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宿舍里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泡面湯、隔夜外賣以及某種可疑汗酸味的獨(dú)特氣息,
濃得幾乎能用筷子攪動??照{(diào)外機(jī)在窗外茍延殘喘地轟鳴,送出幾縷聊勝于無的涼風(fēng),
勉強(qiáng)吹動著林朗額前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幾縷頭發(fā)。他整個人陷在吱呀作響的電競椅里,
脊椎彎成一道符合人體工程學(xué)的弧線,手指在機(jī)械鍵盤上敲擊出密集如雨點(diǎn)般的脆響,
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光影亂舞的戰(zhàn)場,嘴里還不忘罵罵咧咧?!翱?!
輔助你丫的是在野區(qū)采靈芝嗎?對面AD都騎我臉上輸出了!”他對著麥克風(fēng)吼完,
順手抄起桌角那罐開了封、冒著細(xì)密水珠的可樂,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帶著刺刺的氣泡滑過喉嚨,暫時壓下了心頭那股被隊(duì)友蠢操作拱起來的邪火。
汗水沿著太陽穴往下淌,在油膩的臉頰上畫出亮晶晶的軌跡。
就在他剛把可樂罐“哐當(dāng)”一聲蹾回桌面,準(zhǔn)備再次投身虛擬戰(zhàn)場的瞬間,電腦屏幕右下角,
一個設(shè)計得花里胡哨、色彩飽和度極高的彈窗廣告,毫無預(yù)兆地霸占了視野。屏幕中央,
一個穿著純白連衣裙、扎著俏皮雙馬尾的年輕女孩,手里拿著一瓶最新款的“沁爽”氣泡水,
對著鏡頭展露出一個極具感染力的笑容。那笑容甜得發(fā)齁,眼睛彎成月牙,
臉頰上陷出兩個深深的梨渦,像是把整個夏天的陽光都濃縮在了臉上。“噗——!
”林朗差點(diǎn)被一口沒咽下去的可樂嗆死,咳得驚天動地,眼淚都飆了出來。
他狼狽地拍著胸口,視線卻像被強(qiáng)力膠水黏在了屏幕上?!爸芴瘢?/p>
”他下意識地念出了廣告上那個醒目的名字,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困惑。
這名字……怎么莫名有點(diǎn)耳熟?像是在某個積灰的角落里塵封了很久,
此刻被這炫目的廣告硬生生給撬開了條縫。“臥槽!周恬!是周恬啊!
”對面上鋪的室友猴子,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腦袋差點(diǎn)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他扒著床沿,半個身子探出來,激動得唾沫橫飛,手指幾乎要戳穿林朗的屏幕,
“新晉‘國民初戀’!甜妹天花板!林朗你丫居然不認(rèn)識?火星剛通網(wǎng)?。?/p>
”猴子那高分貝的噪音在林朗耳邊嗡嗡作響,但他仿佛沒聽見,
只是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張被柔光濾鏡包裹著的、完美無瑕的臉。那眉眼,
那笑起來嘴角微揚(yáng)的弧度……一種極其荒誕又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像水底的暗草,
纏住了他的思緒?!奥犝f沒?”猴子還在興奮地嚷嚷,聲音因?yàn)榧佣饫?/p>
“小道消息絕對保真!下周!就下周!這位新晉頂流甜妹,要來咱們這破學(xué)校拍綜藝!
好像是叫什么……《尋找校園里的舊時光》?”“舊時光”三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進(jìn)了林朗記憶深處某個早已銹死的鎖孔。就在這一剎那,
一種強(qiáng)烈的、無法言喻的沖擊感,如同高壓電流般貫穿了他全身。
他握著可樂罐的手指驟然失力。“哐當(dāng)!”一聲悶響。
冰冷的鋁罐砸在布滿灰塵和零食碎屑的地板上,深褐色的液體瞬間潑濺開來,
在灰白的地磚上迅速洇開一大片黏膩的、冒著氣泡的污漬,
有幾滴甚至濺到了他拖鞋裸露的腳趾上,冰涼刺骨。林朗渾然不覺,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
僵在椅子上,瞳孔里只剩下屏幕里那個笑容甜美的少女影像,
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而倔強(qiáng)的身影瘋狂重疊、撕扯。
那張臉……甜得發(fā)膩的、屬于大明星周恬的臉,
身舊籃球背心、頭發(fā)剪得比他還短、皮膚曬得黑不溜秋、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瘋跑的假小子?
像那個他拍著胸脯、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作是“好兄弟”的——周天?“周天……”這個名字,
帶著塵土的氣息,被他干澀的喉嚨艱難地擠了出來。遙遠(yuǎn)得如同上輩子的事。
記憶的閘門被這巨大的荒誕感強(qiáng)行撞開,洶涌的碎片瞬間將他淹沒。* * ***林朗,
七歲,盛夏。**南方小城的夏天,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蟬鳴聲嘶力竭,
攪動著凝滯的空氣。陽光毒辣,把水泥地面烤得滾燙,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扭曲熱浪。
“快點(diǎn)快點(diǎn)!周天!磨蹭啥呢!”穿著小背心短褲、曬得黝黑的林朗,
急不可耐地踩著他那輛掉了漆的藍(lán)色小單車,在巷子口狹窄的樹蔭下打著轉(zhuǎn),
車輪碾過被曬蔫的落葉,發(fā)出干澀的脆響。汗水順著他剃得極短的頭發(fā)茬往下淌,
在后頸匯成一道小溪。“來……來了!”一個細(xì)弱蚊蚋的聲音從旁邊低矮院門里傳出。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瘦小的身影沖了出來。頭發(fā)剪得極短,
像頂著一個毛茸茸的栗子殼,身上套著一件明顯大幾號的深藍(lán)色舊籃球背心,
下擺幾乎遮住了膝蓋,露出兩條同樣曬得黑黝黝、細(xì)伶伶的小腿。
她費(fèi)力地拖著一輛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同樣破舊的紅色小單車,車龍頭歪歪扭扭。“哎呀!
笨死了!”林朗跳下車,幾步?jīng)_過去,不由分說地從她手里搶過那輛紅色小車的車把,
動作粗魯?shù)涞貛退稣?,“都說了讓你騎我那輛好的!你這破車轱轆都瓢了!
騎起來跟瘸腿驢似的,咋追得上我?”女孩——周天(林朗一直這么認(rèn)為),抬起小臉。
汗水順著她同樣被曬得發(fā)紅的臉頰流下,幾縷濕透的短發(fā)貼在額角。她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聲音卻依舊細(xì)得像被掐住了脖子:“我……我叫……”“別磨嘰!走了!
”林朗根本沒聽清,或者壓根沒在意。
他把自己那輛相對“豪華”一點(diǎn)的藍(lán)色小車往她手里一塞,
然后熟練地跨上她那輛歪把的紅色破車,用力一蹬。
那破車果然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亂響,龍頭倔強(qiáng)地往左偏?!案o點(diǎn)!周天!
今天非要去老街口那家新開的游戲廳看看!聽說有《街頭霸王》!”林朗頭也不回地大喊,
兩條小腿蹬得飛快,破車歪歪扭扭地沖了出去,像喝醉了酒。他身后,那個瘦小的身影,
費(fèi)力地爬上那輛相對高大的藍(lán)色單車,小臉憋得通紅,努力蹬著踏板,
拼命追趕前面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陽光穿過稀疏的梧桐葉,
在她奮力前行的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 *畫面猛地切換到另一個雨天。雨下得極大,
不是雨絲,是瓢潑。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蒙蒙、嘩啦啦的嘈雜水幕之中。院門外停著一輛沾滿泥漿的貨車,
引擎低沉地轟鳴著。幾個穿著雨衣的大人正七手八腳地把家具往貨車上搬,動作匆忙而混亂。
十歲出頭的林朗,穿著塑料涼鞋,呆呆地站在自家門口低矮的屋檐下,雨水被風(fēng)吹進(jìn)來,
打濕了他的褲腳,帶來一陣涼意。他看著對面那個熟悉的、此刻顯得格外空曠破敗的小院,
心里空落落的,有點(diǎn)茫然,又有點(diǎn)說不清的難過。搬家?周天要搬走了?搬去哪里?
以后……沒人跟他一起爬樹掏鳥窩,沒人陪他去游戲廳挨老板罵,沒人聽他吹牛了?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沖破雨幕,像一顆被疾風(fēng)驟雨打落的果子,
踉踉蹌蹌地朝他家的屋檐下沖來。是周天!她渾身濕透,那件常穿的舊背心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單薄得令人心驚的輪廓。短得扎手的頭發(fā)被雨水徹底澆塌,狼狽地貼在頭皮和臉頰上,
雨水順著發(fā)梢、下巴,匯成一股股小水流,不斷往下淌。她的小臉煞白,嘴唇凍得發(fā)紫,
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林……朗!”她的聲音比平時大了些,
卻依舊被狂暴的雨聲撕扯得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那雙總是帶著點(diǎn)怯意、此刻卻燃燒著某種異常明亮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林朗。
林朗完全懵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周天?你……你淋成這樣干嘛?快回去??!
” 他只覺得她今天怪怪的,像個落湯雞,有點(diǎn)可憐,又有點(diǎn)……說不出的陌生感。
女孩根本不理會他的催促,反而往前又逼近了一步,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滾落,像在流淚。
她那只同樣濕透、冰冷的小手,帶著孤注一擲的力氣,猛地抓住了林朗的手腕。
那冰冷的觸感讓林朗打了個激靈。“這個……給你!”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林朗從未在她身上感受過的、近乎絕望的執(zhí)拗。另一只小手顫抖著,
從濕透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張同樣被雨水浸透、邊緣已經(jīng)軟爛卷曲的小紙條,
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林朗同樣濕漉漉的手心里。林朗只覺得手心一涼,低頭看去。紙條濕透了,
墨藍(lán)色的字跡被雨水洇開,糊成了一團(tuán),只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出前面一個“周”字,
后面那個字……像一團(tuán)糾纏不清的藍(lán)色毛線球,完全看不清輪廓。是“天”嗎?
肯定是“天”??!除了“周天”還能是誰?他抬起頭,剛想問清楚,
卻看到周天那雙被雨水和淚水模糊的眼睛,
里面翻涌著他完全看不懂的、濃烈到讓他心慌的情緒。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一根燒紅的針,在他懵懂的心上狠狠扎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松開手,轉(zhuǎn)身,
像來時一樣,決絕地一頭重新扎進(jìn)了那鋪天蓋地的、灰白色的雨幕里。
小小的身影瞬間被狂暴的雨水吞噬,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迅速遠(yuǎn)去的輪廓?!拔梗≈芴?!
你去哪?你……”林朗下意識地追出屋檐半步,冰冷的雨水立刻劈頭蓋臉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