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頭盔上像要炸開。我騎著電動車在積水里打滑。右腿撞上護(hù)欄的瞬間。
骨頭縫里鉆心的疼。急診室的燈慘白慘白。護(hù)士剛纏好紗布。手機就在褲兜里震。
是林薇薇的名字。我咬著牙點開?!高@個月的生活費呢?」「明天要交辯論賽報名費?!?/p>
「兩千塊,別耽誤事?!谷龡l消息,連標(biāo)點都透著不耐煩。我手指抖得厲害。打了又刪。
最后只發(fā)出去五個字:「我住院了。」她回得比誰都快?!缸≡??」「那報名費怎么辦?」
「你找工友先借借不行嗎?」心口像是被護(hù)欄又撞了一下。比腿疼。我看著天花板。
想不通這三年到底圖什么。三年前她跪在我家門檻上。白裙子沾著泥。
眼淚把錄取通知書打濕了一半?!甘?,嬸,我真的想讀書?!埂肝野职彦X都輸光了,我……」
我媽抹著眼淚塞給她五百塊。我蹲在門口抽煙。手里攥著剛湊齊的汽修學(xué)費。五千塊,
是我跟人扛了三個月水泥攢的?!肝医o你湊?!刮衣犚娮约赫f。「你去讀,錢的事不用管?!?/p>
她當(dāng)時看著我。眼睛亮得像星星。「王磊哥,我以后一定報答你。」現(xiàn)在想想。
那星星大概是錢光。第一年。我在汽修廠當(dāng)學(xué)徒。管吃管住,一個月三千。給她打兩千五。
自己留五百。她總說食堂的菜沒營養(yǎng)。我就每天少吃一頓飯。省下錢給她買牛奶。第二年。
她要考計算機證。說要買新電腦。五千塊。我找老板預(yù)支了工資。不夠,又去餐館洗盤子。
從晚上十點到凌晨三點。一晚上能多掙八十。她收到電腦那天。給我發(fā)了張自拍。在圖書館,
穿著新買的衛(wèi)衣。「謝謝王磊哥。」后面跟了個笑臉。我把那張照片設(shè)成屏保。
工友看見了就笑?!竿趵冢氵@是養(yǎng)媳婦呢?」我嘿嘿笑。不反駁。今年開春。
她又說要報英語口語班。一萬二。我咬咬牙。白天送外賣。晚上去工地守材料。
半夜再去餐館洗盤子。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老板說我不要命了。我笑笑。
想著她學(xué)好了英語。以后就能進(jìn)大公司。就不用再過苦日子了。上個月暴雨。工地停工三天。
我尋思著多送幾單。結(jié)果就在路口摔了。當(dāng)時只覺得疼。沒當(dāng)回事。瘸著腿送完最后一單。
回到工棚就暈了。醒來時躺在宿舍。工友說我燒到三十九度。硬灌了退燒藥才好的。
那天她也發(fā)了消息。問我為什么還不打錢。我說身體不舒服。她回了個「哦」。今天這一撞。
醫(yī)生說至少得養(yǎng)一個月。「小伙子,你這腿再折騰就廢了?!埂敢院蟛荒芨芍鼗盍??!?/p>
我沒敢告訴她。點開微信錢包。余額還有三百二十七。離兩千塊差著十萬八千里。
手機又震了。還是林薇薇。「你到底能不能行?」「不行我找別人了?!埂竸e耽誤我正事。」
我盯著那行字。突然就累了。累得想笑。同病房的大爺在聽收音機。說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
心思都不用在正道上。我扯了扯嘴角。覺得他說得對。護(hù)士進(jìn)來換吊瓶??匆娢沂謾C屏幕。
嘆了口氣。「是對象???」我搖搖頭?!覆皇??!埂甘恰粋€學(xué)生?!顾龥]再問。
轉(zhuǎn)身出去的時候。我聽見她跟同事小聲說?!?床那小伙子真可憐。」「腿都這樣了?!?/p>
「還惦記著給別人打錢?!箍诖锏臒熀锌樟?。我想起工棚床底下還有半包。掙扎著想下床。
右腿剛一使勁。冷汗就下來了。手機又亮了。這次是王叔。同村的,在醫(yī)院附近開水果店。
他發(fā)了張照片。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照片里的人。白裙子,長頭發(fā)。不是林薇薇是誰?
她站在水果攤前。手里提著個籃子。紅的紫的。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粗唾F。
王叔的消息緊跟著進(jìn)來?!高@姑娘是不是你幫的那個?」「剛才在我這兒買水果?!?/p>
「說是給302病房的男朋友?!埂高€說什么辯論賽不重要。」「男朋友身體最要緊?!?/p>
302病房。我心里咯噔一下。早上護(hù)士查房的時候說過。那間是個單人套間。
住的是個開跑車的。不小心蹭了下。家里人直接包了半年。手機從手里滑下去。砸在床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窗外的雨還在下。越下越大。像是要把什么東西沖干凈。我慢慢彎下腰。
撿起手機。屏幕沒碎。林薇薇的消息還在那兒。像根針。扎得人眼睛疼?!改愕降捉o不給?」
「不給我真生氣了?!刮疑钗豢跉?。點開轉(zhuǎn)賬界面。輸入金額:2000。然后。
手指懸在「確認(rèn)」上面。遲遲沒按下去。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像是要走到我心里來。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許是等一個解釋?;蛟S。
是等自己徹底死心。手指在確認(rèn)鍵上懸了三分鐘。最后還是按了下去。不是因為心軟。
是想看看她能裝到什么時候。錢轉(zhuǎn)過去的瞬間就顯示已收款。連句“收到”都沒有。
我盯著聊天界面發(fā)呆。護(hù)士進(jìn)來量體溫?!?8度5,還燒著呢?!薄澳氵@小伙子,
不愛惜自己可不行?!蔽覜]說話。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護(hù)士趕緊攔我?!澳愀墒裁慈ィ?/p>
腿不要了?”“我去302看看?!甭曇魡〉孟裆凹埬ミ^。她大概是覺得我瘋了。沒再攔。
只是在我身后嘆氣。走廊里飄著消毒水的味。我一步一瘸地走。每走一步。
腿和心就一起疼一下。302病房在走廊盡頭。門沒關(guān)嚴(yán)。留著道縫。里面?zhèn)鱽硇β暋?/p>
是林薇薇的聲音。比跟我打電話時甜十倍?!澳銊e亂動嘛?!薄搬t(yī)生說要靜養(yǎng)。”“來,
張嘴。”我停在門口。像被釘住了?!斑€是你對我好。”“不像那個王磊。
”“跟個悶葫蘆似的?!薄耙皇强此€有點用。”“我才懶得理他呢。”“那筆錢拿到了?
”是個男生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股沒吃過苦的嬌氣?!澳玫搅搜??!绷洲鞭毙Τ隽寺暋?/p>
“我說要交辯論賽報名費。”“他二話不說就打來了?!薄澳惴判摹!薄拔业纳钯M。
”“他不敢不給?!薄昂?,傻子。”男生嗤笑一聲?!斑@種人也就配給你提鞋。
”“等我好了?!薄敖o你買個新包?!薄氨饶隳瞧齐娔X值錢多了。”“討厭啦你。
”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倆正湊在一起。林薇薇手里拿著顆紅果子。往男生嘴里喂。
那果子紅得發(fā)紫。我在超市見過。一小盒就要幾十塊。他們倆同時看過來。
林薇薇的臉?biāo)查g白了。又很快紅起來。不是害羞。是惱羞成怒。“你怎么來了?”她站起來。
擋在病床前。像只炸毛的貓?!罢l讓你進(jìn)來的?”“你跟蹤我?”“王磊,你真惡心!
”男生慢悠悠地坐起來。上下打量我。眼神里的看不起。像針一樣扎人?!澳憔褪悄莻€王磊?
”“呵,果然是個窮酸樣?!蔽覜]理他。盯著林薇薇?!澳莾汕K?!薄安皇菆竺M?
”她別過臉。聲音硬邦邦的?!笆怯衷趺礃樱俊薄安皇怯衷趺礃??”“我花你的錢怎么了?
”“你當(dāng)初說要幫我的!”“現(xiàn)在后悔了?”“我后悔的不是錢?!蔽衣曇舭l(fā)顫。
“是這三年的真心?!蹦猩蝗恍α?。從錢包里抽出一沓錢。扔在我臉上。“真心值幾個錢?
”“這些夠不夠買你一年的真心?”“拿著滾。”“別在這兒礙眼。”錢散了一地。
紅色的票子。像一地的血。林薇薇彎腰去撿。撿起來塞到我手里?!澳弥?。
”“也算沒白幫你?!薄耙院髣e再來找我了?!薄拔覀儾皇且粋€世界的人。
”我看著手里的錢。又看看她。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昂谩!薄拔易摺?/p>
”我把錢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廊里有人看我。指指點點。
我沒回頭?;氐阶约翰》?。護(hù)士看見我臉色不對。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說腿疼。
她嘆著氣給我加了片止痛藥。“小伙子?!薄叭艘獮樽约夯?。”“別總想著別人。
”我沒說話。拿出手機。翻到林薇薇的微信。點了刪除。又找到她的手機號。拉進(jìn)黑名單。
做完這些。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傍晚的時候。工頭打電話來。“王磊啊。
”“你這腿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薄肮さ剡@邊……”“我知道了?!蔽掖驍嗨??!拔也桓闪?。
”“唉,也好。”“你確實該歇歇了?!睊炝穗娫?。房東的消息又進(jìn)來了。
“這個月房租該交了?!薄霸俨唤晃铱蓳Q鎖了。”我看著余額里的三百二十七塊。
突然覺得很可笑。同村的工友老張打來電話。罵了我半個小時。“你個傻子!
”“人家把你當(dāng)提款機!”“你還把人家當(dāng)仙女!”“我早就跟你說過!
”“城里姑娘不可信!”我聽著他罵。眼淚無聲地流。不是因為沒了工作。
也不是因為沒錢交房租。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來。三年前她跪在我家門檻上。
說的那句“王磊哥,我一定報答你”。原來有些話。聽聽就算了。當(dāng)真你就輸了。
晚上我媽打電話來。一聽見她聲音。我就忍不住了?!皨尅薄罢α藘鹤??
”“是不是受委屈了?”“我就說不讓你管那姑娘的事?!薄澳闫宦??!薄霸鄹F是窮點。
”“但不能讓人當(dāng)傻子耍啊?!薄皨?,我沒事?!蔽也亮税蜒蹨I?!斑^兩天我就回去。
”“回來吧回來吧。”“家里有地?!薄梆I不著你。”掛了電話。病房里靜悄悄的。
只有窗外的雨聲。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張照片。是林薇薇去年寄給我的。她站在圖書館前。
笑得像朵花。我看了一會兒。慢慢把它撕成碎片。一片一片扔進(jìn)垃圾桶。
護(hù)士進(jìn)來收垃圾的時候。看見垃圾桶里的碎片。愣了一下。沒說話。夜?jié)u漸深了。
止痛藥的勁過去了。腿疼得厲害。但我沒叫護(hù)士。有些疼。得自己扛著。扛過去了。
或許就長大了。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王磊。”“我懷孕了?!薄八依锊煌馕覀冊谝黄??!薄澳隳懿荒茉俳栉椅迦f塊?
”“我去打了?!薄翱丛谖腋阏J(rèn)識一場的份上?!薄熬瓦@一次?!蔽叶⒅菞l短信。
黑暗里。眼睛越來越亮。原來有些人。是喂不飽的。五萬塊。這三個字像秤砣。
砸得我后槽牙發(fā)酸。我盯著那條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半天。最后回了一個字:“好。
”對方秒回。“真的?”“太好了王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們在哪兒見面?
”我看著那些諂媚的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懊魈焐衔缡c?!薄笆辛y行門口。
”“沒問題!”“不見不散!”刪了短信。我盯著天花板笑。笑得護(hù)士以為我疼瘋了。
“3床?你沒事吧?”“沒事?!蔽夷税涯?。“護(hù)士,我想出院。
”“你這腿……”“我自己的腿?!薄拔倚睦镉袛?shù)?!钡诙煲辉纭N抑糁蠌埶偷墓照?。
慢慢挪到銀行。剛八點半。門口已經(jīng)有人在等。是林薇薇。她穿了條新裙子?;藠y。
看見我。臉上堆起笑?!巴趵?,你來了?!蔽覜]理她??吭趬ι蠒裉?。九點多的時候。
一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富二代從車上下來。一瘸一拐的。臉上帶著不耐煩?!板X帶來了?
”他瞥了我一眼。像看塊路邊的石頭。林薇薇趕緊跑過去。扶著他胳膊。“別急嘛。
”“王磊說帶來了。”我掏出手機。打開錄音。揣進(jìn)褲兜?!板X在銀行里。
”“得你跟我進(jìn)去取?!薄澳氵€挺麻煩?!备欢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