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睋位ū逼窖┫碌煤苌?。積落在院子里，
片片封印著這里的每個角落。白雪皚皚的畫面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圈黑色。雪繼續(xù)下著，
由黑色的傘頂墜至傘的邊緣，然后傾落。由上至下看，勝似那老畫師手里藏著的水墨畫。
何予確撐著傘出了府，天快黑透時方才到了醫(yī)院。許恨衾是出診室拿東西的時候看到了他。
“你怎么來了？”他停下腳步，單手扶了一下眼鏡?！昂螘r下班？我請你喝一杯去。
”何予確想去摟許恨衾，但被他躲開了?！昂仁裁春龋湍氵@酒量。
”許恨衾繼續(xù)低著頭翻閱著手中的病歷，“我今天事情挺多，估計要很晚才能忙完，
你讓司機(jī)先且?guī)慊厝グ伞！闭f著就匆匆走開。何予確知道他忙，看著他走也沒說什么，
連自己是走了半個時辰路來的也沒說。就隨處找了個落座的地方，默默候著那人再來。
今天是無論如何都得吃上這頓飯。自從許恨衾回國，他倆關(guān)系倒是很快又恢復(fù)了從前那樣，
但這家伙是越來越忙，想約他吃一頓飯真的是比上天還難。
雖說這人從小到大除了偷西瓜那幾次外就沒主動過幾回，但以前也很少會拒絕自己。
何予確想不明白，自己好歹一個富商背景，算得上一個少爺，許恨衾不過是留過學(xué)罷了，
他有什么資格一再拒絕自己？自己還沒拒絕過他。這次就在這等他回來，他不來，我不走。
何予確暗暗計劃著，看著左右來來往往的人群，伴著醫(yī)院偶爾的喧鬧，在那熬坐。說是熬坐，
其實不過半炷香時間就熟睡過去了。再醒來的時候，醫(yī)院沒多少人了，四周安靜不少。
身上不知何時多了條淡色的毯子，但許恨衾卻仍不見蹤影。他莫不是早已了事，自己回去了。
何予確又左顧右盼了一會，還是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毯子。他要是就直接走了，
自己還真拿他沒有辦法。算計那么半天，有什么用。罷了。這人要是真沒空應(yīng)付自己，
就沖這毯子，也算他有心。一頓飯什么時候不能吃，大不了明天讓他來請。何知確思量著，
垂下了眼。只可惜這次回府，仍免不了一頓罵。他起身就要走，
右側(cè)卻忽的“吱呀”一聲門就打開，“吱呀”一聲門又閉上。何予確側(cè)過頭，
許恨衾就站那門外愣愣地看著自己?！澳氵€沒走？”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
“我以為你自己走了。”蔫了的人又一下雀躍起來，何予確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
許恨衾已換下了白大褂，看樣子是忙完了?！澳悄氵€留給我這毯子，
我還以為是你婉拒我留下的信物呢衾哥?！痹S恨衾一把推開了他：“什么信物？
況我何時答應(yīng)你去吃飯了？”何予確越發(fā)覺得，自從這人留學(xué)回來，性子便越發(fā)內(nèi)斂，
這洋人不該更為開放才是？怎給他哥調(diào)教成個有皮膚病的呆子。
“那你就讓我在這等你幾個時辰再自己回去？我好歹一富家少爺，傳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何予確又道。許恨衾沒答復(fù)他，自顧自往前走著?！棒栏纾柯牄]聽到我講話？
”走到醫(yī)院大門口了，兩人的腳步才停下。雪已停了一會兒了，但路上的痕跡還沒消。
“劉爺呢？我送你去車?yán)??！痹S恨衾左右望著?！八麤]來，我沒坐車?！焙斡璐_說，
“我走路來的?！闭f罷指了指自己放在門口的黑傘。來時這兒的傘還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
如今就剩下兩三把，孤零零擺著?！澳銖暮胃哌^來？”許恨衾有些震驚，“你父親知道嗎？
”“怎么可能讓他知道?！北簧磉吶艘砸环N奇怪的眼光盯著，何予確別過了頭。
“...我最近惹他生氣了，他叫劉爺盯著不讓我出府，我只能自己偷偷走過來。
”許恨衾又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今是穿著長褂來的，只簡單掛了條圍巾，
就這么來回走上幾趟，不得病才怪。還想著去吃飯?！澳氵@要是回去了，不光你自己，
我也不好跟老爺交代?！薄澳銊e管了，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你就說這飯你吃不吃吧。
”何予確就這么堅持地看著對面的人，一瞬間把他都逼沒了氣勢。許恨衾又是遲遲沒有答復(fù)，
何予確忍不住了，徑直走到邊上拿上了自己的傘，“哪把你的？”“......右邊。
”到了酒館已是戌時二刻。兩人落座后點(diǎn)了三兩盤小菜，要點(diǎn)酒時許恨衾沒讓，
但何予確還是管老板要了一壺。“暖暖身子，不然我感冒了得怪你?！痹S恨衾拗不過他，
只嘆了口氣。其實如果早幾些年，兩人或許會吵個幾十回合。又有一種可能，早幾些年，
何予確點(diǎn)酒許恨衾是不會說什么的。到兩人吃得差不多了，許恨衾朝何知確那兒瞥了一眼，
那人身體朝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這一瞬間在以前似是發(fā)生了很多次。
“你怎就非得堅持跟我出來吃一頓？”何予確盛了半杯酒給許恨衾，
反問著他：“你就說你多久沒跟我出來了?！痹S恨衾留學(xué)前為他送別的那一次，
兩人也是在這家小店吃的，這也是兩人吃的最后一頓。那天的酒是許恨衾主動點(diǎn)的。
何予確喝到酩酊大醉時，人幾乎已經(jīng)失去理智了，握著許恨衾的手在那兒背著自己家族譜。
背到后面聲音越來越小，何予確以為他是睡著了，
過了一會又聽那人念著：“你就非得跟那洋人學(xué)醫(yī)去，你就非犟。
”許恨衾就聽他一句一句說，喝了酒以后把頭低著，好不容易不還嘴了，
再仰起頭眼眶都紅了?！岸甲叩竭@兒了?！彼@么答了一句。就用這短短的一句話，六個字，
概括他可謂不羈的好多年?！罢l知道醫(yī)生那么忙，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攔著你些。不對，
當(dāng)初就不該去看那圖畫書。”已是五年往去，兩人身份也早已換改，一個學(xué)醫(yī)，一個經(jīng)商，
要去細(xì)數(shù)這些年最后悔的事，帶他哥一同去那書院無疑算其中一件。許恨衾嘴角微揚(yáng)了揚(yáng)，
且半杯酒灌下。想想就知道，這人在家沒受過什么好臉色。何知確又感到心疼，嘆了口氣。
許恨衾是杏林世家，祖上皆推舉中醫(yī)。這些年西醫(yī)在國內(nèi)是備受鄙夷的，學(xué)西醫(yī)的，
就是崇洋媚外，就是不學(xué)無術(shù)。哪知道從前何予確帶許恨衾去他家邊書院偷圖畫書看，
那人偏走眼看到一本說西醫(yī)的書。許恨衾從小被教導(dǎo)要成事，延續(xù)救死扶傷的本事，
但從未聽說除中醫(yī)外還有其他方式可以救命。本來就叛逆的時期，那西醫(yī)就非學(xué)不可，
為此險些被父親打斷了腿。但旁人再勸再罵再打都沒用，他就是認(rèn)定了西醫(yī)這條路。
自留學(xué)歸來成功做了醫(yī)生，跟家里人話都說不了幾句，父親不再認(rèn)他做兒子，
甚至醫(yī)院也有崇尚中醫(yī)的人來挑事。世人給他扣上了家族污點(diǎn)的帽子，
說他應(yīng)是被潑出去的臟水。就這幾件事，鬧得他如今性子也沉悶。何予確就不明白了，
他這么堅持，到底為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一陣沉默后，一小壺酒已見底?！澳愫螘r再有空，
衾哥？”對面的人想了一會兒：“下個星期吧。你有什么事？”“下星期那正好，
啞樓那兒的曲聽說不錯?！彼衼砹死习?，將錢了了，“我?guī)闳ヂ牥。?/p>
”許恨衾猶豫了一下。他記不得何予確什么時候?qū)蚯信d趣了，莫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默默揣測著，兩人走到店外。外面好像又變冷了一些。“那么晚了，
你干脆跟我一同去何府過夜?！焙斡璐_笑了笑，用手拍拍身邊的人。
許恨衾踢了他一腳：“把我當(dāng)姑娘往家里騙呢？我又不是沒地方去了?！薄笆裁垂媚?，
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你以前來何府還少嗎？況就如今你與你父親這關(guān)系，
你回那兒也還不是受氣?！焙斡璐_振振有詞，
卻一下子被對方識破：“你怕是拉我去何府作個保護(hù)，好叫老爺不在外人面前罵你。
”“怎么叫外人呢......”何予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是兄弟，這忙你不幫？
”沒成想許恨衾卻是斬釘截鐵：“不幫?！焙斡璐_罵了他一句不講義氣，
獨(dú)自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倏忽回頭看待在原地的人?！澳窍滦瞧谇鷥耗愀桓胰ヂ牐?/p>
”天上又開始零零落落飄上了雪，落在頭發(fā)上，飄入了聚焦的視線，身上也冷了許多。
許恨衾說：“聽?！焙斡璐_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繼續(xù)走。雪越下越大，他不得已撐起了傘。
又走了幾步，不知心中想的什么，再次回頭時，那人也早已離開了。他只好轉(zhuǎn)回了身。
雪就此下了一夜。小鶯戲樓里今朝沒多少人，座都有三兩空著，可見這曲沒什么大角兒唱，
基本來得都是些閑散的人。何予確訂的位置是二樓一個單獨(dú)的包間，看臺上的人清清楚楚。
“快開始了?！彼麑υS恨衾說著，靠在憑欄處。話音剛落便聽那一聲鑼響。
許恨衾也探出頭去。這曲子怎如此熟悉？“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边@是《牡丹亭》。
如此出名的曲，來聽的人怎么會如此稀缺？許恨衾又看向?qū)γ妗?/p>
何予確正看著臺上的人目不轉(zhuǎn)睛。那愛恨情仇唱作幾轉(zhuǎn)小調(diào)，蜿蜒的曲子蕩進(jìn)耳中。
如此認(rèn)真的看著，身邊人的目光也絲毫未有察覺。而許恨衾算是明白他為何要來這啞樓了。
他看了看放在身邊的幾束花。來時方以為那是贈予自己的，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個男人，
收花定是不合適的。此時再看，這花怕是和那臺上的姑娘牽著線呢，那姑娘唱完只輕輕一勾，
這何予確就是直接跳下去送她手里也成。不過收花這事，十多歲時他倒也經(jīng)歷過，
甚至也是對面這人做出來的。那日他來找自己玩，塞給自己幾支雛菊，都快蔫死了。
問他為何要送，他只說：“花好看?！边@人總這樣，每次做了一些事，問他為何要做，
他只說這東西如何如何好，事情做了又如何如何好，就是不講自己做的原因。
或許真的沒自己什么原因，這東西好，只要周邊有人，他都會送的。
許恨衾又瞧了瞧何予確沉醉那樣。這人真是少有的在自己身旁清靜下來了。
那姑娘雖化著濃妝，但看上去也不過處于碧玉年華。她嗓聲是好聽的，可能是剛來吧，
所以聽的人少那么多。唱至“一霎無端碎綠摧紅”時，倒真讓人心生憐惜。
看來是讓他找到一個有理由為其付出并改變的人了。想到這，
出神的人再也沒往那臺上看過一眼，便只是怔怔地低下頭。余光中那束花還在?！棒栏?，
唱完了。”“啊，行，我知道，聽著呢?！痹S恨衾反應(yīng)過來時，耳邊已響起了掌聲。唱完了，
比想象中還快些?！澳阃蚁氯ヒ惶税伞！焙斡璐_站起身。
“......我去外面等你也行，你送完出來便是?！焙斡璐_愣了一下。
“你急著走干什么。我想帶你一起去趟后臺?！边@人今天怎么心不在焉。
他邊說邊拿起了許恨衾身邊的花：“演杜麗娘的我認(rèn)識，我想介紹你也認(rèn)識一下。
”看許恨衾沒給什么反應(yīng)，他又補(bǔ)充：“杜麗娘，女主角，就是那個剛開始就一直在的姑娘。
”就是那個沒讓他移走過眼睛的女孩。許恨衾其實還是想拒絕的，
但他目光又一次飄向何予確手上捧著的花。自己作為朋友，這么東躲西藏像什么樣子。
何況他若再去拒絕，不是掃了何予確的興。不就是見個人。“走吧，我陪你去。
”何予確瞬間又變回不值錢的樣?！斑@才對，走走走?！蹦桥⒕驼驹诤笈_的最接近門口處，
雙手捏著衣角，妝造都還沒褪去?？磥硎且幌屡_就在這早早地等著了?？吹胶斡璐_過來，
跟朵花一樣，瞬間就笑開了?！俺煤猛??！焙斡璐_也是毫不吝嗇地夸獎著，
將花遞到女孩手里。女孩收到花特別高興，聞了好幾下，捧在手里跟抱著個寶貝一樣。
“謝謝大少爺捧場。”她拖著音說道，盡顯俏皮可愛的模樣?？吹皆S恨衾的瞬間，
笑容又收起來了半分，“這位是？”“啊，我好兄弟，你叫他恨衾就成。
”何予確將許恨衾往前推了推，“這是小鶯，我剛剛跟你說過的?！眱扇擞押玫卮蛄苏泻?。
不過看上去小鶯也沒明白這何予確介紹他倆認(rèn)識是何意。“下下周還有一場《牡丹亭》，
你們來聽嗎？”小鶯眼睛亮亮的，上前一步問。說是你們，其實問的只有何予確，
許恨衾心里也懂，所以沒有作聲。“下下周啊......下下周比較忙，
估計很難來一趟了?！焙斡璐_看上去很為難，支支吾吾半天，忽然語調(diào)一轉(zhuǎn)，
看向邊上的好兄弟，“衾哥你下下周有空吧，你代我來捧個場如何？”許恨衾一驚：“什么？
”小鶯沒有說話，只是奇怪地看著許恨衾?！澳憧茨悻F(xiàn)在都有空能來，下下周也不會有問題。
”那人油腔滑調(diào)的，懟了懟許恨衾肩膀?！拔裔t(yī)院還有......”事字還未出口，
但小鶯高聲打斷了他：“那也謝謝先生了，下下周見。”她看上去明顯是不大高興的，
但只是留下這一句話就離開了，沒有給許恨衾再去解釋的機(jī)會。何予確還在一旁偷笑，
許恨衾給了他腦袋一巴掌。就這一遭，他可算是明白了，此前的猜測也全是自己誤會。
但根本沒有好到哪去?！跋勾楹鲜裁矗 彼f道，“人家什么心意你還沒看明白？
”何予確不太懂他意思：“什么什么心意？”“小鶯姑娘對你什么意思你看不出來？
還在這瞎撮合我們，你是恨她還是恨我？”何予確沒明白許恨衾為什么生氣，
只是扯了扯那人衣袖，安慰道：“我恨你啥啊。而且小鶯她對我沒興趣的，你想多了。
”他知道許恨衾不信，繼續(xù)說：“小鶯對我好是因為之前你留學(xué)那段時間我常來這啞樓，
與她熟了罷了。衾哥，你真想多了?！彼痪湟痪浣忉屩?，到出了這啞樓都還在說。
“而且小鶯她人挺好的，你倆我都信得過，牽個線搭個橋嘛！你要是不喜歡，我不撮合了，
行嗎？”“下下周我也陪你一起來聽，如何？”何予確以為自己這樣說應(yīng)該沒問題了，
但身邊人沒有為他停下腳步，不帶半刻停留就走到自己前面去了。他哥今天是吃錯藥了？
怎么脾氣那么大?？粗侨吮秤霸絹碓竭h(yuǎn)，何予確又追了上去。“衾哥？阿衾？
”小少爺怎么知道自己的解釋根本是雪上加霜了。
他的刻意撮合其實比承認(rèn)心動什么的更讓許恨衾反感。
這兒女情長的事許恨衾以為走出家門就可以擺脫了，他以為自己算是自由。
但這些長長短短的是逃不掉的。即使是在任何人這里，任何親密的人這里，都會存在。
就像何予確這塊他心中的小小凈地也會有這類雜音飄過。
他似乎也忘了自己其實什么都未曾與何予確說過。何予確第二日去找許恨衾的時候，
他不在醫(yī)院。于是讓劉爺送自己去許恨衾家去，但他父親見到自己卻是極其不耐煩。
“我不知道他在哪，你自己找去?！逼鋵嵲S恨衾也沒有故意躲著他，
那日他與何予確分別后不過多久他氣就全消了，就跟從前發(fā)生的許多次一樣。他是去那啞樓，
找小鶯去的。昨日讓這姑娘不大高興，他也是記在了心里。這一趟來，
一是自己再與她把誤會說開，二是也代何予確道個歉?！澳闩c他是從小便一起長大，
但我與他認(rèn)識時間也不短。我明白他這人性子，你不用道什么歉?！甭犕暝S恨衾的一番話后，
她只是笑著這么說，“至于撮合什么的，先生您覺得無礙，那我也沒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小鶯總是笑著，但各種笑的意味也不同。臺上那種與此刻這種，便是完全不同的。
那日許恨衾在這啞樓待了很久，
也慢慢知道何予確為何在這啞樓那么多“姹紫嫣紅”中與小鶯成了朋友。
小鶯雖有時也耍耍小脾氣，但終究是個老實人。這許恨衾才與她認(rèn)識不過兩天不到，
前面還繃得好好的，聊到后面什么都說了。說她自己姓崔，
跟那《西廂記》里女主角一樣的名字。
說自己沒演到《西廂記》都是怪那名角兒孟柳燕耍小手段。說自己早已有了心上人。
說自己親娘死得如何早。
說那年是如何破衣爛衫被扔到雪地里去的......“有時候真的會覺得死了算了。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對面的許恨衾明顯慌亂了起來，擺了擺手。小鶯看他這樣，
又笑了笑：“別著急，我也沒死。”“我還得活上好多年，我還要嫁給別人，替陳姨還債。
”陳姨是這啞樓的掌管人，是個啞巴，所以這里叫啞樓。又繞回這種話題上來了。
許恨衾也實在忍不住了，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崔鶯鶯?！澳氵€沒明白，感情是自己的事。
”他最后的一句話說。但沒想到的是對面始終沉默的人這次很絕對的搖了搖頭。“我明白。
”“感情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自己有時候管不著的，先生。
”西瓜許恨衾這算是第二次被逐出家門。第一次是七歲那年，他去隔壁人家院子里偷西瓜，
后來被回家取東西的父親逮個正著。那天他還是帶著何予確一起去的，不過也沒差。
發(fā)現(xiàn)他父親惡狠狠盯著自己時，那小子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七歲的小孩就被丟到了家門外。當(dāng)時膽子小，也沒啥自己的想法，被逐出去就只是害怕，
一個人站在門口就這么待了一夜。第二日也是死死抓住了去集市的母親哭著求饒，
哭到?jīng)]力氣了才同意讓他回家。第二次，就是今日。但許恨衾現(xiàn)在也不是七歲小屁孩了，
這家回不回的，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區(qū)別。剛從醫(yī)院回來，時間本就不早了。
他就這么走走停停，在算是空蕩的街上散步，腦海中還浮現(xiàn)著方才父親的那副嘴臉。
“那地方都是什么人你心里沒點(diǎn)數(shù)嗎！你學(xué)那狗屁西醫(yī)我不說你了，
你放陳小姐鴿子我也不說你?，F(xiàn)在你去那啞樓做甚？被人看到了不得笑話死！
說是我讓你去那臟地方的，說是我教你養(yǎng)女人看戲的！”分明早已不認(rèn)自己這個兒子，
還說著自己丟他的臉。許恨衾忽然有點(diǎn)想不通為什么早些年他不能自己離家出走。
不過這也是件好事，他對于家里人的污蔑謾罵早已習(xí)慣。
這應(yīng)該算他從小到大學(xué)會的第一個本事。右邊有個小店還亮著燈，許恨衾就順勢走了進(jìn)去。
剛想開口問老板要些茶水，便看到角落里正有個人呲著牙沖自己招手。
要說這北平人也不少啊。“你怎么這么晚還在外面？”何予確拉著許恨衾坐到自己那邊去。
崔鶯鶯也在這，邊上還有個長得挺俊朗的男人。許恨衾顧及到小鶯，沒告訴他們父親的話，
只是說自己又惹他生氣了，被趕了出來。何予確也了解許恨衾父親什么脾氣，
明白許恨衾肯定是委屈的，就用手拍了拍他。許恨衾便順勢往前挪了挪。
幾人陪他又喝了幾杯酒，那位陌生的男人先一步走了，小鶯也起身跟著一起離開。
只剩下何予確許恨衾兩人，他才終于介紹道：“小鶯今日才告訴我她早已有了心上人，
剛才那人便是，你覺得如何？”許恨衾回想了一下：“挺好，芳蘭竟體的，
是個有身份的人吧？”“那可不，咱北平的督軍?！痹S恨衾的茶杯差點(diǎn)就掉了。督軍？
方才坐自己對面那人，聽自己閑聊家常的人，是督軍？崔鶯鶯這是什么意思？
督軍這大腿都敢抱，為了錢不要命了？何予確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嘆了口氣：“小鶯是真愛上人家了，人家只跟她交了個朋友，下個禮拜便結(jié)婚了。
”這兒女情長，跟笑話似的。許恨衾沒再作其他評價，
原本想等小鶯走了告訴何予確父親說的那些話的，現(xiàn)在也不打算再說了?，F(xiàn)在需要去想的是，
今夜住哪。再去那家門口睡一宿是不可能的，這時間去找飯店也不知道要折騰到什么時候，
長這么大這北平他也沒什么更多可靠的熟人。去何府更不可能。這像什么樣子。正想著，
他偷偷看了何予確一眼，結(jié)果被對方抓個正著。猝不及防的對視是許恨衾先低下了頭。
結(jié)果那人就問：“你今晚住我那兒去不？”這人好像總是可以一下子猜到自己的想法。
但許恨衾還是搖了搖頭。他問：“那你去哪？”他答：“我再去找找，總有地方能住。
”何予確聞言酒都不喝了?！案乙娡馐裁?，你這回國以后就老跟我客氣。
現(xiàn)在又不是我拉著你去何府做客的，你現(xiàn)在沒地方回了，衾哥。
”“我不要緊......”“況且你自己也想過來何府的打算吧？為何不提？
你跟我顧及什么？”從小便玩在一起的伙伴如今與他這般拉扯，讓何予確心里別扭得很。
他解釋：“去何府不合適......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阿確?！薄昂?，
你不來我這沒事。衾哥我不與你吵，我也不是在跟你賭氣，我只是想得個說法。
從你回來之后就一直不對勁，你是不是從別人那聽了什么？那些臟東西我可一個沒碰，
父親讓我接手他的商鋪，我干得也不錯......獅子，你是覺得我如何了？
為何一頓飯都要推辭那么多趟？你是吃不了米了還是吃不了肉了，還是跟我沒話可說？
”“我就不明白了，你這一年在躲我什么？你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哪里做的不好？”躲什么。
許恨衾這是第一次被問得啞口無言。他沒有編排過在被這么問時要怎么回答，找什么借口。
對于這個問題他沒有一點(diǎn)方向，腦中神經(jīng)告訴他的只有此刻他不能說實話。
在看到何予確失望地別過頭時，獅子也明白，這個問題，他可以先不用回答了?！拔一厝チ?。
”一段沉默后，他站起身子，何予確也跟著站了起來?！澳愀易摺！彼€是執(zhí)著的。
“不行?！薄澳銜谕饷鎯鏊赖摹！薄拔矣械胤饺?。”......“興許他們給我留了門。
”“......”放屁。何予確沒辦法，只能望著他走。一瞬間無力感遍及全身，
何予確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這場景讓他莫名想起小時候這人帶自己去偷西瓜。
當(dāng)時許恨衾叫他走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很圓、很大的西瓜，就在前面。他就往前去，
用盡全力捧起那個西瓜，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好不容易把它移到外面，想炫耀一番，
卻看不見許恨衾的身影。他以為是他哥嫌棄他動作太慢了就走了。
因為后來許恨衾再也沒有主動找他出去玩過。不過好在自己找他他不會拒絕。
何予確半天回過神，也走了。雪地里便是一步一個腳印?？嗲檠┥w不滅世人多愁。
是不是少爺?shù)纳矸萏鋸?。是不是總是找許恨衾玩顯得他整天無所事事。
是不是許恨衾也信那外人傳的自己不過紈绔子弟。是不是他回國了真的嫌棄自己。
何予確一生沒多少真心朋友，小鶯和許恨衾算其中兩個。許恨衾從還不懂事時便是伙伴，
與他認(rèn)識時間超過人生一半，在何予確的認(rèn)知里，這算是過了命的。
所以衾哥千萬不要厭惡自己。這次回家的路又變長了。流年又去聽《牡丹亭》的那一次，
許恨衾是自己來的啞樓。過來時有人看著他進(jìn)了這啞樓，他認(rèn)得那人，
那人的父親與他父親是舊相識，當(dāng)年譴責(zé)他出國的輿論其中有不少來自他的挑撥。
許恨衾假裝著沒看到那人，無視了他興奮惡心的眼神。進(jìn)了樓，這次來聽的觀眾多了許多。
他在底下抬頭看何予確常訂的包間空著，以為他不來了。
不過何予確也確實因為一些事情遲到了半個時辰才匆匆趕來。
進(jìn)門時看到許恨衾坐在那里的身影，本來想過去跟他坐一起，但偏偏他左右位置已滿。
于是愣了片刻，就從邊上上了樓。這《牡丹亭》崔鶯鶯唱了已經(jīng)不知道第幾遍了，
何予確也看了不知道第幾遍了。但無論是臺上唱的，還是臺下看的，
對待每一次的演出都萬分認(rèn)真。別的昆曲吸引不了何予確，
或是說崔鶯鶯別的曲子唱的都不出色。許恨衾也在下面安靜地聽著。上次不算，
這是他第一次認(rèn)真聽完整的《牡丹亭》。上一次聽過片段，是母親瞎哼哼的，但是很難聽，
完全不同于小鶯。或許是與她更熟悉了，或是知道了她的那些曲折經(jīng)歷，聽過她的往事，
許恨衾覺得這次的《牡丹亭》與上次的，又是截然不同。小鶯她很適合這首曲。
認(rèn)識她的人應(yīng)該都會這樣認(rèn)為，她就是杜麗娘?！段鲙洝芬膊缓线m她，
就得是這《牡丹亭》。結(jié)束之后，許恨衾像上次跟著何予確一樣，自己獨(dú)身去了后臺。
小鶯猜到他會來，也同上次一樣在那門口等著。“你一個人？少爺沒來？
”見許恨衾身后無人跟著，崔鶯鶯有些不習(xí)慣。許恨衾搖了搖頭。崔鶯鶯也不是笨人，
一下子就猜到這兩人肯定鬧了矛盾?！八熬团c我說覺得你現(xiàn)在老嫌棄他，
你倆是不是又吵架了？何家現(xiàn)在的情況你比我清楚，他最近性子急脾氣大了，你大度些，
別跟他計較?！薄拔覀z也沒吵架......嫌棄不嫌棄的，這事他老愛跟我拗著，
我不好跟他說?！逼鋵嵲S恨衾也并沒有覺得何予確脾氣暴躁了什么的，
對于崔鶯鶯的后半句話反而一頭霧水，“還有你說的......何家？什么情況？
”崔鶯鶯手上動作停了，側(cè)過頭看他：”何家資金鏈斷了，
我是聽上次來我這聽曲的客人說的，你沒見何少爺這些天忙前忙后？”還真沒有。
許恨衾又搖了搖頭?！皳?jù)說是大股東出事被抓了，合作關(guān)系也斷了好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