難？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深灰色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舉起了手。他是啟明創(chuàng)投的合伙人之一，
李總。“王總監(jiān)，這份增長預(yù)測非常激進?！?李總的聲音平穩(wěn)，帶著審視，
“尤其是這個‘獨家市場數(shù)據(jù)’，能否透露一下具體來源和驗證方式？畢竟，
百分之兩百的復(fù)合增長，在當(dāng)前的行業(yè)環(huán)境下，聽起來過于……理想化了。
”王總監(jiān)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隨即恢復(fù)如常，甚至更加自信：“李總問得好！
數(shù)據(jù)的來源屬于商業(yè)機密，暫時不便完全公開，但我可以用宏遠和我的個人信譽擔(dān)保，
其真實性和可靠性絕對經(jīng)得起推敲！這是我們團隊花了巨大心血才拿到的獨家資源！
” 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會議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有人點頭，有人皺眉。
林微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王總監(jiān)在撒謊！晨曦留下的那些加密郵件碎片里，
隱隱透露出這些所謂“獨家數(shù)據(jù)”來源的蹊蹺，似乎涉及不正當(dāng)競爭甚至竊??！
她的手下意識地伸向放在桌下的手機，那里面存著晨曦給她的一個加密壓縮包密碼。
也許……也許里面有證據(jù)？“商業(yè)機密可以理解?！?陳嶼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不高，
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的議論聲，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身上。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放松的姿態(tài)，目光平靜地看向王總監(jiān)，
嘴角甚至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但作為星?？萍嫉姆深檰?，
同時也是在座各位投資人利益的受托人，我不得不提出一個更基本的問題?！?他頓了頓，
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直刺王總監(jiān)，“王總監(jiān)剛才展示的這份財務(wù)模型，
包括附件里的數(shù)據(jù)透視表，
其基礎(chǔ)數(shù)據(jù)是否與星海科技管理層最終確認并簽章提供的原始數(shù)據(jù)完全一致？”陳嶼的目光，
似是不經(jīng)意地掃過臉色瞬間煞白的林微光，那眼神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zhǔn)而冰冷。
他修長的食指在光滑的會議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聲音不大，
卻在寂靜的會議室里如同驚雷?！氨热?，” 陳嶼的視線重新鎖定王總監(jiān)，
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附件三，那份關(guān)于客戶預(yù)付款項的數(shù)據(jù)透視表。
根據(jù)我今早收到的、由星?？萍糃FO親自簽發(fā)的最終版原始數(shù)據(jù)，” 他微微側(cè)頭，
示意坐在他旁邊的一位年輕律師。年輕律師立刻會意，動作利落地從文件夾中抽出一份文件，
站起身，準(zhǔn)備遞給對面的王總監(jiān)。陳嶼的聲音繼續(xù)平穩(wěn)地流淌，
卻字字如刀：“其中‘盛遠集團’在第四季度的預(yù)付賬款，
原始數(shù)據(jù)清晰記載為三百八十萬人民幣。然而，在王總監(jiān)展示的這份模型附件里，
這個數(shù)字被修正為……”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鷹隼般攫住王總監(jiān)額角滲出的汗珠，
“五百八十萬。”“轟——！”會議室里瞬間炸開了鍋！
質(zhì)疑聲、倒抽冷氣聲、憤怒的低語聲交織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王總監(jiān)那張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的臉上。
“這……這不可能！”王總監(jiān)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怒而變調(diào)，帶著明顯的顫抖，
“一定是哪里搞錯了！原始數(shù)據(jù)……原始數(shù)據(jù)……” 他語無倫次，
眼神慌亂地掃向他的團隊，最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猛地指向臉色慘白如紙、幾乎要縮進椅子里的林微光！“是她！林晨曦！
這份透視表是她負責(zé)整理的！所有的數(shù)據(jù)錄入和初步分析都是她經(jīng)手的！
” 王總監(jiān)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被逼入絕境的瘋狂甩鍋，“是她！
肯定是她在處理原始數(shù)據(jù)時出了重大紕漏！或者……或者她擅自篡改了數(shù)據(jù)！對！一定是她！
陳律師，你看她的臉色！她心虛了！”所有的目光，帶著震驚、懷疑、鄙夷，
瞬間聚焦到林微光身上。那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海水，將她淹沒，讓她窒息。
她感覺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只能看到王總監(jiān)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還有他指向自己的、顫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