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城市像一塊被擰干的海綿,濕漉漉地喘息,霓虹殘光在積水里碎成廉價的糖紙。
阿樂抱著襁褓,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指甲縫里嵌著的蛋殼碎屑,像凝固的血痂。
嬰兒耳垂那顆小痣,在破曉的微光里泛著不祥的紫。不遠處,
小桃像只受驚的鳥撞進阿盲的出租車,“去斷崖海!”車門甩落的假睫毛沾著泥水。
后備箱彈開一道縫,新泥黏在鐵鏟的刃口,寒光刺眼。阿盲后視鏡里的義眼無聲轉(zhuǎn)動,
焦點鎖死她頸動脈下跳動的芯片凸起。便利店內(nèi),最后一點手機藍光熄滅前,
林深的短信毒蛇般噬咬著陳默的視網(wǎng)膜:“蘇薇在我冰箱。三層凍抽屜。和你的槍放一起。
”陳默的影子在櫥窗玻璃上扭曲、融化。他拉下總閘——黑暗如墨汁瞬間吞沒貨架,
吞噬了所有過期商品的輪廓,也吞噬了他自己。喉間滾動,
最后一塊浸透糖漿的毒鳳梨滑入食道,灼燒感帶著2013年海崖的咸腥,洶涌倒灌。
黑暗中,心跳聲遲緩如退潮,而冰柜方向,似乎有霜霧無聲彌漫,
凝結(jié)成蘇薇睫毛上永不融化的冰晶。01、雨是午夜的城市在哭。
“遺忘便利店”的燈牌滋啦作響。陳默擦玻璃杯。杯壁映出他眉骨的疤。像條僵死的蜈蚣。
門被撞開。風卷著雨腥味撲進來。林深的風衣下擺滴著水。在地面洇開深色痕跡。
像潰爛的傷口。他甩出一張照片。塑封邊角卷曲發(fā)黃。“保管好她。”照片上的女人在笑。
唇角有顆小痣。陳默的呼吸停滯了半秒。蘇薇。這個名字是卡在他喉管七年的魚刺。
冰柜突然嗡鳴。蓋過雨聲。玻璃爆裂聲炸響。碎片像鉆石雨濺落。蘇離撞破門跌進來。
渾身濕透。黑發(fā)黏在煞白的臉上。她盯著林深。眼珠像淬毒的玻璃珠。“你騙我。
”指甲摳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進積水里。陳默把照片塞進收銀機夾層。
硬幣硌得指骨生疼。他往威士忌杯里扔冰塊。“咔嚓”。冰塊裂開的脆響。
像誰的肋骨在黑暗中斷折。02、——記憶是潮濕的刀。越擦越銹。林深抓起酒杯灌下去。
喉結(jié)滾動得像困獸?!八枰獣r間...”“時間?”蘇離突然尖笑。
抓起貨架上的鳳梨罐頭砸過去?!澳愕臅r間都喂狗了!”罐頭擦過林深耳際。
在貨架撞出凹痕。黃澄澄的汁液順著薯片袋往下淌。陳默繼續(xù)擦杯子。水痕在杯壁拉長變形。
他想起沙漠。那年他和林深并排躺在沙丘上。烈日把眼皮燙得生疼。
蘇薇的遮陽傘像朵移動的毒蘑菇?!澳銈冋l贏。傘就歸誰?!彼男β暠粺崂苏舻冒l(fā)飄。
林深突然翻身壓住他。沙粒灌進他口腔?!八绺宜^了?!鄙硢〉臍庖魢娫谒?/p>
陳默的拳頭撞上林深顴骨時。聽見自己指骨碎裂的輕響。便利店陷入死寂。
只有冰柜持續(xù)嗡鳴。蘇離蜷縮在關(guān)東煮機旁。蒸汽熏紅她的眼。“他叫你保管什么?
”她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鐵。陳默擰開威士忌瓶。琥珀色液體注入杯底。“舊債。
”“誰的債?”“死人的。”03、霓虹燈透過裂窗投進來。在蘇離臉上切割出紅藍光斑。
她外套內(nèi)袋露出半截畫展邀請函。燙金字在污水中反光:《蝕》。陳默瞳孔微縮。
那是蘇薇生前最后的創(chuàng)作。林深突然踹翻椅子。“跟我走!”他拽蘇離的手腕。
指甲在她皮膚劃出血痕。“放開!”蘇離抓過烤腸釬子扎過去。金屬尖刺破林深袖口。
暗紅在米色風衣上暈開。像朵糜爛的桃花。陳默擦杯子的動作停了。
布紋玻璃杯映出三人扭曲的倒影。像幅荒誕派油畫。他看見十七歲的蘇薇踮腳掛畫。
梯子突然搖晃。林深沖過去扶住她的腰。蘇薇回頭對他笑。睫毛在陽光里撲閃如蝶翼。
陳默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的舊疤。雨更大了。砸在鐵皮屋檐上像鼓點。林深松開手。
袖口破洞露出皮膚上的刺青。是纏繞的英文字母:S.W.。蘇離盯著那處。突然嘔吐起來。
酸腐物混著血絲濺在林深皮鞋上?!澳銘言辛耍俊绷稚畹穆曇粝裆P的鋸子。
蘇離抹著嘴冷笑?!澳愕姆N。昨天流掉了。”冰柜嗡鳴聲戛然而止。黑暗吞噬貨架的瞬間。
陳默看見照片從收銀機夾層滑落。蘇薇的笑臉浸在黃濁的鳳梨汁里。唇角小痣被汁液洇開。
像滴黑色的淚。04、林深彎腰撿照片時。后腰露出槍柄的冷光。雨還在下。城市在哭。
便利店像座漂流的孤島。陳默把威士忌澆在關(guān)東煮機里。蒸汽裹著酒氣騰起。
模糊了玻璃上的裂痕。那裂痕蜿蜒如地圖。指向每個人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林深把槍塞回后腰的動作很自然。像男人調(diào)整皮帶。他掏出煙盒。抖出的卻是白色藥片。
“助眠的?!彼幤溥M蘇離面前的污水里。迅速化開乳白漩渦。蘇離盯著漩渦。
“那年你給蘇薇吃的。也是這個?”風鈴突然狂響。穿環(huán)衛(wèi)服的老頭探進頭。“要打烊咯。
”三人同時繃緊脊背。像被槍口指著的獵物。陳默抓起拖把。用力擦地上的血和污物。
拖把頭撞到林深的皮鞋。鞋尖沾著蘇離的嘔吐物。像團凋敗的雛菊。林深突然抬腳碾住拖把。
“當年車禍...”他話沒說完。蘇離抓起熱狗機旁的番茄醬瓶砸過來。
玻璃瓶在林深腳邊炸開。猩紅醬汁噴濺上他的褲管。像新鮮的彈孔。“滾。
”蘇離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刀片劃開絲綢。林深低頭看褲子的污跡。突然笑起來。
“你們姐妹連發(fā)瘋都像?!彼D(zhuǎn)身推門。風卷著雨撲滅他指間的煙頭。門合攏時。
陳默看見蘇離在發(fā)抖。她抓起冷凍柜里的冰袋按在小腹。塑料包裝的寒氣凝成白霜。
陳默把熱可可推過去。杯底壓著那張濕漉漉的照片?!八龎嫼D峭??!彼曇舾蓾?。
“你姐給我打過電話?!碧K離的指尖劃過照片上蘇薇的笑臉?!罢f什么?
”“她說...”陳默擰開威士忌瓶蓋?!氨涞谌?。有給你的生日蛋糕。
”冰柜突然重新啟動。嗡鳴聲震得貨架顫動。蘇離的瞳孔在冷白燈光下急劇收縮。
陳默知道她想起了。蘇薇公寓根本沒有冰箱。雨更急了。城市哭到哽咽。霓虹燈穿透裂窗。
在積水里投下血泊似的光。05、晨光舔上裂窗時,蘇離還蜷在關(guān)東煮機旁。蒸汽凝成水珠,
從她睫毛滾落。像哭了一夜。她站起來撣西裝褶皺。補妝動作凌厲如手術(shù)。
口紅劃出鋒利的邊界。昨夜那個破碎玩偶被鎖進軀殼深處。裂窗的蛛網(wǎng)紋還在擴張。
陳默用膠帶草草封住。裂紋恰好割裂蘇離映在玻璃上的臉。右眼在現(xiàn)實。左眼在虛妄。
“他愛的從來是蘇薇?!彼龑χ芽p呢喃。指尖撫過玻璃裂痕。
血珠從昨夜指甲掐破的傷口滲出。在倒影唇角點出一顆痣。和她姐姐如出一轍。
——替身當久了。連血都變成贗品。門鈴啞響。阿盲拄盲杖進來。墨鏡遮住半張臉。
袖口卻沾著星點油彩?!疤一ㄅ啤!彼霉衽_。指尖在煙柜玻璃上游移。像撫摸情人的脊背。
陳默甩出煙盒。藍底燙金桃花。花瓣脈絡里藏著暗紅血絲。阿盲摸索煙盒的動作突然停滯。
指腹在開口處反復摩挲?!靶√摇焙斫Y(jié)滾動像吞刀片,“花店還開著嗎?”冰柜嗡鳴驟響。
蓋過陳默的沉默。監(jiān)控屏雪花炸開。十六個分屏同時閃爍。
右上角畫面突然跳幀——花店玻璃窗后。小桃舉著噴壺。水霧中她的側(cè)臉在笑。
阿盲的盲杖入鏡。杖尖精準抵住門縫。畫面滋啦扭曲。阿盲拆煙盒的手在抖。
錫紙撕裂聲刺耳。“啪嗒”。刀片掉在柜臺。薄如蟬翼。寒光映出陳默收縮的瞳孔。
刀身刻著字。不是“去死”。是更細密的針痕:“3月21日海崖見”。蘇薇忌日。
06、阿盲的盲杖突然捅向陳默咽喉!破風聲逼近的剎那。陳默后仰。盲杖擦過喉結(jié)。
柜臺上刀片被杖尖掃飛。釘進裂窗膠帶中心。“你看見了。”阿盲聲音淬毒。
墨鏡下滲出濕痕。不是淚。是血。監(jiān)控屏雪花更盛。跳幀畫面變成深夜便利店。貨架陰影里。
林深把槍塞進蘇離掌心。槍管還冒著硝煙。蘇薇的血從屏幕邊緣淌下。蘇離突然笑起來。
口紅在裂窗上劃出長痕?!暗镀俏业?。”她指尖夾著同款薄刃。“那晚我劃花了蘇薇的臉。
”阿盲的血淚滴在煙盒桃花上?;ò晡柫搜?。妖異如活物。他摸索著撿起刀片。
指腹劃過日期刻痕?!靶√夷峭碓诤Q隆!彼曇袅验_,“看見你們埋尸。”冰柜停止嗡鳴。
死寂中。陳默聽見自己后槽牙碎裂的聲音。監(jiān)控屏倏然熄滅。
最后畫面定格在花店——小桃舉著噴壺。水霧后她的眼睛清亮。毫無盲態(tài)。阿盲扯下墨鏡。
眼眶里嵌著微型攝像頭。紅光閃爍如鬼眼?!八吹靡??!毖獜陌⒚ぱ劭艋阶旖?,
“每次我來買煙。她都在鏡頭后笑?!彼髦セ責熀?。桃花牌香煙被捏扁。
煙絲從裂縫鉆出。像腐爛的內(nèi)臟。蘇離的指甲摳進窗框裂縫。
昨夜林深袖口的刺青在腦海灼燒——S.W.根本不是蘇薇。是“See You”。
小桃的英文名。晨光突然刺破云層。裂窗膠帶被照得透明。
刀片在光線下現(xiàn)出隱藏刻痕:“下一個是你”。陳默擦杯子的布掉進污水。
杯壁映出三人扭曲的倒影。裂痕正好貫穿蘇離的咽喉。07、——便利店是照妖鏡。
天亮就現(xiàn)形。門外傳來摩托轟鳴。阿樂的大嗓門刺破寂靜:“新鮮土雞蛋!”三人同時轉(zhuǎn)身。
玻璃門映出他們煞白的臉。像三張剛拓好的遺照。阿盲的出租車是移動的囚籠。
計價器數(shù)字跳動。像倒計時的炸彈。他總在“桃花塢”花店前減速。輪胎碾過積水。
水花濺上櫥窗。櫥窗后。小桃修剪玫瑰。刺扎進指腹。血珠滾落。被雪白花瓣吞噬。
像從未存在過。她抬眼。出租車后視鏡恰好對準花店。鏡面映出她沾血的手指。
也映出阿盲墨鏡下的眼睛——瞳仁清亮。毫無盲態(tài)?!笠曠R里的真相。都是反的。
摩托轟鳴撕裂街道。阿樂載著妻子沖來。后座雞蛋筐顛簸。妻子摟他的腰。笑聲銀鈴般蕩開。
“阿桃!新到的紫玫瑰!”阿樂剎車甩尾。輪胎擦出刺耳銳響。小桃剪玫瑰的動作驟停。
花刺更深地楔進皮肉。血順著花莖往下淌。滴在玻璃柜臺的合影上。
照片里她和蘇薇頭挨頭笑。蘇薇耳垂的小痣像粒黑芝麻?!白蛱爝M的貨全爛根了。
”小桃聲音淬冰。剪刀咔嚓剪斷花枝。阿樂妻子靦腆遞來飯盒。
“自家腌的酸梅...”飯盒掀開。梅子紫紅如凝血。小桃突然看見。女人腕內(nèi)側(cè)有道疤。
新月形。和蘇薇鎖骨下的一模一樣。冰柜嗡鳴從便利店傳來。隔街震蕩小桃的耳膜。
她抓起水晶花瓶砸向合影?!岸简_我!”玻璃碴迸濺。
半張燒焦的照片飄落——是蘇薇墜海前夜的自拍。背景露出出租車后視鏡。
鏡里阿盲的眼清亮如刀。08、碎片扎進小桃掌心。血滴在燒焦處。
顯出一行字:“3月21日他看得見”。阿樂妻子突然蹲下?lián)焖槠?/p>
“可惜了花瓶...”她指尖撫過鋒利斷口。血珠沁出也不停。小桃盯著她側(cè)臉。
陽光穿透耳廓。耳垂光潔。沒有痣。出租車突然鳴笛。阿盲在車里比手勢。
小桃瞳孔驟縮——那是她和蘇薇自創(chuàng)的手語:拇指擦過食指。代表“危險”。阿樂發(fā)動摩托。
妻子環(huán)抱他的腰。袖口滑落露出手腕。那道疤在陽光下泛白。后視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