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抱著藥箱往哨所跑的時候,后頸的汗毛還在炸著。
晨霧沾濕了他的布靴,每一步都踩得泥點子飛濺——倒不是因為害怕刺客,而是懷里這東西太沉。
說是藥箱,觸感卻像塊凍硬的老牛皮,又帶著點金屬的涼,箱蓋上那道龍不龍鳳不鳳的紋路硌得他掌心生疼。
“哎喲我的爺!”王二牛正蹲在哨所門口啃窩窩頭,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進(jìn)來,趕緊跳起來接住差點磕在門檻上的藥箱,“你撿啥寶貝了?
比咱伍長藏的酒壇子還沉!“
李昭抹了把臉上的汗,盯著王二牛懷里的藥箱直喘氣。
這小子膀大腰圓,單手托著藥箱竟跟托個饅頭似的,指節(jié)敲了敲箱壁:“鐵的?
可咋沒鐵腥味?“
“給我。”老王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黑布纏的眼罩在晨光里泛著灰。
他枯瘦的手指剛觸到箱蓋,李昭就看見那只沒蒙布的右眼猛地縮成針尖——老斥候的眼睛他見過,上次追蹤匈奴斥候三天三夜沒合眼,都沒這么亮過。
“這紋路...”老王頭用指甲摳了摳龍尾卷著的珠子,“像大燕的鳳銜珠紋?!?/p>
“大燕?”王二??懈C窩頭的動作頓住了,“那不是前朝?
早讓咱大魏太祖滅了百來年的?“
李昭的后槽牙咬得發(fā)酸。
他小時候聽老卒們閑扯過,說大燕皇室被屠那天,血把護(hù)城河都染紅了,可具體細(xì)節(jié)誰也說不清。
此刻他盯著老王頭發(fā)顫的指尖,突然想起方才在林子里,這老頭摸刺客斷刀時也是這副模樣——像在摸一塊燒紅的炭,又舍不得松手。
“前朝御用藥箱?!崩贤躅^突然壓低聲音,把藥箱翻了個底朝天,箱底果然有塊芝麻大的凹痕,“看見沒?
這是太醫(yī)院的暗記,當(dāng)年大燕太醫(yī)院每造十口藥箱,才敢刻一個這樣的’燕‘字?!?/p>
“那這箱子主人...”李昭的喉嚨發(fā)緊。
“可能是大燕余孽。”老王頭猛地蓋上箱蓋,震得王二牛手里的窩窩頭都掉了,“也可能是...”他掃了眼門口,突然提高嗓門,“愣著干啥?
王二牛去挑水,李昭把藥箱放我屋里!“
李昭抱著藥箱往老王頭屋里走時,聽見王二牛在后邊嘟囔:“不就個破藥箱么,至于跟防賊似的...”他沒接話,手指悄悄摳進(jìn)箱縫——方才老王頭說話時,他分明看見箱蓋內(nèi)側(cè)有道極淺的劃痕,像是什么人用刀硬刻上去的,湊近了聞,還帶著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和蘇晚照身上的藥香不一樣。
晌午時分,李昭揣著藥箱溜出了哨所。
他沒敢跟王二牛說,只跟伍長打了個招呼說去趙家村換鹽——趙四娘家的腌菜最得老王頭歡心,這理由能瞞過九成的人。
趙家村的狗還沒認(rèn)出他,就被李昭摸出的半塊鍋盔哄乖了。
趙四娘正蹲在井邊洗菜,見他過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小斥候來啦?
快進(jìn)屋,我煮了南瓜粥?!?/p>
“四娘,”李昭把鍋盔塞給圍過來的小娃,“昨兒那白衣大夫,您跟我說說成不?”
趙四娘的手突然抖了下,菜葉子撲棱棱掉進(jìn)井里。
她左右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那姑娘叫蘇晚照,半個月前背著藥箱來的。
頭天就治好了柱子家媳婦的難產(chǎn),后來又熬了大鍋藥湯,把村東頭的瘟疫壓下去了。“她搓著發(fā)紅的手指,”可昨兒夜里,來了幫戴鬼面的,挨家挨戶砸門找她。
要不是你救了她...“
“他們說啥了嗎?”李昭追問。
“有個刺客喊了句‘玉璽’?!壁w四娘突然捂住嘴,眼神像受驚的麻雀,“我...我耳朵背,許是聽錯了。”
李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玉璽?
大魏的傳國玉璽在皇宮里鎖著,難道...他摸了摸懷里的藥箱,箱蓋的紋路隔著粗布硌得他心口發(fā)疼。
“四娘您再想想,”他放軟了聲音,“蘇大夫有沒有啥特別的?
比如身上的傷?“
“腕子上有道疤!”趙四娘一拍大腿,“前兒她給我擦藥,我瞅見的,粉粉的,像被烙鐵燙的。
她說是小時候燒火不小心,可哪有燒火燙成環(huán)狀的?“
李昭的呼吸突然一重。
老書里寫過,大燕皇族自幼要在腕間刺鳳紋,若犯了大錯,便用燒紅的鐵環(huán)烙去——那道疤的位置,和他今早看見的分毫不差。
回哨所的路上,李昭找了片沒人的林子。
他卷起袖子,青銅鐲子在陽光下泛著暗黃。
這是系統(tǒng)的具象化,平時摸起來像塊普通銅器,可當(dāng)他運轉(zhuǎn)心法時,鐲子會發(fā)燙,像有只小手在撓他手腕。
“情緒共鳴。”他默念著系統(tǒng)新解鎖的技能,指尖輕輕按在藥箱上。
剎那間,無數(shù)畫面涌進(jìn)腦海:血濺在雕花窗上,嬰兒的哭聲被刀劍聲碾碎,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抱著個襁褓往井里跳,懷里的藥箱磕在青石板上,“當(dāng)”的一聲。
李昭猛地縮回手,后背抵在樹上直喘氣。
他嘗到了嘴里的鐵銹味——剛才太用力,把嘴唇咬破了。
藥箱上的情緒太濃,悲傷像潮水似的漫過他的意識,還夾雜著滾燙的憤怒,像有人舉著刀在他耳邊喊:“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小崽子躲這兒干啥?”老王頭的聲音從林外傳來,嚇得李昭差點把藥箱扔了。
老斥候拎著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線條,“剛找趙家村的獵戶問了,刺客逃跑的路線我標(biāo)出來了。”
李昭湊過去一看,心跳漏了半拍——那些箭頭繞來繞去,最后竟都指向鎮(zhèn)邊將軍蕭慕遠(yuǎn)的軍營方向。
“蕭將軍?”他喉嚨發(fā)緊,“那可是大魏的柱石,怎么會...”
“柱石?”老王頭嗤笑一聲,用煙桿敲了敲路線圖,“十年前我在漠北當(dāng)斥候,親眼見蕭慕遠(yuǎn)的兵把降卒的耳朵割下來領(lǐng)功。
柱石?
他是塊爛在墻里的磚?!?/p>
李昭的手心沁出冷汗。
蕭慕遠(yuǎn)的畫像他見過,三縷長須,眼尾下垂,看著比廟里的菩薩還慈悲。
可此刻路線圖上的紅圈像團(tuán)火,燒得他眼疼。
“你可別胡來!”傍晚吃飯時,王二牛扒拉著碗里的糙米飯直嘟囔,“蕭將軍上個月還送了咱們哨所十壇酒,你要說他勾結(jié)刺客,誰信???”
李昭沒接話,盯著碗里的飯粒發(fā)怔。
他想起今早蘇晚照說的“知道得太早容易折壽”,想起藥箱里翻涌的悲傷,想起路線圖上那個刺眼的紅圈。
老斥候說過,斥候的命是兩條腿一張嘴,可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條命,或許該用來咬點硬東西。
夜里,李昭躺在草鋪上翻來覆去。
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jìn)來,照在床頭的藥箱上,箱蓋的紋路泛著幽光,像條隨時要活過來的龍。
他翻了個身,突然聞到一縷極淡的藥香——是蘇晚照留下的,混著點甘草和薄荷的清苦。
他坐起來,順著香味摸出窗外。
夜風(fēng)吹得草葉沙沙響,那縷藥香卻越來越清晰,像根細(xì)線,牽著他往林子深處走。
(遠(yuǎn)處傳來夜梟的叫聲,李昭踩著露水往前走,藥香忽遠(yuǎn)忽近,像有人故意引著他。
月光下,他看見前面的樹杈上掛著片白色碎布,正是蘇晚照衣角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