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的九月七日，我命運的錨點，被一架寫著紅艷艷“67”的數學考卷折成的紙飛機，狠狠撞歪了。
它就那么突兀地卡在廣播站后窗生銹、冰冷、爬滿濕漉漉綠蘿的鐵柵欄縫隙里，像一只迷途的、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鳥。機翼邊緣，數學老師那力透紙背的批注“審題不清”還張牙舞爪著。薄薄的、近乎慘淡的日光，穿透頭頂枯黃蜷曲的梧桐葉，在那刺眼的分數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也鬼使神差地照亮了折痕深處一行小得幾乎要消失的鉛筆字跡：
“再試一次，笨蛋。”
笨蛋？罵誰？這誰的卷子？！心口像被那兩個字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有點癢，又有點莫名的不服氣。我踮起腳，后頸蹭到爬滿綠蘿的、濕冷滑膩的墻面，努力伸長手臂，冰涼的指尖剛剛碰到那微涼的、帶著油墨和失敗氣息的紙翼——
“沈采薇？高二（3）班的？”
一個聲音，平板、冷硬，像教導主任張明理鏡片后的目光一樣，毫無預兆地從身后砸下來！
嗡——！ 大腦一片空白！我像被滾水燙到，猛地縮回手，轉身的瞬間差點把自己絆倒！心臟直接蹦到了嗓子眼，撞得喉嚨生疼！正對上張明理那張永遠像在審閱重大違紀報告的臉。他手里捏著一張皺得能榨出苦汁的報名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篤、篤、篤，每一下都像在敲定我無處可逃的刑期。
“廣播站招新，音樂老師李萍極力推薦你?！?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像在宣讀一份冰冷的處分通知，“她說上周歌手賽彩排，你幫八班林冉搬音響時哼了幾句《明天會更好》……” 他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瞬間爆紅、快要滴血的臉頰，停頓的零點一秒長得像一個世紀，“……嗓子里像含著剛融化的山泉?！?/p>
“試試？” 他吐出這兩個字，不是詢問，是命令?！跋挛缫稽c半，廣播站見?！?公文包夾在腋下，他像一陣裹挾著粉筆灰和老式墨水澀味的風，卷走了。留下我站在原地，心跳得像個剛被捅了一棍子的破鼓，咚咚咚砸得胸腔生疼。
搬個音響……哼了幾句……嗓子里含泉水？! 這荒謬的“天賦”鑒定，簡直比那張67分的卷子更讓我窒息！
午后一點二十五分。 廣播站那扇油漆剝落、仿佛封印著無數陳年八卦的木門，虛掩著一條縫，像怪獸的嘴。我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著舊紙張霉味、灰塵和機器金屬銹蝕的氣息，劈頭蓋臉地涌出來，瞬間嗆得我喉嚨發(fā)緊。推開門的吱呀聲，在死寂里顯得格外刺耳。
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積滿厚厚灰塵的老式臺燈，在同樣積滿厚厚灰塵的木桌上投下一道孤獨又慘白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瘋狂舞蹈，像被困住的精靈。房間里只有老磁帶機垂死般的嗡鳴，和窗外籃球單調、沉重、一聲聲砸在我緊繃神經上的——“嘭！嘭！嘭！”
桌上攤著一張空白得令人心慌的稿紙，標題“紫藤蘿時間”下面，只有孤零零、虛弱無比的四個字：“同學們好?！?而旁邊，正靜靜壓著那架陰魂不散的紙飛機！
我拿起來，指尖微顫地展開。那行鉛筆字跡在昏暗光線下似乎清晰了些：“聲音好聽就試試。署名：一個笨蛋?！?笨蛋？又是笨蛋？這到底是誰？！
稿紙上空白的部分像個巨大的黑洞，瘋狂吞噬著我那點可憐的勇氣。喉嚨干得冒煙?！斑青?。”
一個突兀、冰冷、如同斷頭臺鍘刀落下的開關聲響，在死寂中炸開！我嚇得魂飛魄散，渾身一激靈，桌上的稿紙被帶飛了一角，像受驚的白鴿。
完了！ 嘶——————?。?！ 尖銳到能刺穿耳膜的電流噪音，如同失控的洪水猛獸，瞬間灌滿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嗡——?。?！ 腦子里只剩下這個聲音！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撲過去按暫停鍵，手指冰得像剛從冰柜里撈出來！ 可是晚了……晚了！麥克風那個小小的指示燈，綠油油地亮著，像一只惡魔的眼睛，嘲弄地、冷冷地注視著我。 全校……全校都聽到了！那可怕的噪音，和我像被掐住脖子發(fā)出的、狼狽不堪的抽氣聲！
騎虎難下！胸腔里那群受驚的麻雀直接炸了窩！ 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試圖從冰冷的空氣里汲取一點氧氣，那冰冷的空氣卻像細小的冰針，刺得喉嚨生疼。 我湊近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網，嘴唇幾乎要貼上它毫無溫度的軀體。
“同……同、同學們好……” 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在生銹的鐵皮上用力摩擦，“這……這里是‘紫藤蘿時間’……我……我是新主播……沈、沈采薇?！?句子被我切得七零八落，每一個字都帶著篩糠似的顫音，窗外風吹梧桐葉的沙沙聲都比我此刻有力一百倍。
我死死盯著稿紙上那個“好”字，余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瞥見了紙飛機上那句“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眼。 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狹窄、蒙塵的窗戶，看到了外面那個秋日午后的世界：陽光暖暖地鋪灑，操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鍍著金邊，食堂窗口飄出誘人的、帶著煙火氣的飯菜香……那個“好”字，奇跡般地在舌尖融化，化成了某種更具體、更鮮活的東西。
“……今天的天氣，像一大塊還沒完全化開的、暖融融的琥珀糖。” 我的聲音，像是被這想象里的甜意浸潤了，它不再僵硬，而是順著那股暖意，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來，“陽光暖暖的，風里有曬得蓬松柔軟的棉被味道。這樣的午后，希望你們……能偷到幾分鐘，聽聽窗外樹葉的悄悄話，或者……發(fā)發(fā)呆。”
我頓了頓，仿佛真的在側耳傾聽窗外梧桐的低語。在那短暫的、只屬于風聲和心跳的停頓間隙，一絲清泉般的柔潤，悄無聲息地注入了我的音色。不是我刻意的，它像是被那個偷來的“發(fā)呆”瞬間，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悄悄喚醒的。
“紫藤蘿長廊那邊的花雖然謝了，但老藤還在。據說在春天之前，它會把所有風雨的聲音都藏進年輪里，釀成來年的花香。我是沈采薇，第一次……和大家分享這個午后的安靜?！?/p>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電流聲也識趣地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鼓噪得快要炸開的心跳，和一片死寂——一種能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像一灘爛泥，癱坐在那把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舊木椅上，后背滲出冰涼的微汗。手指無意識地觸到桌上那架紙飛機，我把它拿起來，近乎虔誠地展開，完整地鋪平。除了那個刺眼的67，只有那句“聲音好聽就試試”。署名呢？ 我翻到背面，在最隱蔽的折痕深處，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帶著某種隱秘的期待和忐忑，刮開厚厚的紙張纖維……
三個用小刀刻下的、極淡極淡、卻如同驚雷般撞進我眼底的印記：
林書研贈。
林書研？！
那個運動會短跑冠軍？！ 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卻干凈得耀眼的深藍球衣，總在最后一棒爆發(fā)出驚人速度、像一道藍色閃電般甩開所有對手的家伙？！ 他……送我這張卷子？還……還聽到了我搬音響時……哼歌？！
下課鈴聲驟然撕裂了廣播站的死寂，也驚醒了石化般的我。我像逃離犯罪現場一樣沖出來，差點一頭撞上幽靈般杵在門口的張明理！他推了推眼鏡，臉上難得地有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松動？ 點了點頭：“嗯，還不錯?！?就夾著那不離身的公文包，像完成了一樁例行公事般走了。
我茫然地、腳步虛浮地回到教室。剛坐下，喬珊珊就像一顆人形炮彈似的刮過來，“砰”地一聲拍在我桌上，眼睛亮得像探照燈：“天吶！薇薇！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被她拍得魂差點又飛了。
“整個年級都炸鍋了！” 她激動得臉通紅，“都說廣播站來了個天仙嗓音的新主播！聲音又清又透，像帶著露珠的云！ 下課鈴響的時候，三班走廊窗戶都擠滿了人！連教導主任都停下腳聽完了！” 她夸張地模仿著，“‘同學們好’……‘曬棉被的味道’……我的天，你說我要是播音的時候嗓子發(fā)炎該多好！”
我被她逗得想笑，可嘴角剛彎起一點弧度，心底深處卻像有什么東西在悄悄膨脹，熱乎乎的，帶著點夢幻的不真實感，還有……一絲絲被那個名字攪起的、隱秘而巨大的悸動漣漪。 林書研……那個在跑道上追風的少年……他的卷子，他的筆跡……他的“笨蛋”……和他的名字，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撞進了我兵荒馬亂的高二。 這場始于紙飛機和巨大噪音的意外，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