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哲是被一股若有若無、帶著蛋白質(zhì)焦化特有氣味的糊味熏醒的。
睜開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簾——高聳、帶著維多利亞時代特有的繁復(fù)石膏線,卻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在從厚重窗簾縫隙透進的灰蒙天光下顯得有些冷清。
片刻的恍惚后,昨夜的記憶才如潮水般涌回:戰(zhàn)火紛飛的故國,倉皇的逃離,異鄉(xiāng)冰冷的街道,路燈下那個蒼白卻固執(zhí)的少年,以及那句——
“你要跟我回家嗎?”
他坐起身,環(huán)顧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
昨晚,章黎推開這個房間的門的時候,說這里是原本計劃是他的書房,現(xiàn)在其實沒怎么用,讓楚哲先將就一晚。而楚哲太過疲憊,洗漱后倒頭就睡,還沒來得及認真看看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位于這棟位于南肯辛頓邊緣、頗有年歲的聯(lián)排別墅的頂層。典型的英式高挑空間,卻因疏于打理而顯得空曠又凌亂。
墻壁是陳舊的米黃色,掛著幾幅早已褪色的風景畫復(fù)制品。身下寬大的橡木床占據(jù)了房間中央,鋪著還算干凈但明顯有些年頭的亞麻床單。墻角堆放著幾個沒拆封的大木箱,上面隨意搭著幾件看起來價格不菲但皺巴巴的西裝外套。
一張笨重的書桌靠窗擺放,上面同樣被書籍、紙張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儀器零件淹沒,只有一小塊被清理出來的區(qū)域放著一盞黃銅臺燈。唯一能稱得上整潔的,大概只有窗邊那個小小的壁爐架,雖然空空如也,積著灰,但造型還算優(yōu)雅。
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矛盾的氣息——昂貴的家具和物品,與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甚至帶著點破罐破摔的雜亂無序交織在一起。
空氣中那股焦糊味更濃了。
楚哲穿戴整齊,推開房門,那股味道瞬間變得濃烈而刺鼻,還夾雜著油脂燃燒后的嗆人氣息。
楚哲走下樓梯,在廚房的方向駐足,“你在......做什么?”
幾乎是話音剛落,章黎就從廚房門后溜溜達達地晃了出來。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拎著一個長柄鍋鏟,鏟頭上赫然黏著一層焦黑如炭、形態(tài)不明的物質(zhì),邊緣還頑強地掛著幾縷可疑的、半凝固的蛋液狀物體。
他臉上蹭了好幾道黑灰,像只剛鉆過煙囪的小花貓,一邊走還一邊被殘留的油煙嗆得輕咳了幾聲。
“啊,”他抹了把鼻尖,結(jié)果把灰抹得更開了,語氣帶著點強裝的鎮(zhèn)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我在……嗯,嘗試做早飯來著……歡迎新室友嘛!”
楚哲的目光從那災(zāi)難性的鍋鏟移到章黎精彩紛呈的臉上,沉默了幾秒,心想你確定不是下毒?
“其實……這種事心意到了就好,”楚哲努力維持著溫和的笑容,指了指章黎手里的鍋鏟。
章黎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齜了齜牙,梗著脖子辯解:“意外!純屬意外!我這次只是……沒發(fā)揮好!對火候掌握略有偏差!”
他揮舞了一下鍋鏟,仿佛想證明自己理論的正確性,卻帶起一股更濃的焦糊味。
楚哲剛想再說什么,“叮咚——”清脆的門鈴聲恰到好處地響起,宛如天籟。
“啊哈!救星來了!”章黎眼睛瞬間亮了,仿佛找到了完美的臺階,“我們的早飯準時送達!快去開門取飯!”
“所以你……”楚哲挑眉,帶著了然的笑意看向他,“是早就預(yù)見了廚房的‘戰(zhàn)略性失敗’,提前訂好了后路?”
章黎立刻別開臉,假裝對墻上的一塊污漬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含糊地催促:“快去快去,飯要涼了!”
楚哲無奈地搖搖頭,走向公寓大門。
打開門,清晨灰藍色的天空籠罩著一層薄霧,街道上已是車水馬龍,人聲喧雜。幾個路過的鄰居投來目光——有好奇的打量,也有毫不掩飾的譏誚。
楚哲面無表情,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彎腰拿起放在門前臺階上的、用油紙包裹好的溫熱食物,反手利落地關(guān)上了門,將那些目光隔絕在外。
回到一樓“餐廳”,眼前的景象讓楚哲再次無聲地嘆了口氣。
章黎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清理餐桌——這張寬大的胡桃木餐桌本應(yīng)是這個空間的焦點,此刻卻像一個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小型爆炸的戰(zhàn)場。
寫滿復(fù)雜公式和潦草推演的草稿紙如同雪片般鋪開;厚重的物理學(xué)專著、翻開的筆記本和各種語言的期刊雜志東倒西歪;幾支鋼筆、鉛筆毫無章法地滾落在桌面上,有的甚至滾到了桌沿,搖搖欲墜;一個殘留著黑褐色咖啡漬的骨瓷馬克杯旁邊,孤零零地躺著一只銀質(zhì)小勺;本該配套的糖罐卻不知為何跑到了餐桌的另一頭,緊挨著一個插著早已枯萎干癟、只剩幾片頑固褐色花瓣的花瓶;幾個皺巴巴的信封被隨意壓在一本攤開的《電磁學(xué)原理》下面;更令人側(cè)目的是,楚哲甚至在幾本書的縫隙里,瞥見了一小塊長了綠色絨毛、散發(fā)微弱酸腐氣的面包遺骸……
昨晚初到時,這滿室的狼藉就曾讓楚哲誤以為自己踏入了某個廢棄的實驗室兼垃圾回收站,現(xiàn)在看來,情況沒有絲毫改善。
“你先去好好洗洗臉和手,”楚哲把手中的早餐包裹小心地放在唯一一把沒被雜物侵占的椅子上,挽起了襯衫袖子,語氣帶著不容置疑,“這里交給我。”
章黎聞言如蒙大赦,飛快點頭,幾乎是逃也似的溜進了衛(wèi)生間,“砰”地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整理歸類這種瑣事!如果不是楚哲從天而降,他平日的生存法則就是在餐桌這片廢墟中,隨便撥開一小塊空地,鋪上一張干凈的紙,就開始他的用餐儀式。
——邊吃邊看書。
衛(wèi)生間里,溫熱的水流沖刷著手上粘膩的油污和臉上的黑灰。章黎盯著鏡子里那張狼狽又沮喪的臉,廚房里那場短暫而慘烈的戰(zhàn)役仿佛還在眼前。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早知道會搞成這樣,他就克制住自己的突發(fā)奇想了,也不至于這么丟人。
“好了嗎?”門外傳來楚哲清朗的詢問聲。
“好了好了!”章黎連忙大聲回應(yīng),迅速擦干臉??粗R中恢復(fù)清爽的自己,那雙黑溜溜的眼珠狡黠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如果……如果這個看起來穩(wěn)重又能干的楚哲,真的愿意留下來,并且承擔起“整理大師”的重任……那豈不是意味著,他章黎從此可以徹底從“家務(wù)地獄”中解放出來?
這個想法像一道光,瞬間驅(qū)散了剛才的懊喪。他心情大好地推開衛(wèi)生間的窗戶,窗外,一棵高大卻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伸展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倔強而寂寥。章黎盯著它看了幾秒,仿佛在跟老友無聲交流,然后才腳步輕快地離開。
回到餐廳時,章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短幾分鐘,那張曾經(jīng)被學(xué)術(shù)廢墟和生活殘骸覆蓋的胡桃木餐桌,竟然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它作為一張餐桌的基本尊嚴!
雖然書本和紙張只是被整齊地摞放在旁邊的矮柜上,枯萎的花和發(fā)霉的面包等垃圾已被清理,但桌面本身已經(jīng)被擦拭干凈,露出了溫潤的木色。兩副簡單的餐具和剛剛?cè)』氐?、散發(fā)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正安穩(wěn)地放在桌面上。窗外的光線似乎都因此明亮了幾分。
“過來吃飯,章黎?!背苷泻舻溃Z氣平靜,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去了一點塵埃。
“好的楚哲同學(xué)!”章黎小跑過去,動作麻利地坐下,看著整潔的桌面,由衷地贊嘆,“天哪,你好厲害!這么快就讓這里重見天日了!簡直是魔法!”
“只是做了點基礎(chǔ)的清理,”楚哲一邊拆油紙包,一邊實事求是地說,“把最礙眼的東西暫時挪開了而已?!?/p>
里面是兩份簡單的英式早餐:夾著火腿和奶酪的三明治,一小盒黃油,一小罐果醬,還有幾片白面包。
章黎熟練地把食物分好,拿起一片面包開始涂抹黃油。
“還好我訂了雙人份的,”他咬了一口面包,滿足地瞇起眼,“不然你這會兒就得出去覓食了。這附近可沒什么好吃的早點攤子?!?/p>
“你一整天就吃這個?”楚哲拿起三明治,看著這單調(diào)的搭配,眉頭微蹙。
“不然呢?”章黎聳聳肩,一臉的生無可戀,“我不愛吃這些冷冰冰、干巴巴的西餐,可是在這里,想找家像樣的中餐館比解一道量子方程還難。人生地不熟,廚藝又……咳,你也看到了,”
他朝廚房方向努努嘴,“所以,只能這樣將就嘍。”
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充滿期待地看向楚哲:“對了!楚哲,你會做飯嗎?我是說……正宗的中餐?炒個青菜,燉個湯什么的?”
“不會?!背苷\實地搖了搖頭。
章黎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失望地拖長了聲音:“哦——這樣啊……”
楚哲看著他瞬間耷拉下去的腦袋,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軟,提議道:“不過,可以學(xué)著做??偙纫恢背赃@些強?!?/p>
章黎立刻想到了早上那場災(zāi)難,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學(xué)?那我還是繼續(xù)啃面包吧,至少生命安全有保障?!?/p>
楚哲被他夸張的反應(yīng)逗樂了,保證道:“也不至于每次都那么……驚心動魄?!?/p>
“說起來,”章黎咽下面包,換了個話題,好奇地問,“你來倫敦,具體打算做什么?總不會是想在這兒開個中藥鋪子吧?我跟你講,那些老外看中醫(yī),眼神就跟看跳大神的差不多,覺得是‘巫術(shù)’!”
他模仿著那種夸張的、帶著恐懼和鄙夷的表情。
“不是開藥鋪,”楚哲搖頭,眼神認真起來,“我是想來這里學(xué)習(xí)西醫(yī)?!?/p>
“咦?西醫(yī)?”章黎眨眨眼,有些意外,“那你想好去哪所學(xué)校了嗎?倫敦好的醫(yī)學(xué)院可不少,但門檻也高?!?/p>
“還沒有,”楚哲嘆了口氣,眉宇間染上一絲迷茫,“初來乍到,毫無頭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p>
“要不要我?guī)湍阊??”章黎忽然湊近了些,臉上綻開一個狡黠的笑容,像只打著小算盤的狐貍。
楚哲看著他這明顯不懷好意的笑容,心中警鈴微作,挑眉反問:“哦?我怎么覺得你有點圖謀不軌呢?”
“怎么會!”章黎立刻收斂笑容,努力擺出一副真誠可靠的樣子,“我的導(dǎo)師,希金斯教授,人特別好!他的夫人,剛好就是倫敦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副院長!如果我厚著臉皮去跟導(dǎo)師求求情,再讓他夫人美言幾句……嘿嘿,你被人家學(xué)校收走,那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他做了個“打包帶走”的手勢。
“怎么聽起來……”楚哲沉吟了一下,“跟收留流浪貓或者處理回收垃圾似的?”
“錯覺!絕對是你舟車勞頓產(chǎn)生的錯覺!”章黎一臉嚴肅,斬釘截鐵地否認。
楚哲看著他煞有介事的樣子,覺得這人實在有趣,便順著他的話問:“好吧,那請問章黎同學(xué),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報酬’呢?”
章黎等的就是這句,眼睛瞬間亮得驚人,毫不猶豫地開出條件:“當我的保姆!”
怕楚哲誤會,他又急忙補充,“很簡單的!主要就是……嗯……幫我收拾收拾東西什么的……維持一下這個家的基本秩序……”
他越說聲音越小,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制造的混亂程度。突然,他想到一個關(guān)鍵問題,警惕地瞪著楚哲:“等等!你……你該不會打算今天就搬出去找房子住吧?!”
“實不相瞞,”楚哲點點頭,“我確實計劃今天出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不行!”章黎幾乎是喊出來的,激動地打斷他,“這里的房租貴得離譜!尤其是南肯辛頓這種地方!超級貴!貴到能讓你懷疑人生!”
“我可以找稍微偏遠一點、便宜些的……”楚哲試圖解釋。
“那也貴!”章黎再次打斷,語氣斬釘截鐵,“而且條件肯定很差!你看,”
他站起來,張開手臂比劃了一下這個空曠卻雜亂的大客廳,“我這房子夠大吧?兩層呢!房間好幾個!空著也是空著,你住這里剛好!你再出去花錢租個小破屋,不是純純浪費錢嗎?而且……”
他湊近楚哲,換上一種“哥倆好”的語氣,試圖套近乎,“你看我們倆,異國他鄉(xiāng),同胞遇同胞,這緣分多深!關(guān)系多鐵!住一起互相還有個照應(yīng)……”
楚哲看著他努力推銷的樣子,忍不住提醒:“我們昨晚才第一次見面?!?/p>
章黎齜牙:“閉嘴!不許破壞革命友誼!”
楚哲:“……”
章黎清了清嗓子,努力擺出談判的架勢,開始威逼利誘:“所以,楚哲同學(xué),你想在一個好學(xué)校學(xué)西醫(yī),對吧?想在倫敦站穩(wěn)腳跟,對吧?那你就必須聽我的安排!比如,這個住宿問題,最優(yōu)解就是——住在我家!免費!拎包入?。 ?/p>
他拍著胸脯,仿佛給了楚哲天大的恩惠。
楚哲看著眼前這個熱情得近乎強買強賣、邏輯又自成一派的人,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活了十九年,確實沒見過初次見面就如此執(zhí)著邀請陌生人同住的。
“我問你,”楚哲決定換個角度,“你今年幾歲了?”
“三歲零……”章黎順口就答,隨即意識到不對,趕緊改口,“啊不是!17!貨真價實17歲!”他挺了挺單薄的胸膛。
“我比你大兩歲?!背荜愂鍪聦?。
“可你看起來……”章黎上下打量著楚哲沉穩(wěn)的氣質(zhì)和略顯成熟的面容,小聲嘀咕,“起碼像二十多了……”
他隨即找補,“當然!這是成熟穩(wěn)重的表現(xiàn)!絕對沒有說你顯老或者……嗯……發(fā)福的意思!”
他瞄了一眼楚哲勻稱的身材。
楚哲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后一口三明治,拿起餐巾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堪稱和煦春風般的溫柔笑容,目光精準地投向章黎:“章黎同學(xué),你今天的藥……熬了嗎?”
章黎正沉浸在“留住免費保姆”的初步勝利中,冷不丁被問及藥,整個人都懵了:“藥?什么藥?……你怎么知道我要喝藥?”
反應(yīng)過來的他一臉震驚。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楚哲的笑容更深了,帶著洞察一切的了然,“你的家人既然有能力讓你獨自在倫敦住著這么大的公寓,又怎么可能不為你虛弱的身體做打算?定期喝藥調(diào)理,是必然的安排。”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溫和的笑容在章黎眼中瞬間變得像狐貍一樣狡黠,“所以呢?”
“所……所以?”章黎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后背有點發(fā)涼。
“所以,”楚哲慢悠悠地說,每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章黎的心坎上,“既然我應(yīng)聘了你的保姆職位,那監(jiān)督你按時、按量、乖乖地喝下每一碗藥,是不是也應(yīng)該納入我的工作職責范圍呢?”
他笑瞇瞇地看著章黎瞬間僵住的臉。
“啊?這個……這個其實……”章黎頭皮發(fā)麻,試圖掙扎,“這個可以不用納入的!真的!我自己能搞定!我發(fā)誓!”
“哦?”楚哲挑眉,笑容不變,眼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探尋,“那么,請問章黎同學(xué),你的藥……現(xiàn)在放在哪里呢?”
章黎:“……”
空氣仿佛凝固了。章黎看著楚哲那溫柔卻步步緊逼的笑容,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獵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他垂死掙扎,試圖爭取緩刑:“那個……楚老師……你看,今天陽光明媚,萬里無云,是個好日子!我們能不能……把喝藥這么重要的事情……推遲到明天再開始執(zhí)行?”
他眨巴著那雙眼,努力裝出無辜可憐的模樣。
“不能。”楚哲斬釘截鐵地拒絕,臉上的笑容依舊溫柔得能溺死人,卻帶著一種讓章黎無處可逃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