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便利店邂逅臺北的夏天潮濕悶熱,像一塊永遠擰不干的毛巾。2016年,
我在政治大學做交換生。學校后門出去就是指南路,沿著山坡蜿蜒而下,路兩旁種滿了樟樹。
我住在山腰一棟四十年的老公寓里,房間小得轉不開身,但窗戶外能看到101大樓的一角,
在夜里閃閃發(fā)光。第一次見到程以安是在宿舍樓下的7-11。那是我來臺北的第三周,
剛結束圖書館的夜讀,頭發(fā)還滴著水就跑去買關東煮。推門時風鈴叮咚響,
我看見一個穿黑色襯衫的男生蹲在貨架旁,正在喂一只橘貓吃鮪魚飯團。"它叫飯團。
"他頭也不抬地說,聲音里帶著臺灣男生特有的那種懶散腔調(diào),"每天晚上這個時間都會來。
"我蹲下身,橘貓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繼續(xù)低頭啃飯團。男生這才抬起頭,
他的眼睛在便利店的白光下顯得特別亮,左耳有一顆小小的黑痣。"你是陸生?"他問。
我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印有學校logo的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
而他手腕上的表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后來我才知道那叫百達翡麗。"程以安。"他伸出手,
"企管系大三。""林小滿。"我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中文系交換生。
"那只叫飯團的貓吃完最后一口,蹭了蹭程以安的褲腳,大搖大擺地走了。程以安站起身,
從冰柜拿了兩瓶木瓜牛奶,結賬時把其中一瓶遞給我。"歡迎來臺灣。"他說。
我以為這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直到第二天同一時間,我又在7-11看見他。
這次他開著一輛白色保時捷,引擎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拎著一袋貓糧走進來,
看見我時眼睛一亮。"就知道你會來。"他像老朋友一樣自然地說。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便利店外的長椅上聊到凌晨。他告訴我他家是做房地產(chǎn)的,
告訴我他討厭企管系但不得不讀,告訴我他最大的夢想是拍電影。
而我告訴他我來自福建一個小城市,告訴我在圖書館打工每小時賺120臺幣,
告訴他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小滿,"他忽然轉頭看我,
"你知道臺北最美的夜景在哪里嗎?"我搖搖頭。"走,帶你去。
"保時捷沿著仰德大道一路向上,車窗開著,夏夜的風灌進來,帶著草木的清香。
程以安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在放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半山腰有一個觀景臺,
幾乎沒有游客,整個臺北在我們腳下鋪展開來,像一片發(fā)光的海洋。
"我小時候不開心就會來這里。"他說,"看著這些燈光,就會覺得自己的煩惱很渺小。
"我偷偷看他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和明亮的眼睛,心跳快得不像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閃著光的一切都只能成為回憶"。
2 臺北夜未眠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夢。程以安帶我去凌晨四點的漁人碼頭看日出,
去永樂市場吃一碗30臺幣的米粉湯,
去他小時候的秘密基地——一家藏在巷子里的二手書店。我們總在深夜的7-11碰面,
喂完飯團就去探索臺北不為人知的角落。"為什么總是晚上?"有一次我問他。他正在開車,
聞言轉過頭看我,路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因為白天你要上課,
我要假裝是個好學生啊。"七月的一個雨夜,飯團沒有出現(xiàn)。我們撐著傘在附近找了一圈,
最后在停車場發(fā)現(xiàn)它蜷縮在一輛摩托車下,右前爪血跡斑斑。"應該是被車蹭到了。
"程以安小心地抱起它,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得去醫(yī)院。
"寵物醫(yī)院的值班醫(yī)生是個年輕女孩,她給飯團包扎時不停地偷看程以安。我站在一旁,
突然意識到我們的差距——他熟練地刷信用卡付醫(yī)藥費的樣子,
他和醫(yī)生交談時用的那些英文術語,甚至他腕表上的水珠都顯得那么昂貴。"小滿?
"他碰了碰我的手臂,"醫(yī)生說可以帶它回家了。""回誰家?"我問,"宿舍不能養(yǎng)寵物。
"他眨眨眼:"我家啊,反正房子大得很。"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程以安家。信義區(qū)的豪宅,
電梯直接入戶,客廳的落地窗能俯瞰整個101商圈。他給飯團做了個窩,
然后從冰箱拿出兩罐臺啤。"敬飯團。"他碰了碰我的罐子。我喝了一口,苦得皺眉。
他大笑起來,伸手擦掉我嘴角的泡沫,手指的溫度讓我渾身一顫。"小滿,
"他突然認真起來,"你什么時候回大陸?""九月中旬。"我說,心臟突然揪緊,
"交換期只有一學期。"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時間停止了。
最后他說:"那我們得抓緊時間了。"3 墾丁之約八月初,程以安說要帶我去墾丁。
我們坐高鐵到左營,他朋友開著一輛敞篷車來接我們。沿路是湛藍的海和搖曳的椰子樹,
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程以安坐在副駕駛,時不時回頭對我笑,陽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
我們在白沙灣待到日落,他教我浮潛,我嗆了海水,他一邊笑一邊拍我的背。
晚上住在船帆石附近的一家民宿,陽臺上能聽見海浪聲。他洗完澡出來,頭發(fā)還在滴水,
T恤貼在身上,露出鎖骨處的痣。"小滿,"他靠在欄桿上,"你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我握緊欄桿,木刺扎進掌心:"怎么留?""可以讀研啊,或者..."他頓了頓,
"我讓我爸給你安排個工作。"夜風吹散了他的后半句話,但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搖搖頭:"我得回去,我媽身體不好。"他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哼起《志明與春嬌》。
那晚我們隔著二十公分的距離各自失眠,聽著對方的呼吸直到天亮?;嘏_北后,
時間突然加速。飯團的傷好了,變得格外黏人,總愛跳到我膝蓋上打盹。
程以安開始頻繁地缺席我們的夜間約會,有時匆匆出現(xiàn)又匆匆離開,
身上帶著酒氣和陌生的香水味。八月底的一個雨夜,我在7-11等到凌晨兩點,
他終于出現(xiàn),頭發(fā)濕漉漉的,眼睛紅得像哭過。"我爸要我畢業(yè)后去美國。"他說,
"MBA,然后回來接班。"我盯著飯團啃了一半的鮪魚飯團,喉嚨發(fā)緊:"那很好啊。
""好個屁!"他突然砸了一下桌子,收銀臺的店員嚇得抬頭,"我想拍電影,
想去非洲做義工,想..."他的聲音低下去,"想和你去更多地方。"我伸出手,
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這是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肢體接觸,他的皮膚很燙,
脈搏跳得飛快。"程以安,"我說,"我們?nèi)タ慈粘霭伞?機車沿著陽明山的小路盤旋而上,
我緊緊摟著他的腰,臉貼在他被雨水打濕的背上。山頂霧氣彌漫,根本看不見日出,
但我們還是等到了天亮。下山時他在我耳邊喊:"林小滿!""干嘛?""沒事,
就是想叫你的名字!"他的笑聲被風吹散,我突然淚流滿面。4 夏日告別式九月初,
我開始收拾行李。飯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變得格外焦躁,總在我整理東西時跳進行李箱。
程以安來得越來越晚,有時只是匆匆看我們一眼就走。我們默契地避開離別的話題,
假裝這個夏天永遠不會結束。離臺前一天晚上,我終于在實驗室找到他。
他正在剪輯一段影片,屏幕上是我喂飯團的側臉,陽明山的日出,墾丁的海浪,
還有無數(shù)個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拍下的瞬間。"送你的禮物。"他遞給我一個U盤,
"本來想等你走那天給的。"我攥緊U盤,指甲陷進掌心:"我明天早上的飛機。
""我知道。"他盯著屏幕,"我明天有事,就不送你了。"我們沉默地走出大樓,
九月的臺北依然悶熱,蟬鳴聲嘶力竭。在分岔路口,他忽然抱住我,很用力,
像要把我揉進骨頭里。"小滿,"他的聲音在發(fā)抖,"你要好好的。"然后他轉身就走,
沒有回頭。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手里緊攥著那個存滿回憶的U盤。
第二天清晨,我把飯團和一本寫滿心事的筆記本留在了7-11。
筆記本最后一頁寫著:"程以安,謝謝你給我一整個夏天的光。"飛機起飛時,臺北在下雨。
我望著窗外模糊的城市輪廓,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看那些雨,它們從海里來,
最后又要回到海里去。"回到福建后,我把U盤鎖進抽屜,開始準備考研。
偶爾會在新聞上看到程家的消息,每次都會下意識尋找他的身影。第二年春天,
我在圖書館遇見一個臺灣來的交換生,他告訴我程以安真的去了美國,但不是讀MBA,
而是NYU的電影系。5 回憶的光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在廈門開了一家叫"飯團"的咖啡館,
招牌是一只橘貓的剪影。店里永遠循環(huán)播放陳綺貞的歌,
最角落的位置擺著一本《臺北小吃指南》,那是程以安當年送我的。2023年夏天,
咖啡館來了一個臺灣游客。他看見墻上的照片——陽明山的霧,漁人碼頭的日出,
還有一張模糊的保時捷尾燈——突然問我:"你認識程以安嗎?"我的咖啡勺掉在地上。
"他去年拍了部電影,《夏日告別式》,在金馬獎拿了最佳新人導演。"游客興奮地說,
"電影里有個場景,男女主角在7-11喂一只叫飯團的貓,跟你墻上照片一模一樣!
"那天打烊后,我獨自看了那部電影。當看到男主角在女主角離開后,
每晚仍然去便利店等一只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貓時,我終于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失聲痛哭。
電影最后有一行字幕:"獻給所有成為回憶的光。"窗外,廈門的夜空突然下起雨來。
我仿佛又看見那個夏天,臺北潮濕的風,7-11刺眼的白光,還有他轉過頭來時,
眼睛里盛滿的星辰。電影里的便利店場景出現(xiàn)時,我按下了暫停鍵。
屏幕上那個穿著白襯衫的男孩蹲在貨架旁,修長的手指撕開鮪魚飯團的包裝。鏡頭緩緩上移,
他側臉的輪廓在便利店的白光下像被鍍了一層銀邊,左耳那顆黑痣清晰可見。
我的手指不自覺地觸上平板電腦,仿佛能穿過冰冷的屏幕,觸碰那個已經(jīng)五年未見的人。
扮演女主角的演員不是我,但那個低頭微笑的神態(tài),分明就是二十歲的我自己。
電影繼續(xù)播放,男女主角騎著機車在陽明山飛馳,女孩緊緊摟著男孩的腰,
臉貼在他被雨水打濕的背上。這個鏡頭持續(xù)了整整三十秒,
背景音樂是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風吹散了他們的笑聲。我關掉平板,咖啡館已經(jīng)打烊,
只有咖啡機偶爾發(fā)出的滴水聲打破寂靜。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一點,窗外廈門下著細雨,
霓虹燈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像被水洗過的油畫。電影最后,男主角獨自站在便利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