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四年的雪,落得比往年更早、更急。歸元宗七十二峰盡數(shù)白頭,
凜冽的山風卷著冰晶,在陡峭的崖壁間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問劍峰頂,
那片終年云霧繚繞的祖師崖前,氣氛肅穆得幾乎凝固。歸元宗當代宗主玄誠子,須發(fā)皆白,
身著樸素的玄色道袍,立于萬丈深淵之畔。他身后肅立著宗門七位長老,人人面色凝重。
在他們面前,沒有棺槨,沒有墳塋,唯有一方三尺見方的寒玉石臺。石臺上,
靜靜躺著一支斷裂的桃木簪。簪身粗糙,簪頭那朵簡陋的雕花早已模糊不清,
斷口處露出陳舊的木質(zhì)紋理,正是當年紫宸殿風雪中,從少年竹隱發(fā)間跌落的那一支。
玄誠子手捧一個玄玉凈瓶,瓶身符文流轉(zhuǎn),
隱約可見瓶內(nèi)有一縷極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青色氣息,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那氣息中,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印記,頑強地閃爍著微光,成為這灰白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也是竹隱殘魂最后的存在證明?!爸耠[,”玄誠子的聲音低沉而蒼涼,穿透呼嘯的風雪,
“你心有執(zhí)念,魂牽故人,靈臺蒙塵,天道輪回之路已對你關(guān)閉。強入輪回,必魂飛魄散。
”他望著凈瓶中那縷隨時可能熄滅的殘魂,眼中掠過深沉的痛惜,“然你心性澄澈,
靈根未絕,更與這歸元仙山,冥冥中氣脈相連?!彼従徟e起凈瓶,
口中念誦起古老而艱澀的咒文。每一個音節(jié)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引動四周天地靈氣劇烈震蕩。風雪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攪動,圍繞著寒玉石臺瘋狂旋轉(zhuǎn),
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旋渦?!敖褚詺w元宗主之名,納山川之精魄,引地脈之靈樞!
”玄誠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震得崖邊積雪簌簌崩落。
他身后七位長老同時掐訣,七道顏色各異的磅礴靈力匯成一股,注入玄誠子高舉的凈瓶之中。
凈瓶上的符文瞬間熾亮如驕陽!瓶內(nèi)那縷淡青色的殘魂,
被浩蕩的靈力與地脈之氣包裹、沖刷、重塑。那點朱砂印記驟然紅光大放,
仿佛一顆跳動的心臟,貪婪地汲取著來自大地深處的磅礴生機。“敕令!”玄誠子須發(fā)戟張,
將凈瓶猛地傾倒!并非液體流出。
只見那縷融合了朱砂印記、被靈力與地脈重塑過的淡青色魂光,如同擁有了實質(zhì),
緩緩從瓶口流淌而出。它并未消散,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沉甸甸地、義無反顧地,
落向下方深不見底、云霧繚繞的萬丈深淵!“嗡——!
”就在魂光觸及深淵邊緣翻涌云海的剎那,整座問劍峰,不,是整個歸元山脈七十二峰,
都發(fā)出了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共鳴!仿佛沉睡的巨獸被喚醒。群山震動,積雪如瀑崩落,
無數(shù)棲息的山鳥驚飛而起。那道淡青色的魂光并未墜入深淵,反而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
瞬間消失不見。緊接著,更為奇異的景象發(fā)生了——深淵之下,
翻涌的云海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攪動,開始緩緩上升!純凈的、蘊含著磅礴生機的云霧之氣,
絲絲縷縷,如同乳白色的溪流,從深淵底部,從四面八方的山谷澗壑中升騰而起,
百川歸海般,向著問劍峰頂,向著那方寒玉石臺,向著石臺上那支斷裂的桃木簪,洶涌匯聚!
云氣越來越濃,越來越厚,最終在石臺上方凝聚成一個巨大而模糊的人形輪廓。
萬丈深淵重歸平靜,翻涌的云海也平息下去,仿佛剛才的天地異象從未發(fā)生。唯有問劍峰頂,
那方寒玉石臺上,多了一尊人形的“雪塑”。
它通體由最純凈的、散發(fā)著淡淡靈光的冰雪構(gòu)成,輪廓依稀可見一個清瘦少年的身形,
雙臂微攏,似在守護著什么。冰雪的胸膛處,那點朱砂痣的位置,一點赤紅光芒穿透冰層,
穩(wěn)定而溫暖地脈動著,如同沉睡的心臟。在它心口的位置,
那支斷裂的桃木簪被牢牢地“凍結(jié)”在冰雪之中,仿佛成了這尊冰雪軀殼的核心。
玄誠子長舒一口氣,臉色蒼白了幾分,眼中卻帶著釋然與期許。他對著冰雪人形深深一揖,
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峰頂:“自今日始,汝為歸元守山靈!名號——竹隱!”“以汝殘魂為引,
以山川地脈為軀,護佑宗門,澤被生靈。待塵緣盡時,靈魄自歸天地!”守山靈竹隱,
于此誕生。最初的百年,是混沌而漫長的沉睡。竹隱的意識如同沉在溫暖而沉重的深海之底。
他能模糊地感知到身下山川的脈動——地底靈脈如巨龍般奔流不息的能量,
草木根系在泥土中細微的伸展,山間清泉叮咚流淌的韻律,
甚至飛鳥掠過林梢?guī)鸬奈⑷鯕饬鳌@一切都通過身下冰冷的石臺,通過周身覆蓋的冰雪,
源源不斷地匯入他“體內(nèi)”,滋養(yǎng)著那縷以朱砂印記為核心的殘魂。
他像一棵深深扎根于山巖的樹,被動地吸收著天地靈氣,緩慢地修復著魂魄的創(chuàng)傷。
大部分時間,意識是散碎的,唯有在每年的冬至,
天地間陰氣最盛、靈氣流轉(zhuǎn)發(fā)生微妙變化的那一刻,他的意識才會短暫地凝聚一絲清明。
每當此時,那點心口的朱砂便會格外灼熱,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孤寂和悲傷便會洶涌而來,瞬間淹沒那點可憐的清明。
風雪呼嘯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仿佛又回到了紫宸殿外那徹骨的寒夜。階前冰冷的觸感,
老太監(jiān)刻毒的話語,父親絕望的眼神……這些碎片在短暫的清醒時刻反復折磨著他。每一次,
那冰冷的“雪軀”都仿佛在無聲地顫抖,心口的朱砂紅光也隨之劇烈閃爍。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竹隱。記得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記得父親無聲的囑托:去找夏無咎!
夏無咎……這個名字如同烙印,每一次想起,都讓那朱砂印記灼痛難當。
太子殿下……他還好嗎?父親……又在哪里?巨大的疑問和沉重的悲傷,
是這百年沉睡中唯一鮮明的色彩,也是支撐他殘魂不散、在混沌中保持一絲“存在”的錨點。
百年光陰,于山川不過一瞬。問劍峰頂,寒玉石臺前,冰雪人形依舊靜靜矗立。
只是覆蓋其上的冰雪,似乎變得更加晶瑩剔透,內(nèi)部隱隱有淡青色的流光緩緩游走,
仿佛有了玉石的質(zhì)感。心口的朱砂紅光也愈發(fā)溫潤內(nèi)斂。這一年的深秋,
問劍峰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只剛學會捕獵的幼年雪豹,追逐著一頭慌不擇路的巖羊,
竟一路攀上了險峻無比的祖師崖。巖羊在石臺附近的陡坡上失足,哀鳴著滾落深谷。
雪豹收勢不及,利爪在光滑的冰面上徒勞地抓撓,幼小的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甩向石臺,
眼看就要撞上那尊冰雪人形!就在雪豹驚恐的瞳孔中映出冰冷“雪軀”的剎那,異變陡生!
那尊靜立了百年的冰雪人形,胸膛處那點朱砂痣猛地爆發(fā)出強烈的赤芒!光芒并非攻擊,
而是形成一道柔和卻堅韌的無形壁障。雪豹撞在壁障上,
如同陷入一團綿密而充滿彈性的云絮,所有的沖擊力被瞬間消弭。
它驚魂未定地落在石臺邊緣,茫然地甩了甩頭。赤芒緩緩收斂。冰雪人形依舊靜立,
仿佛從未動過。但雪豹似乎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安撫氣息,它不再驚慌,
反而小心翼翼地湊近冰雪人形,伸出溫熱的舌頭,
好奇地舔了一下覆蓋在“雪軀”腳邊的、那層晶瑩剔透的寒冰。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