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大學(xué)的老圖書館像一座由書籍和時間砌成的寂靜神殿。橡木書架高聳入頂,空氣里沉浮著舊紙頁的滄桑氣、新打印墨的微刺鼻息,以及空調(diào)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午后的陽光穿過拱形高窗,被彩繪玻璃濾成斑斕而遙遠(yuǎn)的碎金,斜斜地投在磨損光滑的橡木長桌上,照亮微塵的舞蹈。
我正試圖把思緒釘死在面前攤開的《傳播學(xué)理論批判》上。那些晦澀拗口的術(shù)語在眼前打轉(zhuǎn),像一群迷路的蝌蚪。為了趕周三電臺直播的稿子,我已經(jīng)在這個彌漫著陳年智慧與年輕焦躁氣息的空間里耗了三個小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冰涼的金屬筆夾,目光落在筆記本扉頁上被涂改多次的標(biāo)題草稿——“城市之聲:喧囂背后的孤獨(dú)頻率?” 一絲無名的煩躁和空洞感,隨著空調(diào)冷風(fēng)悄然爬上脊椎。
就在這時。
“吱——嘎——”
右前方隔了兩排書架的區(qū)域,傳來一聲清晰的椅腿刮擦地板的噪音,在極度寂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刺耳。
被打斷思路的不悅讓我皺了皺眉,幾乎是本能地,略帶不滿地循聲抬起頭。
視線穿過兩排巨大書架的狹窄縫隙,越過那些整齊排列、如同沉默士兵的厚重書脊,投向聲音的來源——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大手猛地按下暫停鍵!
咚!
心臟像一個沉重冰冷的鉛塊,在胸腔里毫無預(yù)兆地、重重地砸了一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緊接著,是驟停!死一般的停滯!
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凍結(jié)!四肢百骸被一種極寒的麻痹感迅速包裹!握著鋼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猛地蜷縮!堅硬冰冷的筆夾深深硌進(jìn)虎口的軟肉!尖銳的刺痛甚至沒能驚醒我的神智!
是他!
林書研!
他正背對著我這邊,微微彎著腰,似乎剛拉開一張沉重的橡木椅。一件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衫,勾勒出寬肩窄腰、比高中時更為挺拔健碩的身形線條。頭發(fā)似乎短了些,打理得清爽利落,頸后的發(fā)際線干凈利落。僅僅一個背影,那種浸在骨子里的冷峻和疏離感,卻像冰冷的輻射般,隔著書架和空氣,瞬間穿透三年的漫長時光,擊中了我!
他不是……消失了么?
那場高三夏天之后,他不是像一粒無聲無息的雪,融化在某個不為她所知的異國盛夏里了嗎?
為什么……會在這里?在清瀾?在距離我不足十米的地方?!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沖破堤壩,幾乎掀翻了所有的理智! 三年堆積的無數(shù)疑問、被刻意冰封的怨懟、午夜夢回時撕扯心房的鈍痛……剎那間如同滾燙的巖漿,咆哮著要從喉嚨里沖撞而出! 嘴唇無意識地張開,舌尖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氣——原來是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我像個潛伏的偷窺者,僵立在原地,不敢呼吸,不能眨眼。 心跳在短暫的驟停后,開始了瘋狂而毫無節(jié)律的亂跳! 噗通!噗通!噗通! 撞擊著肋骨,震得心口生疼!血液涌上臉頰,燒得滾燙, 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涼的蒼白。 身體深處細(xì)微地顫抖著,像一片被狂風(fēng)撕扯到極致的葉子。
然而,
命運(yùn)的惡作劇遠(yuǎn)不止于此。
他似乎拉好了椅子,但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側(cè)身,對著桌子的另一側(cè)。
一個纖細(xì)優(yōu)雅的身影,隨之進(jìn)入了畫面的縫隙。
是個年輕的女孩。穿著一件剪裁極好的淺米色連衣裙,柔軟服帖的面料勾勒出優(yōu)美的曲線。長長的烏黑卷發(fā)攏在肩頭一側(cè),露出一邊光潔的臉頰和小巧圓潤的耳垂上閃著瑩潤光澤的珍珠耳釘。
書架縫隙構(gòu)成的狹窄“取景框”里,他側(cè)對著她,微微低下頭,似乎在聽她輕聲說著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線條流暢堅毅的側(cè)臉輪廓。女孩仰著臉看他,笑容溫婉明艷,唇邊漾起一對淺淺的梨渦,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依賴和親近。
嗡——!
大腦像被重錘擊中!
世界瞬間失聲!
心臟那雜亂無章的狂跳,在看清那個女孩和他之間流轉(zhuǎn)的、無比自然親昵的氣息時,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狠狠地!死死地攥住! 再用力擰絞!
一種尖銳到無法形容、如同千萬根淬毒冰針同時刺穿肺腑的劇痛! 毫無預(yù)兆地、兇狠地攫住了我!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和絕望死死扼住!眼眶瞬間灼熱得如同有巖漿在流淌! 視野以那個女孩珍珠耳釘?shù)墓恻c(diǎn)為圓心,開始迅速地扭曲、模糊、變形!
他伸手,極其自然地?fù)廴チ寺湓谂⑷犴樉戆l(fā)上的一粒細(xì)小塵埃。指尖劃過發(fā)絲的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初雪。
女孩似乎遞給他一本非常厚的精裝英文書,他順手接過,掂了掂份量,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毫米?像是一絲很淡的笑紋? 對著女孩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說了句什么。書架隔音太好,聽不清字句,只捕捉到一點(diǎn)模糊低沉、帶著磁性的尾音。
“啪嗒。”
手中的鋼筆,終于徹底脫力,從死死攥緊卻如同冰封的手指間滑落!
它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圖書館里發(fā)出了一聲格外清脆、甚至刺耳的撞擊聲!
這聲音像一顆子彈!
瞬間撕裂了書架那端流動的靜謐!
林書研……幾乎是瞬間!倏地轉(zhuǎn)過頭!
那道如同鷹隼般銳利、冰冷、帶著探究的目光! 毫無防備地、如同兩道高速飛馳的冰冷標(biāo)槍,穿透書架狹窄的縫隙!
精準(zhǔn)地!
沉沉地!
狠狠地!
扎在了我的臉上!
隔著三排書架的距離。
穿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陌生時光。
他看到了我。
我也終于,清晰地、毫無遮擋地,看到了他。
依舊是深邃立體的五官輪廓,只是褪去了少年的最后一絲青澀,線條愈發(fā)冷硬。那雙我曾無數(shù)次沉溺、曾在暴風(fēng)雪里燃燒、曾在話筒前慌亂、曾在金籠子里龜裂又冰封的眼睛……此刻,如同凍結(jié)了億萬年的西伯利亞寒冰! 里面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波瀾,沒有驚訝,沒有疑惑,甚至連被撞破新生活的絲毫窘迫都沒有!
只有一種純粹的……
冷!
刺骨的冷!
一種如同在看一個完全陌生路人的、極致的疏離與漠然!
像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
從心臟一直冷到指尖!
連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
那雙冰冷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秒——甚至可能只有零點(diǎn)幾秒。短暫到足夠他確認(rèn)了這個制造噪音的“陌生人”是誰,又短暫到他沒有任何進(jìn)一步的反應(yīng)。
然后。
他的目光,極其自然地、平靜無波地,滑開了。
就像掃描儀掃過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條形碼。
隨即,重新落回到那個米白色衣裙、梨渦淺笑、正略帶疑惑歪頭看他的女孩身上。
他微微傾身,靠近女孩,用只有他們能聽清的音量說了句話(唇形溫柔地開合著,眉宇間那一絲冰封似乎未曾存在過?),然后極其自然地抬手,輕輕撫了一下女孩的額頭(似乎要替她捋開額前并不存在的碎發(fā)?或者僅僅是指引她看桌上的書?動作親昵得刺眼)。女孩臉上的疑惑瞬間消散,重新漾起明亮依賴的笑容。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毫無滯澀。
仿佛剛才那道穿透書架縫隙的冰冷一瞥,從未發(fā)生過。
仿佛我沈采薇這個人,連同那三年前的夏天,早已徹底湮滅在那片他親手拂過的塵埃里。
我僵在原地。
像一尊被瞬間抽走了靈魂的石雕。
耳邊是血液回流沖擊耳膜的巨大轟鳴!
嘴里是苦澀到令人作嘔的唇血腥氣和那猝不及防洶涌而上、又被我死死憋回去的、滾燙的淚意!
視野一片破碎的重影。女孩米白色的衣裙,他深灰色的羊絨衫,窗外金色的陽光,深褐色的書架……所有顏色混雜翻滾,扭曲成一片令人頭暈?zāi)垦5男郎u!
唯有他方才那最后一秒投來的、如同看陌生路人的極致冰冷漠然的眼神, 清晰地刻在視網(wǎng)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在刺痛!
書包帶子從肩頭無聲地滑落,砸在腳背上也毫無知覺。
我像一頭被射中心臟的小獸,幾乎是踉蹌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后急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堅硬的書架!書架上古老的書籍仿佛也因這撞擊發(fā)出了低沉的、嘲諷般的共鳴。
退開的這一步,終于徹底隔斷了視線。
那窄小的縫隙被沉重的書脊重新填滿。
那米白的裙裾,深灰的羊絨,淺笑的梨渦,親昵的動作,以及他眼中那片刺骨的漠然……
徹底消失。
陽光依舊穿過高窗,分割著圖書館的寂靜。
塵埃依舊在光柱里悠閑地漂浮。
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有我。
只有我被釘在原地,承受著滅頂?shù)暮[!
心臟像是被剛才那一樣的冰渣狠狠揉過,碾碎成了齏粉! 又冷又痛,碎得再也無法拼湊。
三年來,我曾在心底幻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
或是憤怒地質(zhì)問他為何不辭而別!
或是委屈地哭訴那未完成的吻!
或是強(qiáng)裝冷漠地擦肩而過!
唯獨(dú)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是他在另一個女孩身旁的溫柔寫意!
是他看過來時那道如同北極雪原般,不帶一絲舊痕的、足以凍裂靈魂的陌生與漠然!
那短暫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一瞥告訴我:
那三年的懵懂、心跳、風(fēng)雪里的狼狽、禮堂話筒的震顫、紫藤花前的迷離與承諾……
于他而言,早已隨著高三夏天的塵埃,一同被干凈利落地徹底拂去!
沒有留下一點(diǎn)痕跡。
一絲一毫都沒有。
三年的恨與怨,三年的淚與執(zhí)著,在見到他眼中那份漠然的瞬間,
像個荒唐的笑話!
變成了一場盛大而無謂的……
自我感動!
身體深處泛起一股滅頂?shù)臒o力與虛空。我像是被抽光了所有的骨頭,軟軟地靠著堅硬的書架,緩緩地、無力地往下滑,最終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書本散落一地。
臉埋在膝蓋間,感受著粗糙的棉布裙料摩擦著臉頰。
那忍了又忍、憋回去的滾燙液體,終究還是失控地,洶涌決堤!
滾燙的眼淚浸濕了膝蓋處的布料,留下深色的濕痕。
眼淚很燙。
心卻像浸在十二月的冰湖里。
圖書館里依舊安靜。
只有壓抑而破碎的、極其輕微的啜泣聲,像受傷的小動物,在這個盛滿智慧的殿堂角落里,嗚咽著埋葬那場未及開始便已死去的……
十七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