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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朗云清 蒲公公 168826 字 2025-07-17 12: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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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遙,對于灰胡子這等人物,不過旬日腳程。但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尤其是一個體內(nèi)潛藏威脅的孩子,這段路走得并不輕松。

斬龍崖的陰影在身后漸漸模糊,前方地平線上,一座雄城的輪廓在晨曦中拔地而起,仿佛一頭蟄伏于南疆邊陲的巨獸。那便是人族扼守南疆的門戶——天云城。

城墻高聳,通體由巨大的灰白色“鐵紋石”壘砌而成,歷經(jīng)千年風雨侵蝕、戰(zhàn)火洗禮,墻體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鑿痕與焦黑印記,無聲訴說著昔日的金戈鐵馬。陽光照射下,冰冷的石面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城垛如巨獸的獠牙,森然指向蒼穹。一條寬闊得足以并行數(shù)輛馬車的護城河環(huán)繞四周,河面平靜,卻深不見底,隱隱透著一股煞氣。

若在三千年之前,這里必是修行者云集、法陣森嚴、劍拔弩張的戰(zhàn)爭堡壘。彼時,還未有天塹斬龍崖,而天云城,便是人族抵御妖族侵襲的最強之盾。城中常年駐守著各大宗門精銳,高手如云,靈光沖霄,是名副其實的“修士之城”。

而今人妖兩族迫于西方天遺族(魔族)的強大壓力,歃血為盟。加之斬龍崖天險穩(wěn)固,尋常妖獸再難逾越,這扼守要沖的軍事重鎮(zhèn),其戰(zhàn)略意義便日漸消減。駐守于此的修行者們,或返回山門清修,或前往對抗魔族的前線。昔日劍氣縱橫、法寶輝映的景象,已成了老人們口中模糊的傳說。

如今的天云城,褪去了修士的華裳,顯露出江湖的底色。它更像一個龐大、復雜、充滿煙火氣與草莽氣的巨型市集和江湖碼頭。城門口雖仍有披甲執(zhí)銳的兵士盤查,但其修為大多平平,目光更多流連于入城商旅的行囊,而非警惕所謂的“妖氛”。

灰胡子背著那標志性的巨大青皮葫蘆,一身洗得發(fā)白、油漬斑駁的灰布袍,趿拉著破舊草鞋,活脫脫一個落魄老乞丐。他身后,跟著身形瘦削、臉色帶著一絲不健康蒼白的云朗。少年穿著一身同樣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眼神沉靜,帶著超越年齡的早熟,默默觀察著這座陌生的巨城。

師徒二人隨著人流,緩緩通過那高達數(shù)丈、包著厚重鐵皮的城門洞。一股混雜著汗味、牲畜膻氣、食物香氣、劣質(zhì)脂粉味以及鐵器銹蝕氣息的復雜味道撲面而來,喧囂的聲浪瞬間將人淹沒。

入得城來,眼前豁然開朗。

主街由巨大的青石板鋪就,寬闊得令人咋舌,足以容納十數(shù)輛馬車并馳。街道兩側,樓閣林立,飛檐斗拱,鱗次櫛比。既有氣派的商會門樓,掛著“四海通”、“萬寶閣”的金字招牌,門前車水馬龍;也有低矮的茶肆酒館,旗幡招展,里面?zhèn)鞒龃趾赖膭澣暫驼f書人抑揚頓挫的調(diào)子;更有擺滿各色南疆特產(chǎn)、山貨、獸皮、兵刃的地攤,攤主們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吆喝著,與顧客爭得面紅耳赤。

行人摩肩接踵,形形色色??钢浳锏哪_夫喊著號子匆匆而過;挎著刀劍、眼神桀驁的江湖客三五成群,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身著綾羅綢緞的商賈在仆從前呼后擁下招搖過市;偶爾還能看到幾個身形高大、帶著明顯獸類特征(如覆著細鱗的脖頸、尖耳或毛茸茸的尾巴)的妖族行商,在特定的坊市區(qū)域與人族討價還價,彼此間雖有戒備,倒也相安無事——這便是人妖聯(lián)盟千年留下的最直觀痕跡。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躁動、粗糲又充滿生機的江湖氣息。這與云朗十年來所熟悉的深山幽谷、瀑布寒潭截然不同,充滿了新鮮感,也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怎么樣,小子?比咱們那山溝溝熱鬧多了吧?”灰胡子灌了一口葫蘆里的劣酒,咂咂嘴,憊懶地笑道,眼睛卻像最老練的獵鷹,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和某些特定人群。

云朗輕輕點頭,目光被街邊一個耍猴戲的攤子吸引片刻,隨即又落在一個售賣各種奇異草藥的攤位上,下意識地辨認著幾味熟悉的止血草和驅(qū)蟲藥?!班?,很……大?!彼也坏礁N切的詞,只覺得人潮洶涌,聲音嘈雜,心口那沉寂的印記似乎都因環(huán)境的燥熱而隱隱有些發(fā)燙。

灰胡子帶他來此,表面上是“見見世面”,實則有更深的用意。十多年了,關于斬龍崖底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后續(xù)竟如石沉大海,了無痕跡。人族疆域內(nèi)毫無波瀾,仿佛那二百余口凡人從未存在過;妖族那邊,更是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關于一位“黑鳳王”隕落的驚天消息傳出。這太不正常了!一個妖王的隕落,足以引發(fā)一族震動,甚至是兩族關系的軒然大波。如此平靜,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當初的判斷有誤,那隕落的并非真正的妖王,或者它并未真正死去;要么……有一股強大到超乎想象的力量,將此事徹底掩蓋了下去,甚至屏蔽了妖族內(nèi)部的感應。但可能嗎?。

這十多年,灰胡子帶著云朗,看似在江湖中隨性漂泊,實則一直圍繞著南疆,在距離斬龍崖不算太遠的區(qū)域活動。他像個幽靈,潛入過附近幾個小宗門和凡人城鎮(zhèn)的藏書閣,旁敲側擊地向一些消息靈通的散修、甚至偽裝成人族的低階妖族打探,試圖捕捉到一絲與當年那驚天波動、或者與“屏蔽天機”相關的蛛絲馬跡。然而,一無所獲。那件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打掃的干干凈凈,人族沒有知道斬龍崖下還有自己遺族生活,妖族似乎沒無人知曉自己有位妖王隕落。透著令人心悸的詭異?;液由钪苌婕澳莻€層面的事情,任何“不可能”都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這讓他心中的警兆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愈發(fā)沉重。帶云朗入城,也是想看看在這魚龍混雜之地,是否能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漣漪。

師徒二人尋了間價格低廉、靠近城西平民區(qū)的大車店住下。房間狹小簡陋,但勝在清靜。

安頓下來后,灰胡子便時常獨自外出,留下云朗在房中或附近活動。云朗對此早已習慣,知道師父有自己的事情要辦。他從不追問,只是默默地將房間收拾得干凈整齊,然后開始自己的功課。

白天,他會找一處僻靜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演練“驚濤掌法”。掌風呼嘯,帶著灼熱的氣息,動作簡潔迅猛,力求將每一分力量都精準地爆發(fā)出去。這是他能掌控體內(nèi)狂暴火力的唯一途徑,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十幾年苦練,加上遠超常人的毅力,他的武藝在凡俗之中,已堪稱登堂入室,身法迅捷如風,掌力剛猛爆裂,尋常壯漢難近其身?;液影抵杏^察過,對此頗為滿意。這也是他同意云朗接下來計劃的原因。

夜幕降臨,喧囂的城市并未完全沉睡,但大車店的小院已歸于寂靜。云朗盤膝坐在簡陋的床鋪上,并未入睡。

他閉上雙眼,心神沉靜。十多年來,他從未放棄過嘗試。灰胡子傳授給他的,是最基礎的引靈、聚靈法門。四歲那年,他便已成功“開靈”,清晰地感知到了天地間游離的、色彩斑斕的靈氣光點。這本應是踏上道途、叩開仙門的第一步。然而,當那些溫順的靈氣被他小心翼翼引入體內(nèi),沿著經(jīng)脈試圖匯入丹田氣海時,異變陡生!

途經(jīng)心脈的剎那,那蟄伏的玄火之毒仿佛受到了最輕微的挑釁,驟然蘇醒!心脈深處,那被重重封印的金紅核心猛地一跳,一股毀滅性的灼熱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那些好不容易匯聚的、柔和的靈氣,如同冰雪遇到了熔巖,連一絲反抗的余地都沒有,瞬間就被灼燒得干干凈凈,化作一縷縷微不足道的青煙,消散于無形。每一次嘗試,都如同將微弱的火苗投入焚化爐,徒勞無功,且會引來心脈封印更劇烈的波動和刺痛,甚至可能誘發(fā)火毒提前發(fā)作。

灰胡子嘗試了無數(shù)方法,翻閱了無數(shù)典籍,最終也只能黯然確認:云朗體內(nèi)那霸道絕倫的玄火之毒,與他的心脈、神魂已深度糾纏,它本能地排斥、焚毀一切“異種”能量。正統(tǒng)的修仙之路,對他而言,是一條被徹底斬斷的死路。

然而,云朗并未完全放棄。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次嘗試引靈聚靈,雖然靈氣最終都會被心脈的玄火焚滅,但整個聚靈的過程本身,卻仿佛一種特殊的“冥想”。一夜聚靈下來,他非但不會像常人那樣因熬夜而疲憊不堪,反而精神奕奕,第二日練武時精力更加充沛,五感也似乎更加敏銳一絲。

這個發(fā)現(xiàn)讓灰胡子和云朗都感到困惑不解。灰胡子曾多次以神識內(nèi)視,觀察云朗聚靈時的體內(nèi)狀況。靈氣入體,周天運轉(zhuǎn),一切看起來都符合基礎法門的描述。但當靈氣流經(jīng)心脈區(qū)域時,確實如泥牛入海,瞬間被那金紅核心散逸的恐怖高溫蒸發(fā)殆盡,連一絲痕跡都難以捕捉。灰胡子只能推測:或許那被焚毀的靈氣,并非完全消失,而是在被極致高溫“煉化”的過程中,轉(zhuǎn)化成了某種極其精純、難以被神識察覺的“生命本源”能量,反哺了云朗的肉身和神魂?雖然這個解釋聽起來匪夷所思,甚至有些牽強,但云朗日益強健的體魄(盡管依舊瘦削)和敏銳的感知,卻是實實在在的。這成了黑暗中唯一一絲微弱的星光,支撐著云朗在絕望中繼續(xù)這看似徒勞的修煉。他堅信,水滴石穿,哪怕只能獲得一絲一毫的好處,也絕不能放棄。

此刻,云朗再次沉浸于聚靈之中。外界的聲音漸漸遠去,心神內(nèi)守。絲絲縷縷微涼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木屬性靈氣,從窗外滲透進來,被他緩緩引入體內(nèi),沿著特定的經(jīng)脈路線游走。清涼的氣息流淌,帶來一種舒適的滋養(yǎng)感。然而,當這縷靈氣行至心脈附近時,異變再起!

心口那半青半紅的寧火印微微發(fā)燙,皮膚下隱約有金紅紋路浮現(xiàn)。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高溫屏障瞬間籠罩了心脈區(qū)域。那縷溫順的木靈氣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烈焰之墻,連“滋啦”聲都來不及發(fā)出,便徹底湮滅,化為烏有。心脈封印的核心處傳來一陣微弱的悸動,仿佛沉睡的兇獸被打擾后不滿地翻了個身,帶來一陣熟悉的、針扎般的刺痛。

云朗眉頭微蹙,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呼吸依舊平穩(wěn),并未停止。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焚靈”之痛,甚至將其視為一種另類的錘煉。他繼續(xù)引導著新的靈氣進入,周而復始,如同一個執(zhí)著的愚公,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行。一夜下來,引入體內(nèi)的靈氣涓滴不存,但他蒼白的小臉卻透出一抹運動后的紅潤,眼神在黑暗中睜開時,清澈而明亮,毫無倦意。

幾日后的一個傍晚,師徒二人在街邊小攤吃著熱騰騰的湯餅。云朗小口喝著湯,目光卻被不遠處一面新貼的告示吸引。

告示貼在城主府外墻的布告欄上,周圍圍了不少人。告示由“流云劍派”和“鐵掌門”聯(lián)名發(fā)布,大意是這兩派將在十日后于城西“演武場”聯(lián)合舉辦新弟子選拔大會,廣招適齡少年,擇優(yōu)錄入內(nèi)門,傳授武藝真?zhèn)?,更有機會得窺修行門徑(指為有資質(zhì)者打下基礎或引薦給交好的小宗門)。

告示內(nèi)容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和議論。對于天云城及其周邊村鎮(zhèn)的普通少年和家庭來說,能加入“流云劍派”或“鐵掌門”這樣在本地頗有聲威的江湖門派,無異于鯉魚躍龍門,是改變命運、出人頭地的絕佳機會。不少帶著孩子的家長眼中都燃起了熱切的光芒。

夜晚饞嘴的灰胡子帶著云朗“長見識”,破費去城中名氣頗盛的酒樓吃飯。因為衣衫不整,師徒倆差點連門檻都進不去,還好有金銀開路。嘴里吃著美食的云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因長期練武和體內(nèi)火毒折磨而略顯粗糙的手掌,再抬頭看向師父,眼中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灰胡子正享受著美味,感受到徒弟的目光,想起白日的告示,又看了看云朗,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復雜。他放下碗,抹了把胡子上的湯汁,聲音含糊卻清晰:“想去試試?”

云朗用力點了點頭,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嗯。師父,我想看看……自己和別人差多少?!?他想知道,自己這十年在師父教導下、在焚心痛苦中磨礪出的武藝,在這江湖之中,究竟處于什么位置?更重要的是,門派意味著資源、信息、更廣闊的世界。也許……也許在那里,能找到一絲關于緩解體內(nèi)火毒的線索?哪怕希望渺茫。

灰胡子沉默了片刻。他明白云朗的心思。這孩子背負太多,渴望變強,也渴望融入正常的世界。他更清楚,以云朗目前的實力,通過這種江湖門派的選拔,問題不大。讓他去經(jīng)歷一番,見識不同的對手,磨礪心性,也是好事。至于“得窺修行門徑”……灰胡子心中暗嘆,那對云朗而言,終究是鏡花水月。隨之年齡長大,有些事情似乎也該跟他說清楚了。少年對身世來歷的渴望他看在眼里,但他沒有說破。

“想去就去唄。”灰胡子咧嘴一笑,露出被劣酒熏黃的牙齒,拍了拍云朗的肩膀,“咱老胡的徒弟,揍趴下幾個小崽子還不是手到擒來?正好,省得你天天在老頭子跟前晃悠,煩人!” 他故意說得輕松,掩蓋住眼底深處的憂慮——選拔場上人多眼雜,云朗體內(nèi)的火毒是個巨大的隱患。

云朗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少年人的雀躍,重重點頭:“謝謝師父!我會努力的!”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嗤笑。一個穿著光鮮綢緞、約莫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在鄰桌仆從簇擁下吃飯,對這邋遢師徒本就不滿。正好聽到灰胡子的話。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衣著寒酸的師徒倆,尤其是灰胡子那副邋遢模樣和背后的大葫蘆,眼中滿是鄙夷和不屑,對著同伴大聲嘲笑道:“聽見沒?一個老叫花子也敢大言不慚,說什么揍趴下別人?帶著個小病癆鬼,怕不是想去演武場討飯吧?哈哈哈!”

他身邊的同伴也跟著哄笑起來。

云朗臉上的雀躍瞬間消失,眼神驟然冷了下來,瘦小的身體微微繃緊,手指下意識地蜷縮。心口那沉寂的印記,似乎因這突如其來的羞辱和憤怒而隱隱發(fā)燙。但他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盯著那錦衣少年。

灰胡子卻像是沒聽見,依舊笑瞇瞇地,甚至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面湯,發(fā)出滿足的“哈”聲。只是在放下碗的瞬間,他那渾濁的老眼似是無意地掃過那錦衣少年腰間懸掛的一塊雕工精細、隱隱有微弱靈力波動的玉佩,以及其仆從衣角一個不太起眼的徽記,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了然和冰冷,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憊懶模樣。

“吃飯吃飯,面涼了就坨了。”灰胡子敲了敲云朗的碗邊,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fā)生。他心中冷笑:天云城的水,看來比想象中更深。一些本地盤踞多年的家族勢力,其子弟的跋扈,也可見一斑了。這選拔大會,恐怕不會太順利。

云朗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和那蠢蠢欲動的灼熱感,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吃面。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中,少年人的倔強和戰(zhàn)意,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無聲地燃燒起來。

距離選拔,還有十天。天云城喧囂依舊,但對于云朗而言,一場關乎他能否真正踏入這個“江湖”的考驗,已然拉開了序幕。他需要在這十天里,將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好,同時更加小心地控制那如影隨形的焚心之火。夜幕下簡陋的房間里,除了聚靈時那無聲的“焚靈”景象,更多了他更加專注、更加凌厲的掌風聲。


更新時間:2025-07-17 12:0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