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層冰冷的、頑固的薄膜,嚴嚴實實地糊在鼻腔里,滲進每一次呼吸。
這味道比醫(yī)院走廊里飄蕩的還要濃重,是這間蒼白病房里唯一的、不容置疑的主宰。
日光燈管的光線慘白得近乎殘酷,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把床上那張年輕卻過分沉寂的臉龐,
照得如同博物館里陳列的、易碎的石膏面具?!易谀菑埍鶝龅慕饘僬郫B椅上,
椅面硌著骨頭。窗外是七月流火,蟬鳴喧囂地撕扯著空氣,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煮沸,
可這扇玻璃窗像一道透明的厚墻,將所有的燥熱與聲浪都隔絕在外,
只留下里面這一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床頭柜上,那本薄薄的《舒婷詩集》攤開著,
停在《致橡樹》那一頁,紙張的邊緣被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揉捻得微微卷起,留下潮濕的褶皺。
“我如果愛你——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的聲音在病房里響起,
每一個音節(jié)都異常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飄散在冰冷的空氣里,輕飄飄的,
找不到一絲回響。病床上的她,安靜得讓人心慌。
濃密的睫毛在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兩彎深重的、靜止的陰影。
她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線,和記憶中那個永遠缺乏表情的少女輪廓嚴絲合縫地重疊。
只有我知道,這張冷漠面孔下的夾層里,藏著什么。記憶帶著消毒水也壓不住的銳利氣息,
猛地刺穿時間的隔膜。高一的夏天,空氣粘稠得如同糖漿。我站在高二(七)班門口,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她被一個同學喊出來。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
在她臉上切割出半明半暗的界限,那雙眼眸望過來時,沒有任何溫度,像是深秋結冰的湖面。
“有事?”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起伏,眼神掠過我的臉,
仿佛我只是空氣里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我?guī)缀跏抢仟N地遞過去那張攥得汗?jié)竦募垪l,
上面寫著我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拔摇沂浅赜辏咭唬ㄈ┌嗟摹J識一下?
” 語速快得像要逃離某種無形的追捕,我不敢觀察她的表情,生怕迎接我的是血雨腥風。
她垂眸掃了一下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審視。然后,極其輕微地,
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沒有表情,沒有回應,沒有多余的一個字。她轉身就走,
校服衣角在我眼前劃過一個干凈利落又毫無溫度的弧線,消失在那扇門后。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蕩的走廊里,臉頰發(fā)燙,指尖冰涼,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審判。
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扎在皮膚上,留下看不見卻持久存在的麻癢痛感。
我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見的污跡。從那天起,
我開始了笨拙而漫長的“糾纏”。課間操時故意繞遠路從她教室門口經(jīng)過,放學后假裝偶遇,
在她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托人帶的一些小零食,往往石沉大海。她的回應永遠吝嗇,
像貧瘠土地上稀少的雨滴。偶爾在樓梯轉角狹路相逢,我鼓起勇氣打招呼,
換來的是她腳步不停,一個極淡的“嗯”,或者干脆是沉默的空氣。每一次冰冷的回應,
都像細小的冰凌,刺進皮膚,留下隱秘的鈍痛。指尖總會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仿佛要抵御某種無形的侵襲。沒關系,我愿意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一起走”,
是在一個深秋的傍晚。天空是渾濁的鉛灰色,壓得很低。放學鈴響過很久,教學樓幾乎空了,
我才在通往圖書館的林蔭道上“堵”到她。她懷里正抱著練習冊。
“棠溪相霒(yin 一聲)!” 我跑上前,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回宿舍嗎?
順路一起?”她腳步頓了一下,側過頭看我。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
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擺放位置是否合理。幾秒鐘的沉默,長得像一場小型酷刑。
就在我以為又要收獲一個冰冷的背影時,她幾不可察地又點了一下頭:“嗯。
” 僅僅一個字。我像是得到了獎勵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邊,
隔著一個手臂寬的距離——那是我為自己劃定的安全界限。
空氣里彌漫著枯葉腐敗的濕潤氣息,還有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洗衣粉味道。
她走路的姿勢很直,目不斜視,仿佛旁邊根本沒有我這個人。我搜腸刮肚地找話題,
聲音在寂靜的小路上顯得格外突兀?!敖裉鞌?shù)學課那道題好難……”“嗯。
”“聽說食堂晚上有糖醋排骨?”“嗯?!薄啊彼幕貞駟握{的鼓點,
敲打著我越來越低的興致。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默徹底凍僵時,
她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我嚇了一跳,也趕緊停住。只見她放下抱在懷里的習題冊,
拉開書包拉鏈,動作利落。她的手伸進書包深處的夾層,摸索了一下,
然后精準地抽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消毒濕巾。包裝袋是淡藍色的,上面印著小小的檸檬圖案。
她撕開,抽出那張散發(fā)著微弱酒精和檸檬香氣的濕巾,遞到我面前。“手?!?她言簡意賅,
目光落在我剛剛下意識扶過旁邊沾著濕泥的樹干的手上。我的手指還沾著一點褐色的泥印。
她的眼神依舊平淡無波,仿佛遞過來的不是濕巾,而是一張普通的草稿紙。我愣住了,
心臟像是被什么柔軟又帶著刺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痛不癢,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接過濕巾,冰涼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指尖,濃烈的酒精味沖進鼻腔,驅散了泥土的氣息。
我用力地擦拭著手指,那冰涼的感覺順著皮膚蔓延,
奇異地將心頭那點被冰凌刺過的微痛感壓了下去。我偷偷抬眼去看她。
她已經(jīng)重新抱起習題冊,目光平視前方,仿佛剛才那個細微的舉動從未發(fā)生。
只有那片揉成一團的淡藍色濕巾包裝紙,還殘留在我掌心,
帶著一點微弱的檸檬香和酒精的涼意,像一枚小小的、沉默的勛章。
我們就這樣維持著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我依舊是她世界邊緣那個“麻煩”的存在,
她依舊吝嗇于表情和言語。但不知從何時起,她書包夾層里那淡藍色的濕巾,似乎總是備著。
偶爾在我觸碰了門把手、課桌,甚至只是風吹起的灰塵拂過手背時,
她總能適時地、不動聲色地遞過來一片。那冰冷的濕巾和消毒水的氣味,
成了我們之間一種無聲的、帶著點怪異的默契。它像一道無形的橋梁,
又像一道安全的緩沖帶,讓我得以在她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冷漠堡壘邊緣,
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靠近。我以為日子會像這樣,
在消毒水味的濕巾、她不變的冷淡和我持續(xù)不斷的笨拙靠近中,緩慢而固執(zhí)地流淌下去。
直到那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漾開了意外的漣漪?!俺亟憬?!
” 清脆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雀躍,在放學后熙攘的人流中響起。我回頭,
看到一個穿著高一校服的女生,眼睛亮亮的,正努力擠過人群朝我走來?!澳莻€…池姐姐!
上次你借我的筆記真的幫了大忙!太感謝了!” 她氣喘吁吁地站定在我面前,
雙手遞過來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筆記本。是隔壁的學生,叫于月弦。
幾天前她弄丟了重要的課堂筆記,急得快哭了,我正好多抄了一份,就順手給了她。
這在我的日常里,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安豢蜌?,正好有多的。
” 我接過自己的本子,對她禮貌地笑了笑。我的目光習慣性地越過她,
在人群中逡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同時下意識地與她保持著一點距離。
于月弦似乎沒察覺我的疏離,反而因為我的回應而更加熱絡起來?!俺亟憬隳闳苏婧茫α?,
你家也是往東門方向嗎?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段嗎?
正好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她抱著書包,眼神充滿期待。推拒的話到了嘴邊,
看著那張熱情又有點緊張的臉,想到她上次哭鼻子的樣子,我終究還是遲疑了一下。
“……嗯,行吧。” 我點了點頭,目光依舊忍不住在攢動的人頭中搜索。
棠溪相霒應該已經(jīng)出校門了。于月弦確實有很多問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從數(shù)學題問到新開的奶茶店,又從老師八卦問到明星綜藝。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心思卻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飄向那個總是沉默獨行的身影。
直到于月弦忽然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指向路邊一家新開的甜品店櫥窗:“學姐快看!
那個小熊蛋糕好可愛!”她的動作有些突然,指尖不經(jīng)意間蹭到了我的小臂皮膚。
一種細微的、如同靜電劃過的不適感瞬間竄起。
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挪開半步,拉開那點被突破的距離感,
同時努力維持著臉上的溫和笑容:“嗯,是挺可愛的?!本驮谖覀壬砜聪驒淮埃?/p>
試圖壓下心頭那點因觸碰而起的不適時,眼角的余光,
卻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個一直在我心中揮散不去身影?!南嚯??
她就在校門內(nèi)側不遠處,靠近花壇的一棵老樟樹下。
她手里拎著一個印著“真鮮奶吧”logo的白色紙袋。她站立的姿勢有些僵硬,
目光直直地朝我們這邊投射過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樟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卻沒能照亮她的眼眸。那眼神沉沉的,像蒙了一層化不開的寒冰,又像結了冰的湖面,
底下壓抑著洶涌的暗流。她的嘴唇抿得比平時更緊,繃成一條沒有一絲弧度的、冷硬的直線。
我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抬手朝她打招呼。然而,
就在我的手指剛剛抬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時,她動了。棠溪相霒猛地轉過身,
動作幅度大得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她拎著紙袋的手揚起,沒有任何猶豫,
像丟棄一件骯臟的垃圾,用力地、決絕地將那個還散發(fā)著溫熱氣息的白色袋子,
狠狠砸進了旁邊的垃圾桶。紙袋撞擊金屬桶壁,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
里面似乎有塑料杯碎裂的輕微脆響。那聲響不大,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猛地在我心口上鋸了一下。我抬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凝固在臉上。
于月弦還在旁邊興奮地說著什么,聲音變得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我眼睜睜看著棠溪相霒的背影。她挺得筆直,肩膀的線條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
沒有絲毫停頓,也沒有再看我們一眼,大步流星地匯入放學的人潮,迅速消失不見。
只留下那個垃圾桶,像一個突兀的傷口,昭示著某種剛剛被徹底斬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