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的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捂得嚴嚴實實。鵝毛般的雪片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打著旋兒,無聲地覆蓋了刺史府青黑色的瓦檐,壓彎了庭中枯樹的枝椏,也將下午校場上那場喧騰的“嘿喲”拉歌所留下的最后一絲燥熱徹底澆滅。天地間只剩下風(fēng)雪的嗚咽,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議事廳內(nèi),炭盆里的火舌舔舐著空氣,發(fā)出噼啪的微響,卻驅(qū)不散那股從洛陽飄來的、裹挾著血腥與陰謀的寒意。丁原佇立在緊閉的軒窗前,厚重的貂裘背影凝固如山岳,仿佛正透過這沉沉夜色,遙望著那座已然沸騰的帝國心臟??諝庵袕浡聪?、炭火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張楊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態(tài)恭謹?shù)脽o可挑剔。他眼觀鼻,鼻觀心,像一尊泥塑木雕,唯有胸腔里那顆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擂動著。‘成了!練兵權(quán)!丁老板拍板了!’ 巨大的興奮感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四肢百骸奔流,幾乎要沖破表面的平靜噴薄而出。他強行按捺住,將所有的激蕩都鎖在低垂的眼睫之后?!⒅蒈姟瓗浊柸?,歸老子練了!南部四郡…糧倉…根基…’ 這些詞匯在他腦中瘋狂盤旋,勾勒出一個在亂世風(fēng)暴中巋然不動的堡壘雛形。然而,這興奮只持續(xù)了一瞬,就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习暹@背影…太沉了。張遼那眼神…嘖,跟刀子似的,扎人。’ 張遼領(lǐng)命離去時那復(fù)雜難明、帶著強烈審視意味的一瞥,如同芒刺在背,提醒著張楊此刻的處境并非坦途。信任與猜忌,往往只在一線之間。他必須更穩(wěn),更滴水不漏。
“稚叔?!?/p>
丁原低沉的聲音驟然打破了凝滯的寂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
“末將在!” 張楊一個激靈,立刻應(yīng)聲,腰背挺得更直。
“練兵,乃當務(wù)之急,亦非一日之功?!?丁原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今日你操演之法,雖別出心裁,然軍陣搏殺,終需真章。明日…不,即刻起,你便著手擬定細目。所需糧秣、器械、場地,列個章程,報與府庫曹掾,一應(yīng)優(yōu)先?!?他頓了頓,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燭光下,他的臉色在貂裘毛領(lǐng)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灰暗,眼窩深陷,唯有那對眸子,依舊銳利如鷹隼,牢牢鎖住張楊。“本刺史要的,是一支拉得出、打得響、能護住我并州父老鄉(xiāng)親的兵!你,可能做到?”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般當頭罩下。張楊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滯了一瞬。他知道,這不僅僅是命令,更是丁原在驚濤駭浪中對他的最后一道考驗。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雜念,迎上丁原的目光,抱拳躬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使君信重,末將萬死不辭!必當竭心盡力,不負使君所托!若練不出一支敢戰(zhàn)、能戰(zhàn)之師,末將提頭來見!” 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在寂靜的廳堂里回蕩。這是他此刻唯一能給出的、也是丁原最需要看到的答案——絕對的忠誠與擔當。
丁原盯著他看了足足三息,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最終,他眼中的審視如同冰雪消融,緩緩點了點頭,疲憊地揮了揮手:“去吧。早些安歇,明日…事繁?!?/p>
“諾!末將告退!” 張楊如蒙大赦,再次躬身行禮,后退幾步,才轉(zhuǎn)身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
厚重的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令人壓抑的氣氛。一股混雜著冰屑的寒風(fēng)猛地灌入回廊,激得張楊渾身一哆嗦,卻也讓他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下來。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感覺后背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寒意。
‘過關(guān)了…暫時。’ 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丁原最后那一眼,簡直比面對千軍萬馬的壓力還大。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腹中突然傳來一陣響亮而綿長的“咕?!甭暋×业那榫w起伏和剛才議事廳里高度緊張的對峙,早已將他下午吃的那點東西消耗得一干二凈,此刻饑餓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燒灼著胃袋。
“操,餓死老子了…” 張楊低聲咒罵了一句,揉著造反的肚子,循著記憶里飄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肉香,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軍營伙房的方向摸去。風(fēng)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晉陽城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兵卒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的冰冷聲響,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更添幾分肅殺。
軍營伙房離刺史府不算太遠,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此刻早已過了晚飯時辰,里面卻意外地透出昏黃跳動的火光,厚重的門簾縫隙里,絲絲縷縷誘人的油脂焦香和蒸騰的熱氣頑強地鉆出來,在這冰天雪地里顯得格外溫暖誘人。
張楊掀開那掛沉甸甸、沾滿油污的厚布簾子,一股混合著柴火煙灰、燉煮食物、汗臭以及某種油脂焦糊味的復(fù)雜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熱浪,撲面而來,瞬間將他裹住。巨大的土灶上,幾口能裝下整頭豬的鐵鍋早已刷洗干凈,倒扣著。灶膛里的余燼暗紅,散發(fā)著持久的溫熱。角落里堆著成捆的柴禾和碼放整齊的粗糙陶碗。幾個當值的伙頭兵裹著油膩的破襖,蜷縮在灶臺后避風(fēng)的角落,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鼾聲在空曠的伙房里顯得格外響亮。
而在伙房最深處,靠近后門通風(fēng)口的地方,一團跳躍得最明亮的篝火旁,一個極其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盤膝坐在地上。
篝火是臨時用幾塊劈柴和廢棄的木架堆起來的,燒得很旺,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將跳動的光影投映在粗糙的土墻上,也勾勒出那個背影如山岳般的輪廓——寬闊得驚人的肩膀,即使在坐著也顯出強悍線條的腰背,還有那隨意披散在肩頭的、帶著微微卷曲的濃密黑發(fā)。僅僅是這沉默的背影,就散發(fā)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一頭暫時收起利爪、在篝火旁假寐的雄獅。
是呂布。
他手中,正拿著一塊沾了油脂的細麻布,慢條斯理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著橫放在膝前的一件長兵器?;鸸庠谀潜涞慕饘黉h刃上流淌跳躍,映出攝人心魄的寒芒。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張楊也能清晰地辨認出那方天畫戟獨特的月牙刃和小枝的形狀。呂布的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粗糙的麻布摩擦過精鋼戟身,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而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伙房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蓋過了角落里伙夫們的鼾聲。
張楊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屏住了幾分?!畢卫习澹?!他怎么在這兒?還…擦戟?這大半夜的…’ 一股極其不妙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下午校場拉歌時呂布就沒露面,此刻獨自一人在這雪夜伙房擦兵器,這場景本身就透著詭異。再聯(lián)想到剛剛結(jié)束的、決定了并州未來走向的秘密會議…張楊的神經(jīng)瞬間又繃緊了。他本能地想轉(zhuǎn)身溜走,可肚子不爭氣地又是一陣轟鳴。
就在他進退維谷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灶臺后的陰影里閃了出來,是伙房的老兵頭趙三,大家都叫他老趙頭。他手里捧著一大塊用新鮮荷葉裹著的、烤得焦黃油亮、滋滋冒油的羊腿肉,濃郁的肉香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老趙頭顯然沒注意到門口剛進來的張楊,他堆著滿臉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弓著腰,躡手躡腳地朝著呂布的方向蹭過去。
“呂…呂將軍,” 老趙頭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面對猛獸般的敬畏和諂媚,“剛…剛烤好的,后腿肉,最嫩!小的特意給您老留的,還熱乎著…”
呂布擦拭畫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篝火跳躍的光芒映在他側(cè)臉剛硬的線條上,鼻梁高挺,嘴唇緊抿,濃眉下的陰影里,那雙眼睛似乎閉著,又似乎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透出一點深不見底的、漠然的光。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那誘人的肉香和老趙頭卑微的討好置若罔聞。
老趙頭捧著肉,僵在原地,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張楊心中警鈴大作:‘氣氛不對!呂老板這低氣壓…快趕上外面的暴風(fēng)雪了!老趙頭這馬屁怕是要拍在馬蹄子上…’ 他正琢磨著是悄悄退出去還是硬著頭皮進去打招呼,呂布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般毫無征兆地在伙房里炸開了。
“張遼呢?”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鐵摩擦般的質(zhì)感,冰冷,毫無起伏,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老趙頭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里油汪汪的羊腿肉掉地上。他連忙穩(wěn)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回…回稟將軍,張…張遼將軍他…他接了使君急令,帶著本部最精銳的騎卒,天剛擦黑就…就出城了!說是…說是分赴四郡邊界巡防要隘去了…”
“哼?!?一聲短促而充滿不屑的冷哼從呂布鼻腔里發(fā)出。他終于停下了擦拭畫戟的動作,卻沒有回頭,只是將手中那塊沾滿油脂的麻布隨手丟進篝火里?!白汤病币宦曒p響,一股青煙伴著焦糊味騰起。火光猛地跳躍了一下,映亮了他半邊臉。那側(cè)臉的線條如同刀劈斧鑿,寫滿了桀驁與…一種被壓抑的、極度的不滿。
“巡防要隘?呵…” 呂布的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他微微側(cè)過頭,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老趙頭那張驚惶的臉,最終落在了門口張楊的身上。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靈魂深處?!昂靡粋€美差!頂著風(fēng)雪,替使君守大門…張稚叔,你說是不是?” 他直接將問題拋給了張楊,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張楊頭皮一麻,知道躲不過去了。他臉上立刻堆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疲憊和意外的笑容,大步走了進去,仿佛剛發(fā)現(xiàn)呂布一般:“奉先兄?你也在?這鬼天氣,凍死個人了!” 他一邊搓著手靠近篝火,一邊很自然地伸手從老趙頭僵硬的臂彎里“接”過那塊還燙手的烤羊腿,“哎喲,老趙頭,還是你惦記弟兄們!正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謝了??!”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仿佛他進來就是為了找口吃的,順手解了老趙頭的圍。
老趙頭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張楊一眼,連滾帶爬地縮回灶臺后的陰影里去了。
張楊也不客氣,就著火堆的光亮,直接盤腿在呂布側(cè)對面坐下,抱著那油光锃亮的羊腿,張嘴就啃了一大口。滾燙的油脂順著嘴角流下,濃郁的肉香瞬間充斥口腔,暫時壓下了胃里的火燒火燎?!?!外焦里嫩,火候正好!’ 他滿足地瞇起眼,心里卻警鐘長鳴:‘穩(wěn)住!呂老板這是借題發(fā)揮,矛頭對著丁原呢!張遼只是個引子…’
果然,呂布見張楊只顧埋頭猛吃,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瞇得更緊了,里面的寒光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他不再看張楊,而是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長戟,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冰冷鋒銳的月牙刃口,動作緩慢而危險。篝火的光芒在他指間跳躍,仿佛隨時會被那鋒刃割裂。
“稚叔,你倒是說說,” 呂布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使君帳下,論武藝,論資歷,論沖鋒陷陣斬將奪旗…這巡邊守隘、護衛(wèi)根基的重任,是該交給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 他頓了頓,指腹在戟刃上猛地一劃,發(fā)出“噌”的一聲輕響,火光下,似乎有極其細微的血絲滲出,他卻渾然不覺,“還是該交給…更堪大任之人?”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鎖定張楊,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除了我呂布,還有誰配?
張楊嚼著羊肉的動作慢了下來,腮幫子鼓鼓的,心里卻在瘋狂吐槽:‘來了來了!經(jīng)典的呂氏不平衡!覺得全世界都欠他一個C位!丁老板讓張遼去守邊,沒讓他這個頭號打手去,這委屈可大了!這酸味,隔著八百里都能聞到!’ 他飛快地咽下嘴里的肉,臉上露出一個“深有同感”但又帶著點為難的表情,含混地說:“奉先兄神勇,天下皆知!這…這守邊巡防之事,確實瑣碎了些,怕是委屈了奉先兄的虎威!使君想必也是考慮奉先兄乃我并州軍中流砥柱,當留于晉陽,震懾宵小,以備…呃…以備不時之需?”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試圖把丁原的“冷落”包裝成“倚重”。
“不時之需?” 呂布嘴角勾起一個極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暖意,只有濃濃的嘲諷,“是留著看家護院吧?稚叔,你今日在使君面前,可是大放異彩啊。練兵之法,別出心裁;應(yīng)對時局,條理分明…連那張文遠都只能乖乖去喝西北風(fēng)了?!?他話鋒一轉(zhuǎn),矛頭隱隱指向張楊,“使君將整訓(xùn)全軍的重任都交給了你…稚叔,好本事!” 這話聽起來像是夸獎,但那語氣,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你一個靠嘴皮子和“嘿喲”上位的家伙,憑什么?
張楊感覺嘴里的羊肉瞬間就不香了?!浚〕情T失火殃及池魚!丁老板給我權(quán)柄,反倒成了呂老板眼里的刺?這特么找誰說理去!’ 他心中警鈴大作,知道呂布的不滿已經(jīng)開始蔓延到自己身上了。他連忙放下羊腿,油膩的手在身上隨便蹭了蹭(反正甲胄也臟了),臉上堆起十二萬分的真誠和無奈,苦笑道:“奉先兄莫要取笑!稚叔何德何能?不過是使君信任,趕鴨子上架罷了!練兵之事,千頭萬緒,哪有奉先兄提戟上馬,縱橫沙場來得痛快?我這是勞碌命,苦差事??!”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瘋狂暗示自己是“苦力”,絕無威脅。
呂布盯著張楊看了幾息,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將張楊的偽裝一層層剝開。篝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跳動,如同兩簇幽冷的鬼火。就在張楊感覺后背又要被冷汗浸透時,呂布卻忽然收回了那極具壓迫感的目光,重新低頭,慢條斯理地繼續(xù)擦拭他的方天畫戟。那“沙…沙…”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寂靜的伙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苦差事?” 呂布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冰冷平淡,仿佛剛才的鋒芒只是錯覺,“總好過…被人支得遠遠的,連口熱湯都喝不上?!?他意有所指,顯然還是對張遼被派出去“喝西北風(fēng)”耿耿于懷。“丁建陽…” 他第一次直呼了丁原的表字,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怨懟和輕蔑,“…刻薄寡恩,賞罰不明!我呂布為他沖鋒陷陣,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馬功勞?他卻只知任用親信,提拔些…哼!”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那一聲充滿不屑的冷哼,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地表達了他對丁原用人方式的極度不滿,以及對張楊、張遼這類“新貴”的打心底里的輕視。
老趙頭縮在灶臺后,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縫里,大氣都不敢喘。張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呂布這怨氣沖天的話,簡直就是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他正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打圓場,把話題岔開,老趙頭卻像是為了緩解這恐怖的氣氛,又或是想再討好一下這位煞神,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嘴,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將…將軍息怒…小的…小的聽說,那洛陽城…可不太平…大將軍何進…被…被宮里的貴人給…咔嚓了!”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臉上滿是驚恐,“還…還說…西邊…西邊涼州那邊…有個…有個叫…叫董…董什么的大官…帶…帶了好多好多兵…正…正往洛陽趕呢…可嚇人了…”
“董卓?!”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猛地劈開了伙房里凝滯的空氣!
呂布擦拭畫戟的動作,驟然頓住!
他那一直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篝火的光芒瞬間充盈了他的雙眸,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漠然或怨懟,而是爆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黑暗中蟄伏的猛獸驟然發(fā)現(xiàn)了獵物,又像是迷航的船只突然看到了燈塔!那光芒里充滿了震驚、探究,更深處,還涌動著一絲極其隱晦卻無比灼熱的…渴望!
他像一頭嗅到了血腥味的蒼狼,整個人的氣勢瞬間變得無比專注和危險。他甚至微微前傾了身體,目光如電,死死釘在因為自己反應(yīng)過度而嚇得差點癱軟的老趙頭臉上,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迫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董卓?涼州牧董卓?!他帶兵去洛陽了?!消息確鑿?多少人馬?!”
老趙頭被呂布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yīng)嚇得魂飛魄散,舌頭都打結(jié)了:“確…確鑿…是…是城里快馬傳出來的…說…說好多…數(shù)不清的鐵騎…黑壓壓一片…打著‘董’字大旗…正…正過…過潼關(guān)呢…” 他語無倫次,把自己聽到的所有碎片信息一股腦倒了出來。
張楊坐在火堆旁,抱著那半只羊腿,徹底僵住了。他嘴里還含著一塊沒咽下去的肉,此刻卻感覺味同嚼蠟。他死死盯著呂布那雙在篝火映照下、亮得驚人的眼睛,看著那里面翻涌的、毫不掩飾的、對強大力量和嶄新機遇的赤裸裸的向往和盤算…一股寒意,比外面的風(fēng)雪更刺骨百倍,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義父雷達!??!’ 張楊的內(nèi)心在瘋狂咆哮,掀起驚濤駭浪!‘我靠!呂老板的被動技能觸發(fā)了!丁原丁老板,您的生命值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零啊!這特么哪是抱怨,這是赤裸裸的跳槽前奏!董胖子!你丫還沒到洛陽呢,挖墻腳的鋤頭已經(jīng)隔著幾百里揮過來了!’
張楊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在發(fā)麻,后背的冷汗徹底浸透了內(nèi)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太清楚呂布此刻眼神的含義了!那是對丁原“小氣”的徹底失望,對自身“懷才不遇”的強烈憤懣,更是對董卓那龐大武力所代表的“前途”和“富貴”的無限向往!歷史上那關(guān)鍵的一刀,其心理動機,在此刻這風(fēng)雪夜、篝火旁、伙房里的怨懟與聽聞“董”字時的瞬間亮眼中,已然埋下了致命的種子!
“董卓…西涼鐵騎…” 呂布喃喃地重復(fù)著,手指無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摩挲著方天畫戟冰冷的戟桿,仿佛在觸摸著某種力量的象征。他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之前的怨氣和不滿,似乎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充滿變數(shù)的消息帶來的巨大可能性所沖淡、所取代。一種名為野心的火焰,在他心底無聲地燃燒起來。
“嘖…” 張楊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發(fā)出一聲極其響亮的咂嘴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故意用油膩的手拍了拍大腿,臉上堆起一個夸張的、帶著點市儈和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仿佛根本沒注意到呂布那危險的眼神變化。
“嗐!管他董卓懂桌(張楊故意學(xué)老趙頭含混的口音)還是懂椅呢!” 他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油星子差點甩到呂布臉上,“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咱并州天高皇帝遠,只要守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管他洛陽城里殺豬還是宰羊?奉先兄,你說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啃了幾口羊腿,含混不清地繼續(xù)道,“再說了,咱丁使君坐鎮(zhèn)晉陽,穩(wěn)如泰山!奉先兄你更是定海神針!有您在,哪個不開眼的敢來并州撒野?那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嘛!”
他這番話,看似粗鄙,實則句句都在試圖“降溫”。先把董卓的到來輕描淡寫成“殺豬宰羊”的鬧劇,降低其威脅感和吸引力;再猛拍丁原和呂布的馬屁,強調(diào)并州的“安穩(wěn)”和呂布在此地的“重要地位”,試圖用“舒適區(qū)”來安撫呂布那顆躁動的心。同時,他把自己摘出來,表現(xiàn)得像個只關(guān)心眼前一口肉的庸碌之輩。
呂布的目光終于從虛無的、充滿野心的遠方收了回來,落在了張楊那張沾滿油光、笑得沒心沒肺的臉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鄙夷。他似乎想從張楊這看似粗豪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更深的東西。但最終,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冷淡、甚至帶著點憐憫意味的笑容。
“你倒是…心寬?!?呂布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慣常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冰冷,聽不出喜怒。他不再看張楊,也不再理會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的老趙頭,而是專注地、小心翼翼地將他那柄擦拭得寒光四射的方天畫戟收攏,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包裹好。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告別儀式。
包裹好畫戟,呂布這才緩緩站起身。他那高大的身軀在篝火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將張楊整個人籠罩其中。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徑直邁開長腿,朝著伙房的后門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里回蕩。
“吱呀”一聲,后門被拉開。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凜冽寒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篝火一陣瘋狂搖曳,明滅不定。呂布的身影在門口停頓了一瞬,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首,目光似乎穿透了茫茫風(fēng)雪,投向了遙遠的西南方向——洛陽所在的位置。風(fēng)雪吹拂著他散落的鬢發(fā)和衣袍,獵獵作響。那個瞬間,他佇立在光明與黑暗、溫暖與酷寒的交界處,背影挺拔如標槍,卻透著一股決絕的、一去不回的孤狼氣息。
“這風(fēng)雪…呵,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他低沉的聲音混在風(fēng)雪的嗚咽里,飄了過來,帶著一種冰冷的、宿命般的意味。隨即,他高大的身影便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門外無邊的黑暗與風(fēng)雪之中,厚重的門板在他身后“砰”地一聲合攏,隔絕了最后的光亮和溫暖。
伙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老趙頭壓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
張楊抱著那半只已經(jīng)涼透了的羊腿,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篝火跳躍的光芒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他臉上那夸張的、沒心沒肺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冰冷。嘴角那點殘留的油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油膩的手指,指腹因為剛才用力抓著羊腿而微微發(fā)白。然后,他慢慢地將沾滿油脂和灰塵的手指,一根一根,用力地、仔細地在冰冷的皮甲護臂上擦拭干凈。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要擦掉的不僅僅是油污。
‘丁建陽…’ 張楊在心里無聲地咀嚼著呂布方才直呼出的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渣?!愕臅r間…真的不多了?!?一股冰冷的緊迫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呂布那最后望向西南的眼神,那消失在風(fēng)雪中的決絕背影,還有那句關(guān)于風(fēng)雪的宿命低語…都在清晰地昭示著一個即將到來的、無法逆轉(zhuǎn)的結(jié)局。
他猛地站起身,將手中那半只早已失去吸引力的冰冷羊腿,隨手丟進了旁邊熊熊燃燒的灶膛里。
“滋啦——”
油脂遇到烈火,爆發(fā)出猛烈的聲響和一股焦糊的青煙,瞬間被貪婪的火舌吞沒。
張楊不再看那跳躍的火焰一眼,也完全無視了角落里老趙頭驚疑不定的目光。他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戰(zhàn)袍,深吸了一口伙房里渾濁而油膩的空氣,然后,義無反顧地掀開前門的厚簾,一頭扎進了門外那咆哮的、吞噬一切的漫天風(fēng)雪之中。
冰冷的雪粒子如同砂礫般抽打在臉上,生疼。晉陽城在狂風(fēng)暴雪中沉默著,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張楊的身影很快被無邊的白色吞沒,只留下身后伙房里,那堆篝火還在徒勞地燃燒著,跳躍著,映照著土墻上呂布巨大而猙獰的影子,也映照著角落里,老趙頭那張因恐懼和茫然而徹底失神的臉孔。
風(fēng)雪嗚咽,如同為即將到來的弒父背主者,奏響的前奏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