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我這最后的容身之處,也會消失。
他不再看我,彎腰撿起地上的書,隨意地拍了拍灰,又丟回給我:
“書繼續(xù)看。看不懂,就死記硬背。關(guān)于礦物藥性相克的部分,重點看。
“‘朱顏褪’的核心是‘石青’,一種靛藍色的礦物染料,性寒,有毒,尤其對朱砂有強效抑制作用。這是最后一次提示?!?/p>
說完,他不再理會我,走到角落鋪開一張破草席,直接和衣躺下,背對著我。
我站在原地,懷里抱著那兩本沉重的書,地上是碎裂的瓦片。
沈硯最后的話像驚雷一樣在我腦中炸響。
石青!
靛藍色的礦物染料!
對朱砂有強效抑制作用!
這就是關(guān)鍵!
他最終還是透露了核心線索!
雖然依舊冰冷、帶著交易和利用的意味。
但這確確實實是一把打開迷宮的鑰匙!
我低頭,急切地翻開《毒物初解》和《百草匯要》,開始瘋狂地尋找“石青”的記載。
果然,在礦物篇里找到了。
“石青,亦稱扁青、大青……色靛藍,有毒,性寒……入藥需慎,多外用……畏砒霜,惡雄黃……其性沉降,遇朱砂則蝕其色,使其不顯……”
找到了!
雖然描述依舊簡略,但關(guān)鍵信息對上了!
靛藍色!
對朱砂有蝕色作用!
這就是“朱顏褪”的核心成分!
巨大的興奮瞬間沖散了剛才的屈辱和憤怒。
我抱著書,如獲至寶。
沈硯,他終究還是給了提示。
只是這提示的方式,冰冷得讓人心寒。
我看著那個背對著我、躺在草席上仿佛已經(jīng)睡著的孤寂背影,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
他救我,利用我,防備我,卻又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丟給我一根救命的稻草。
交易?
利用?
還是……
那冰冷外殼下,也藏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目的和同病相憐?
信任的裂痕依舊存在,甚至更深了。
但此刻,這條名為“石青”的線索,像黑暗中的微光,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活下去,查清真相。
證明我的價值。
我坐回冰冷的床邊,就著微弱的天光,開始如饑似渴地啃讀關(guān)于“石青”的一切記載,以及與之相生相克的其他礦物和藥物。
晦澀的文字似乎也變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知識的壁壘依舊高聳,但至少,我摸到了一塊可以攀登的基石。
門外,南城的夜依舊喧囂而危險。
追捕的風(fēng)聲似乎更緊了。
但破屋之內(nèi),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一個女子在絕境中拼命汲取知識、試圖抓住命運咽喉的無聲抗?fàn)帯?/p>
破屋里彌漫著一股奇特的氛圍。
沈硯依舊沉默寡言,像個影子一樣整理著他的草藥,或者躺在草席上閉目養(yǎng)神。
而我,則像一塊干涸的海綿,拼命地汲取著那兩本破舊醫(yī)書里關(guān)于“石青”和礦物藥性的一切知識。
“石青,色靛藍,有毒,畏砒霜,惡雄黃……遇朱砂蝕色……”
這些字句幾乎刻進了我的腦子里。
我反復(fù)推敲沈硯的話:
“朱顏褪”的核心是“石青”,通過接觸皮膚起效,極可能混入熏香或浴湯。
目標(biāo),也清晰地指向林府內(nèi)部。
最有動機的柳姨娘,以及王府派來的、負(fù)責(zé)教導(dǎo)我婚前禮儀的孫嬤嬤。
王府嬤嬤?
為什么?
難道王府真的參與其中?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但時間緊迫!
藥效隨時可能褪去!
林府的追捕和王府可能的滅口行動絕不會停止!
我必須主動出擊!
幾天后,一個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
南城的喧囂沉入了底層的夢魘,只有偶爾幾聲野狗吠叫和醉漢的囈語。
破屋的門被輕輕推開,
沈硯無聲地走了進來,丟給我一個包袱。
“換上?!?/p>
依舊是命令式的簡短話語。
我打開包袱,里面是一套深灰色的、打著補丁的粗布短打衣裳,像是南城最底層苦力穿的。
還有一小盒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黑色膏狀物,以及一小截用油紙包著的、氣味奇怪的線香。
“衣服能讓你不那么扎眼?!?/p>
沈硯指著那黑膏。
“鍋底灰混了草汁,抹在臉上、脖子上、手上,遮住你的膚色?!?/p>
他又指向線香。
“簡易的迷香,點燃后投入室內(nèi),半盞茶時間能放倒普通人。
“記住,只能對付一個房間,時間很短。”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真的要去了!
潛入林府!
那個不久前還差點將我沉塘的地方!
“孫嬤嬤的房間在西跨院最里間,挨著小佛堂。
“柳姨娘的主屋在東院,守備森嚴(yán),暫時別碰。”
沈硯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很快,像是在布置一場軍事行動。
“林府昨夜剛抓到一個‘賊’,鬧騰了大半夜,今晚守衛(wèi)會相對松懈。
“但別大意,一旦被發(fā)現(xiàn),我不會救你第二次。”
“我知道。”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恐懼依然存在,但被更強烈的憤怒和求證的欲望壓了下去。
我迅速換上那身粗布短打,將頭發(fā)胡亂挽成一個最普通的婦人髻。
然后,挖起那黏糊糊、散發(fā)著怪味的黑膏,毫不猶豫地往臉上、脖子上、手背上涂抹。
冰涼的觸感和刺鼻的氣味讓我皺了皺眉。
但看著銅盆里水影中那個模糊、骯臟、幾乎辨不出原本面目的影子,一種奇異的、屬于“亡命徒”的膽氣反而升騰起來。
沈硯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火折子和一根細(xì)長的竹管。
“迷香插在竹管里點燃,從窗戶縫隙吹進去?!?/p>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晦暗不明。
“記住路線,動作要快,找到東西立刻撤。我在后巷角門附近接應(yīng),只等一刻鐘。過時不候?!?/p>
“好。”
我握緊了冰冷的竹管和火折子,感覺手心全是汗。
沒有多余的廢話,沈硯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為我引路。
我緊跟其后,深灰色的身影在南城迷宮般的巷弄里穿梭,心跳如擂鼓。
避開巡夜人,繞過幾處疑似潑皮聚集的窩棚,我們終于靠近了林府那高大森嚴(yán)的后墻。
角門!
就是那個我鉆出來的狗洞附近的小門!
此刻緊緊關(guān)閉著。
沈硯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翻墻。
他蹲下身,雙手交疊墊在身前。
翻墻?
我從未做過這種事!
但此刻別無選擇。
我踩上他的手,借力猛地向上一竄!
粗糙的墻面摩擦著衣服和手掌,火辣辣地疼。
我咬著牙,手忙腳亂地攀住墻頭,用盡吃奶的力氣翻了上去,再狼狽地滾落墻內(nèi)。
熟悉的府邸,熟悉的草木氣息,此刻卻像龍?zhí)痘⒀ā?/p>
我伏在墻角的陰影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借著對府邸布局的深刻記憶,我像一只真正的老鼠,沿著回廊的暗影,避開偶爾路過的、打著哈欠的守夜燈籠,朝著西跨院的方向潛行。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恐懼則讓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
每一片樹葉的沙響,每一陣夜風(fēng)的嗚咽,都讓我心驚肉跳。
終于,西跨院到了。
孫嬤嬤的房間果然在最里間,挨著那個常年點著長明燈、散發(fā)著檀香氣息的小佛堂。
窗戶緊閉著,但糊窗的紗紙很薄。
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里面?zhèn)鱽砭鶆虻摹⑤p微的鼾聲。
我顫抖著手,拿出竹管,小心翼翼地將那截線香插進去。
點燃火折子,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躍,映著我涂滿黑灰、緊張到扭曲的臉。
我將火苗湊近線香頂端。
嗤——細(xì)微的燃燒聲響起,一股淡淡的、帶著甜膩氣息的青煙飄了出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抖得更厲害了!
我強自鎮(zhèn)定,將竹管前端對準(zhǔn)窗戶紙一個不起眼的、似乎本就有些破損的小孔,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竹管后端猛地一吹。
一股細(xì)細(xì)的青煙,無聲無息地鉆進了窗戶縫隙。
做完這一切,我立刻縮回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盯著那扇窗戶,豎著耳朵聽著里面的動靜。
鼾聲……似乎……更沉了?
還是我的錯覺?
半盞茶的時間,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終于,感覺時間差不多了。
我再次湊近窗戶,用指尖蘸了點唾沫,小心翼翼地在窗紙上又潤開一個小洞,湊近一只眼睛往里看去。
屋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佛堂透過來的一點微弱光亮。
孫嬤嬤那略顯富態(tài)的身影仰面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動不動,鼾聲均勻。
成了!
我輕輕撬動窗戶的插銷,謝天謝地,沒有從里面鎖死。
窗戶悄無聲息地被我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我像泥鰍一樣滑了進去,迅速反身將窗戶虛掩上。
濃重的檀香味混合著迷香殘留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
我的心跳依舊劇烈,但手腳卻異常冰冷。
不能慌!
找東西!
任何可能與“石青”、“朱顏褪”有關(guān)的東西!
香爐?
妝奩?
衣柜?
房間不大,陳設(shè)簡單。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一個梳妝臺……
還有一個供奉著小小佛像的神龕。
我首先撲向梳妝臺。
上面只有幾件簡單的首飾,一個胭脂盒,一個粉盒。
我快速打開檢查,都是常見的閨閣用品,沒有可疑粉末。
香爐!
佛堂的香爐就在門口小幾上,里面的香灰還是溫?zé)岬摹?/p>
我小心地?fù)荛_香灰,仔細(xì)查看底部和爐壁,除了普通的檀香灰燼,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靛藍色的殘留。
難道在柳姨娘那邊?
或者……
方向錯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巨大的失望和焦躁涌上心頭。
我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向衣柜和床鋪。
衣柜里是幾件嬤嬤的常服,散發(fā)著樟腦味,沒有夾層。
我蹲下身,看向床底,只有幾個舊木箱。
等等!
桌子!
靠墻的那張桌子!
我立刻撲到桌前。
桌面空空如也。
我拉開抽屜。
第一個,是一些針頭線腦。
第二個,是一些零碎銅錢和幾封家書。
第三個……
鎖著!
一個小小的黃銅鎖!
我的心猛地一跳!
有秘密!
一定有東西!
我身上沒有工具。
環(huán)顧四周,看到梳妝臺上有一根磨尖了的銅簪。
我立刻拿過來,學(xué)著以前聽丫鬟們閑聊時提到的方法,將簪尖插進鎖孔,憑著感覺小心翼翼地?fù)芘?/p>
咔噠!
一聲輕微的、如同天籟般的響聲。
鎖開了!
我顫抖著手拉開抽屜。
里面東西不多:
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幾塊碎銀子,還有……
一個用素色錦帕小心包裹著的東西。
我屏住呼吸,拿起那個小包裹,入手有些分量。
解開錦帕——
里面赫然是一個小巧精致的白玉鼻煙壺。
但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鼻煙壺旁邊,一個用油紙仔細(xì)包著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紙包。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包。
一小撮極其細(xì)膩的、泛著淡紅色光澤的粉末,靜靜地躺在油紙上。
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紅色光澤流轉(zhuǎn),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不是靛藍色!
是淡紅色!
這和沈硯說的“石青”顏色不符。
但這粉末絕對不尋常。
而且被如此小心地藏匿起來。
我心臟狂跳,幾乎要躍出胸腔。
是它嗎?
這就是“朱顏褪”?
還是別的什么?
我迅速將紙包重新裹好,連同那個白玉鼻煙壺一起塞進懷里。
目光掃過抽屜深處,還有一個東西。
一枚小小的、造型別致的玉蘭花形狀的玉牌,上面似乎刻著字。
我下意識地拿起玉牌,借著佛堂透來的微光,勉強看清上面刻著三個娟秀的小字——“百花樓”。
百花樓?
京城最有名的……
青樓?
孫嬤嬤的抽屜里,怎么會有青樓的信物?
巨大的疑惑瞬間攫住了我。
一個王府的教導(dǎo)嬤嬤,私藏可疑粉末,還和青樓有聯(lián)系?
這太……太令人奇怪了。
“喵嗚!”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
緊接著,遠處似乎傳來巡夜家丁的呼喝聲:
“什么聲音?西跨院那邊!”
糟了!
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再也顧不得其他,將玉牌也塞進懷里,猛地轉(zhuǎn)身沖向窗戶。
身后,床上傳來孫嬤嬤一聲含糊不清的囈語。
似乎有醒轉(zhuǎn)的跡象。
迷香的時效快過了。
我手忙腳亂地推開窗戶,翻身跳了出去。
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顧不上疼痛,我拔腿就往記憶中的來路狂奔。
“站住!有賊!”
身后傳來家丁的厲喝和急促的腳步聲。
燈籠的光亮迅速朝這邊移動。
完了!m
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熟悉的庭院里亡命奔逃。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角門!
沈硯只等一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