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聲的呼喚青梅竹馬的李嶼舟是校園風(fēng)云人物，我一直是他沉默的影子。
校際籃球賽他遭惡意沖撞倒地時，周圍尖叫刺耳，只有我看見他嘴唇無聲嗡動：“林簡。
”送他去醫(yī)院路上，我背包里那本《小王子》硌著肩胛骨，
就像他幼時遞給我的那枚貝殼一樣清晰。病床邊他說“其實我討厭海邊”，
那年暴雨中他替我擋的摩托車肇事者仍未找到。畢業(yè)季他放棄體育特招，
以全市第三考進海洋大學(xué)，我抱著通知書闖進教室：“生物系在實驗樓東側(cè)。
”人群喧囂的登機口，他猛地回身。背包深處那本舊書書頁間，
夾著我從未發(fā)現(xiàn)的壓扁野雛菊。
______2 雨中的執(zhí)著圖書館的空氣被沉滯的潮意浸透，
窗外天空如一塊沒擰干的灰布，沉重得快要墜落。細細的雨腳連綿不斷，
在玻璃窗上留下縱縱橫橫的凌亂濕痕，模糊了外面操場上的一切動靜。
空氣里飄浮著紙張與陳舊木架散發(fā)的味道，寂靜中只有書頁翻動的窸窣聲被無限放大。
我蜷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強迫視線落在攤開的習(xí)題集上，
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字母卻仿佛飄浮、糾纏，難以鉆入我的大腦。
一聲籃球落地又彈起的悶響，不依不饒地從操場上傳來，輕易穿透了窗玻璃的阻隔。
我抬起頭，視線掠過習(xí)題集的邊緣投向窗外。遠處球場被籠罩在灰蒙蒙的雨幕里，輪廓模糊，
唯有一個高瘦的身影在籃筐下執(zhí)著地折返跑動、跳躍、投射——是李嶼舟。
此刻本該是籃球隊休息的時間。他就那樣固執(zhí)地在雨里訓(xùn)練，單薄的運動衫被雨水打濕，
緊緊地貼在背上，隱約勾勒出繃緊的肩胛弧線。雨珠順著他緊貼額頭的發(fā)絲不斷往下淌，
他卻渾然不覺，奔跑的速度和投籃的姿態(tài)沒有絲毫的猶豫與松懈，
仿佛身邊那瓢潑雨滴只是虛幻的背景?！坝衷诳粗鄹缒兀?/p>
”趙曉萌壓低的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傳來，她猛地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椅腳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響動，打破了書卷氣的寂靜，引來幾道不滿的視線。
“都盯了快十分鐘啦，別裝看書啦！”她笑瞇著眼，一手毫不客氣地按住我的習(xí)題冊，
目光意有所指地又瞟向窗外。耳朵悄然升溫，我有些慌亂地把視線死死粘在習(xí)題冊上，
指甲無意識地摳了一下書頁邊緣：“……下雨天還訓(xùn)練，容易受傷。”“那是舟哥誒！
”曉萌夸張地做了個敬仰的動作，像只雀躍的小鳥，“人家可是為校爭光的金字招牌。
倒是你，天天這樣暗戳戳地看，有本事去給他送個水遞個毛巾?。?/p>
真是皇帝不急……”后面的話變成了一陣意義不明的嘰嘰咕咕和竊笑。
我的心毫無章法地跳動著，
仿佛書頁上每一個冰冷的字符都映照出李嶼舟那個沾滿雨水的身影。
我索性合上習(xí)題集站起來，一把抓起旁邊椅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書包，
低聲說：“我去閱覽室那邊找點資料?！壁w曉萌夸張地聳聳肩，做了個“請便”的鬼臉。
我像尋求庇護一般，抱著書包匆匆穿過一排排安靜默立的書架，走到更深處的閱覽區(qū)角落，
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書架之間，隔絕掉窗外那個引人注目的身影，
只盼翻攪的心緒能如這雨水一般悄然沉淀下去。書包沉甸甸貼在背上，里面除了課本資料，
還塞著一本早已被翻皺的《小王子》。______3 賽場驚魂幾天后，
市體育館巨大的頂棚下，聲浪如滾燙的潮水般拍打著四壁。
空氣混雜著膠底鞋摩擦地板發(fā)出的刺耳聲、裁判的哨音、觀眾席上此起彼伏的呼喊加油，
以及揮之不去的汗水的味道。市中學(xué)生籃球賽決賽正在這里上演，氣氛猶如弓弦拉到極致。
穿著我校紅色隊服的李嶼舟，在場上像一個燃燒的焦點。
他靈活地穿梭在對方球員試圖編織的密集防線間，像一道捉摸不定的閃電。
運球、假動作、突破、急?！獎幼鞲蓛衾涞媒趵淇?。
對方球員沉重的腳步在他靈活騰挪下，顯得格外笨拙。他在突破時輕輕一點球，
看似毫不在意將球撥向底線空檔處，等待多時的隊友即刻插上，
接球、跳起、手臂穩(wěn)穩(wěn)劃出流暢弧度——籃球應(yīng)聲空心入網(wǎng)！又一分！“李嶼舟！MVP！
”我們這邊的看臺瞬間爆炸，震耳欲聾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我坐在前排角落的位置，
也忍不住用力鼓起掌來。手掌拍得有些生疼，心中的興奮像細小的煙花在綻放。
他奔跑的身影，每一次精妙的傳球、每一個眼神瞬間的洞悉，
都牽引著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跳。距離終場結(jié)束的哨聲只剩一分多鐘。比分緊緊咬住，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李嶼舟迅速觀察全場格局，又一次帶球從中路強行切入。
電光石火之間，李嶼舟甩開一個貼身的防守隊員，前方一片開闊！他突然加速，
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沖向?qū)Ψ交@筐下那片寶貴的縫隙區(qū)域。
眼看只差一步就能起跳上籃——就在他合球準備起跳前的剎那，
對方那個被他擺脫后、從后方奮力追上來的大個子中鋒，猛地沖了過來！
那粗壯的身體帶著一股全然失控的蠻勁，整個人狠狠撞在李嶼舟全力躍起的右后肩背處！
“砰——！”沉重的悶響刺耳而清晰。時間仿佛瞬間被粘滯的蜜糖包裹住了流速，
所有喧囂鼓噪猛地被一只無形巨手掐斷。人們臉上興奮的表情僵住，只剩下震驚的空白。
李嶼舟就像被攻城錘迎面撞擊般，身體在空中被狠狠撞偏，瞬間失去了平衡。
他整個人以一個極其扭曲、失控的姿勢重重斜摔在锃亮堅硬的地板上，
膝蓋和手肘砰然撞擊地面。籃球脫手飛出很遠。整個體育館陷入詭異的死寂。
我看到他摔落在地，手臂下意識地試圖撐住身體，左手腕以一種明顯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
死死按住右邊肋下的位置。他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微微顫抖，英俊的臉瞬間失盡血色，
被劇烈的痛楚撕扯得變形?！鞍 奔饨新暣唐颇郎?，觀眾席瞬間如被引爆的火藥桶。
無數(shù)人朝場邊涌去。教練、隊員、工作人員潮水般圍住了倒地的李嶼舟，
構(gòu)成一堵晃動的人墻。場邊急救隊提著箱子飛奔而去。只有我，在那一刻看清了。
越過奔跑的急救人員肩膀的縫隙，在一片嘈雜慌亂的人影晃動里，
在李嶼舟因劇痛而扭曲、緊閉的嘴唇上方，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兩個無聲的唇形輪廓——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但我絕不會認錯。
那個只在我耳邊響起過無數(shù)次的名字，
此刻在他痙攣般的無聲唇語里顯現(xiàn)：“林……簡……”這無聲的兩個字，像一個滾燙的烙印，
猝不及防地狠狠燙進了我的眼底和心臟，激起一陣刺痛尖銳的酸澀。
______4 病房秘密當刺耳的急救車笛聲在耳邊盤旋又漸漸遠去時，
我才驚醒般從長椅上彈跳起來，緊抓著書包帶子追著醫(yī)護人員奔出體育館大門。
消毒水濃重刺鼻的氣息彌漫在市醫(yī)院的走廊里，像一個看不見的罩子牢牢扣在頭頂。
等候區(qū)冰冷的金屬排椅上，我獨自蜷坐。
議論、電話接通時教練焦灼卻強作鎮(zhèn)定的溝通聲音、更遠地方不知哪間病房傳來痛苦的呻吟。
剛才混亂的回憶碎片般撞擊著我：他唇上那無聲的名字，蜷縮在地的痛苦抽搐，
擔(dān)架上那張煞白的臉……時間像一個吝嗇的老吝嗇鬼，艱難而緩慢地淌過去。
病房門終于滑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出來，對焦急迎上去的教練微微頷首：“問題不大，
別急。左側(cè)第七、八兩根肋骨骨裂，左側(cè)手腕輕微骨裂，沒移位。萬幸落地沒傷著頭。
年輕人恢復(fù)快，制動靜養(yǎng)個把月就沒事了。”一股微弱的氣流在緊繃的胸腔里散開，
我?guī)缀醢c軟下來。終于被允許探視，教練和幾個主力隊員先進去了。等到外面空無一人，
我才輕輕握住冰冷的門把手，屏著呼吸推開了病房門。雪白的墻壁，慘白的燈光。
消毒水的氣息更加濃厚，直沖鼻腔。他半躺在床上，左手臂打了支撐帶固定，
額頭上還殘留著撞擊后輕微的擦傷痕跡，臉色依然蒼白，
但眉宇間那刀劈斧鑿般的痛苦之色淡去了許多，只剩下倦意。他看到我，眼睛微微動了一下。
教練和隊員們很識趣地拍了拍他，便魚貫而出，留下一室的安靜?？諝饫镉蟹N尷尬的凝滯，
只有床頭柜上心電儀穩(wěn)定、微弱的單調(diào)滴答聲，像秒針在偷偷測量沉默的寬度。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更顯出室內(nèi)的寂靜。我將沉重的書包放在床邊方凳上，
從里面摸索出早上買的礦泉水，笨拙地想幫他擰開瓶蓋?！八彼K于開口打破安靜，
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脫水后的沙啞，像磨損了的砂紙摩擦過心臟表層。
我趕緊把剛擰開的瓶子遞到他沒受傷的右手里。他接過，手臂微微發(fā)抖，
咕咚咕咚喝下好幾口。病房里又只剩下瓶底敲打窗臺邊緣的回響。
我重新拿起他放在床邊柜面的空水瓶，重新蓋上，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目光只能停留在水瓶塑料標簽的反光上，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背包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