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唯有王府深處巡夜衛(wèi)隊甲葉碰撞的規(guī)律輕響,和遠(yuǎn)處蟲鳴織成夜的網(wǎng)。
白日承恩殿內(nèi)幾欲撕裂空氣的殺意與劍意似乎已被王府的深墻重院鎖住,沉淀為更幽邃的暗涌。
陸小鳳站在水榭邊緣,倚著雕花欄桿,望著眼前一方小小的荷花池。
池水如墨,倒映著幾點殘星和一彎殘月,卻被氤氳升騰的夜霧涂抹得模糊不清。
他指尖夾著早已涼透的酒壺,兩撇標(biāo)志性的眉毛也難得地沒有揚著,顯得有些凝重。
金鵬王、三幅舊畫像、三位深藏不露的“叛臣”、如狼似虎的各路勢力、神魔般的西門吹雪、冰魄似的顧清、染血的瘋狼獨孤無我……再加上那個看似純真無邪卻如迷霧包裹的上官飛燕,以及她身后那位散發(fā)著毀滅氣息的刺面郎君柳余恨……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渾。
“嘖嘖,這趟買賣……虧本咯?!?/p>
陸小鳳低聲咕噥了一句,并非真的抱怨,更像是在梳理線索的紛繁蕪雜。
尤其柳余恨那驟然爆發(fā)又強行壓下的、非人的狂暴殺機,那條閃爍著【血河魔晶】幽光的詭異機械臂,以及他與上官飛燕之間那近乎詛咒般的扭曲依存……都讓陸小鳳心中那根警弦繃到了極致。
這絕非尋常的護(hù)衛(wèi)與主人關(guān)系!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xì)微、但在這寂靜夜里又格外刺耳的聲響,從不遠(yuǎn)處的假山花樹陰影下傳來。
“咔……嚓……嚓……”
是鐵器挖掘泥土的聲音!
陸小鳳眼神瞬間變得如同嗅到魚腥的貓!精光一閃,所有思緒瞬間拋諸腦后。
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化在夜風(fēng)中的一抹輕煙,悄無聲息地朝著聲音來源潛行過去。
繞過一叢開得正盛、香氣濃烈的夜來香,避開垂落的紫藤蘿瀑布。
月光吝嗇地穿透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如同鬼爪般的影子。
就在那片幽暗的陰影中心,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背對著陸小鳳的方向,奮力地?fù)]舞著一柄對她稚嫩身體來說顯得過于沉重的小鐵鍬!
是個小女孩。
約莫七八歲的年紀(jì),梳著兩個略顯散亂的丫髻,身上穿著繡金線的鵝黃襖裙,用料上乘卻沾了不少新鮮的泥點。
月光勾勒出她專注而固執(zhí)的側(cè)影輪廓。
正是上官雪兒——大金鵬王的小公主,上官飛燕的妹妹!
“嘿唷…嘿唷…” 她口中哼著不成調(diào)的童謠,小臉漲得通紅,每一鍬都掘得很深,挖起一大塊散發(fā)著泥土腥氣的黑土甩到旁邊。腳下,一個半尺見方的土坑已頗具規(guī)模。
她挖得如此投入,以至于陸小鳳幾乎摸到她的背后,她才驚覺有異!
“呀!”
雪兒猛地轉(zhuǎn)頭,看到月光下陸小鳳那張臉,先是嚇了一小跳,隨即認(rèn)出是他,緊繃的小臉立刻松弛下來,甚至帶上了一點興奮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
“是你呀!長胡子的哥哥!”
她聲音清脆,帶著點氣喘吁吁。
陸小鳳蹲下身,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有壓迫感。
他好奇地探頭去看那土坑:“小雪兒,這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覺,在這里挖土做什么?準(zhǔn)備種什么好玩的?”
他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卻銳利如針。
上官雪兒神秘兮兮地豎起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放在唇邊:“噓——!這是個秘密!我在尋寶!”
“尋寶?”
陸小鳳挑眉,心頭念頭飛轉(zhuǎn)。
眼前稚氣未脫的小女孩與白天丹鳳公主那令人琢磨不透的嬌容重疊在一起。
他故意逗她:“王府這么大,寶貝都藏在庫房吧?這小花園里能有什么寶貝?”
“才不是呢!”
雪兒小嘴一撅,透著孩子氣的驕傲和不容置疑,“我聽我小表姐偷偷告訴我的!
她說這里埋著好東西!是我們金鵬王國以前的寶藏線索!
那個壞蛋嚴(yán)立本叔叔把線索偷走啦!
但是小表姐說她有辦法,有些線索可能…可能就藏在這種意想不到的地方!”
又是寶藏線索!
又是嚴(yán)立本!
還是從上官飛燕(雪兒口中的小表姐)那里聽來的?
陸小鳳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笑得更大:“哦?你小表姐還告訴你什么了?比如…埋東西的是誰?埋的到底是什么?”
雪兒歪著頭想了想,似乎有點犯難,童真地比劃著:“小表姐就說了好多話…說有個很可怕、像怪物一樣的叔叔幫忙埋的…埋在柳樹下…說東西很沉…是個黑鐵的…像個小盒子又不是盒子的東西…上面還沾了…呃,好像是紅紅的東西?”
她努力回憶著,小鼻子皺著,“記不清啦!反正小表姐說,挖出來就有線索啦!我要是找到了,就能幫王爺爺!到時候皇太妃奶奶就會讓我多吃一串冰晶糖葫蘆了!”
她說著,眼中流露出對糖葫蘆的無限憧憬,小酒窩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黑鐵?小盒子?沾紅?
陸小鳳幾乎瞬間捕捉到關(guān)鍵點——染血的丹砂印記?
顧清那句讖語再次回蕩心頭!
上官飛燕是特意“泄露”給懵懂的雪兒聽?
利用童言無忌來傳遞某種試探性的信息?
還是……其中真有某種被所有人忽略的線索?!
“小雪兒,你真是個小福星!”
陸小鳳伸手揉了揉雪兒的小腦袋,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和鼓勵,“不過夜深了,挖寶這種事太累,交給哥哥好不好?
你看你這小手都快磨紅啦。
快回去睡覺,等明天哥哥幫你找到寶貝,拿給你看好不好?
他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伸手去拿雪兒手中的鐵鍬。
就在陸小鳳的手即將觸碰到鐵鍬的木質(zhì)手柄時,他敏銳的眼角余光捕捉到斜上方!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帶著森然金屬共振的低鳴,如同沉睡毒蜂被驚動!
樹影婆娑間,一支粗壯橫生、被濃密枝葉覆蓋的樹枝陰影里!
似乎有一抹幾乎融入夜色的幽金反光閃動了一下!
是覆蓋著金屬鱗甲的臂甲關(guān)節(jié)?!
柳余恨!
他竟一直潛伏在此!
如同守護(hù)寶藏的幽靈惡龍,也如同…守護(hù)丹鳳公主秘密的影子!
陸小鳳背后瞬間激起一層細(xì)密的涼意!
伸向鐵鍬的手懸在半空,狀若隨意。
他抬眼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月色恰好被一片浮云短暫遮擋,那處陰影更顯濃重,似乎什么都沒有,又似乎潛藏著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殺機。
而就在這極其短暫、氣氛凝滯的一刻!
“當(dāng)啷!”
雪兒的小鐵鍬在她剛才用力一掘之下,碰觸到泥土深處一件硬物!
清脆的碰撞聲在這死寂的夜晚格外清晰!
“呀!挖到啦!”
雪兒瞬間忘記了所有害怕和陸小鳳的話,興奮得幾乎跳起來!
她小胳膊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不顧一切地奮力向下掘去!
嘩啦!
一小片黑土被鏟開!
一小截冰冷、黝黑、表面有著奇異扭曲紋路、沾滿暗褐色粘稠物質(zhì)(舊血痕?)的金屬,在月光下露出猙獰的一角!
寒意刺骨!
殺機暴漲!
上方潛伏的樹枝陰影驟然抖動!
那抹幽金光芒如同猛獸睜開了眼睛!
鎖定地面!更鎖定了一無所知的雪兒!
千鈞一發(fā)!
同一時間!
距離聽濤水榭數(shù)百丈外,那棟由陸小鳳安排的、獨立于王府主建筑群的僻靜小樓頂層露臺。
西門吹雪如同亙古不變的石像,立于欄桿之上,沐浴著清冷月光,衣袂獵獵,目光投向無盡虛空,仿佛身外一切俱是塵埃。
顧清盤膝坐于檐脊之上,閉目靜修,周身縈繞的白霧寒絲流轉(zhuǎn)不息,如同凝聚的月光精華。
就在柳余恨臂甲殺機乍現(xiàn)、幽金光芒閃動、金屬共振低鳴響起的剎那!
顧清那雙緊閉的寒潭深眸驟然睜開!
清冷的眸光直射西苑水榭方向!
并非感知到具體的打斗氣勁,而是她“劍心通神”的敏銳境界,捕捉到了一股突然爆發(fā)的、濃烈如實質(zhì)、帶著毀滅與瘋狂守護(hù)執(zhí)念的“邪異殺機”!如同投入冰湖的一滴濃墨!
“嗤——”
腰際素白劍鞘之中,那柄鑲著白玉梨花劍格、纏繞淡銀云紋的古劍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清越的震顫嗡鳴!
仿佛被遠(yuǎn)方?jīng)坝康男皻怏@動了劍魂!顧清按在膝上的修長玉指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手背上覆蓋著一層薄霜,指尖在白玉鞘上輕叩兩下,劍鳴立止。
她并未起身,甚至連目光都未曾過多停留,但周身流淌的寒意卻在瞬間凝練了幾分。
染血的丹砂,青衣深處…所指,或非一物…這王府本身,便是最大的青衣之淵么?
她眼波沉靜如水,仿佛剛才的感應(yīng)只是一縷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息,心底的念頭卻如冰錐劃過。
聽濤水榭旁的樹影下,月光終于短暫擺脫浮云束縛,灑下一片清輝。
上官雪兒正用盡力氣,用鐵鍬撬動那截染著暗褐的冰冷金屬。
稚嫩的小臉上是純粹的興奮,對即將觸及“寶藏”的渴望壓倒了所有其他感官。
而那枝椏陰影處,那片被濃密枝葉遮蓋的幽暗區(qū)域,在月華照耀下,清晰地勾勒出一道高大、半身覆甲的輪廓!
一只包裹著奇異金屬、閃爍著微弱冰冷幽光的巨大手甲(不再是爪刃形態(tài)),正無聲無息地從枝葉縫隙間探出!指向毫無防備的雪兒!
陸小鳳全身肌肉已繃緊如鐵弦!
他右手不知何時已縮入袖中,兩根修長手指如同蓄勢待發(fā)的毒蛇,指尖捻著一片從旁邊樹葉上摘下的、邊緣鋒銳如刀的翠葉!
他臉上依舊掛著看似玩味的笑容,眼神卻銳利得足以刺穿黑夜!
他必須在柳余恨這個瘋魔的守護(hù)者出手前的萬分之一剎那做出抉擇!
救?還是不救?如何救?這水,比剛剛看到的更深!
就在那幽金大手即將穿破枝葉籠罩下來的剎那!
“柳叔!柳叔!你在哪兒呢?雪兒又淘氣跑不見啦!快幫我找找她!”
一個嬌俏、帶著些許焦急卻婉轉(zhuǎn)動人的聲音,如同黃鸝出谷,帶著明顯的方向性,從花園另一端的月洞門處傳來——正是丹鳳公主上官飛燕!
那聲呼喚像是一道無形的繩索!
樹上探出的幽金手甲如同瞬間凍結(jié)!硬生生停頓在半空!幽光也暗淡下去!
蹲在地上的雪兒聽到姐姐聲音,下意識抬頭向聲音處望去,手上動作頓時一停。
柳余恨那只從枝葉縫隙間伸出的手甲無聲無息地、極其緩慢地收了回去。
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關(guān),最終完全隱匿在濃重的樹葉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是小表姐找我!”
雪兒有些心虛地吐了吐舌頭,匆忙用小腳丫將那截挖出的、沾著暗褐痕跡的冰冷金屬物件胡亂地重新踹回土坑里,又慌忙用小手把旁邊的泥土呼啦呼啦地往坑里扒拉覆蓋。
陸小鳳將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念頭電轉(zhuǎn)。他瞬間收回捻葉的手指,臉上重新堆起哄孩子的大大笑容:“哎呀,你小表姐找你啦!快去吧!不然要被訓(xùn)啦!這寶貝哥哥替你看著,放心!”
雪兒“嗯”了一聲,拍拍小手上的泥巴,不再留戀土坑里的“寶貝”,站起身提起小裙擺,像個受驚的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朝著聲音來源處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門后濃密的月季叢中。
花園里恢復(fù)了寂靜。
只剩下原地那個被草草回填、掩藏著半截可疑金屬物的土坑,以及旁邊那把沾滿新鮮泥土的小鐵鍬。
陸小鳳緩緩站起身,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冰冷。
他并未立刻去查看那個土坑,而是目光如電,死死鎖住柳余恨先前藏身的那片枝葉繁茂的枝椏區(qū)域。
盡管肉眼已無異常,但那片陰影帶給他的壓力感,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洪荒兇獸,從未消散。
柳余恨未走。他在守護(hù)。
守護(hù)著丹鳳公主上官飛燕的秘密,也守護(hù)著這土坑下可能存在的秘密。
“好一個‘刺面郎君’…好一個‘情深義重’……”陸小鳳無聲地冷笑,袖中那枚被捏得溫?zé)岬匿h利翠葉邊緣,幾乎要割破他自己的指腹。
這王府,何止是藏寶之所,更似一座被巨大魔影守護(hù)的…秘密墳場!
而雪兒,無疑已經(jīng)成了在墳頭起舞的天真祭品。
風(fēng)穿過假山石孔,發(fā)出如泣如訴的嗚咽,仿佛在昭示著更險惡的風(fēng)暴即將席卷這座夜幕下的金陵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