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并州軍營,是被凍醒的。
張楊蜷縮在硬板床上,裹緊了身上那件還帶著汗味和塵土的羊皮內襯戰(zhàn)袍,試圖汲取一絲可憐的暖意。帳篷縫隙里透進來的光帶著慘淡的灰白色,寒風如同狡猾的賊,無孔不入地鉆進來,舔舐著他裸露的皮膚。后腦勺被新兵蛋子誤擊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像是里面埋了一顆頑固的、不斷跳動的冰坨子。
“嘶……這鬼天氣……”他嘟囔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嗓子眼干得冒煙,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的肌肉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一般,酸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尤其是昨天強行裝逼、大步流星穿越營地時用力過猛的雙腿,此刻沉得像灌滿了鉛。
‘這硬件升級……后遺癥也太猛了。’ 張楊內心哀嘆,社畜的靈魂在猛將的軀殼里瑟瑟發(fā)抖?!冗B續(xù)加班七十二小時還酸爽……至少辦公室有空調!’
“張從事,您醒了?” 帳篷簾子被掀開一條縫,李老七那張帶著風霜、滿是關切的臉探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碗?!翱?,喝點熱粥,暖暖身子。軍醫(yī)說您這腦袋得好好養(yǎng),寒氣入體可不得了?!?/p>
一股淡淡的、帶著谷物焦糊味的米香飄了進來。張楊眼睛一亮,掙扎著接過碗。碗壁滾燙,粗糙的陶土質感磨著他的手指。碗里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上面漂浮著幾片不知名的野菜葉子。他顧不得燙,也顧不得形象,幾乎是貪婪地吸溜了一大口。溫熱的、寡淡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瞬間驅散了一絲寒意和干渴,雖然遠談不上美味,但此刻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貴。
‘生存第一課:漢末軍營伙食,主打一個活著?!?他一邊腹誹,一邊狼吞虎咽。胃里有了點暖意,腦子似乎也活絡了些。
“老七,” 張楊喝完最后一口,舔了舔碗邊,意猶未盡,“使君……那邊可有話傳來?” 他問得小心翼翼,心里七上八下。昨天校場上,丁原那句“口才甚佳,看來這一棍子倒讓你開了幾分竅”的評語,聽起來可不像純粹的夸獎。那眼神,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突然有了新功能的舊工具。
李老七接過空碗,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回從事,天剛蒙蒙亮,刺史府那邊就派人來了?!?/p>
張楊的心猛地一沉?!畞砹?!大清早的甲方召喚,準沒好事!’
“說是使君請您巳時(上午九點)過府一敘。” 李老七補充道,看著張楊瞬間繃緊的臉色,又趕緊寬慰,“不過來人語氣還算平和,倒不像是有怪罪的意思。興許……是使君看您醒了,想問問傷情?”
‘問問傷情?’ 張楊心里冷笑。丁建陽是什么人?執(zhí)掌并州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手下猛將如云,其中還包括呂布這種核武器級別的存在。他張楊一個剛被棍子敲暈、昨天還差點攪和進呂布張遼沖突的“武猛從事”,值得丁原大清早特意派人來“噓寒問暖”?騙鬼呢!
更大的可能是,昨天他那一通“嘴炮”操作,引起了這位頂頭上司的興趣,或者說……警惕?畢竟,一個平日里以勇猛(可能還帶點莽撞)著稱的武夫,突然變得能說會道,甚至懂得拿“并州軍元氣”、“丁使君臉面”這樣的大帽子來壓人、和稀泥,這轉變未免太突兀了點。在丁原這種老狐貍眼里,要么是開竅了,要么……就是換了瓤子!
‘職場第二課:領導突如其來的關注,往往意味著加班或者背鍋?!?張楊迅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原主關于丁原的記憶碎片:清正(至少表面如此)、威嚴、馭下頗嚴、對并州軍內部山頭林立(尤其是呂布的驕橫)隱有不滿,但也需要依靠這些武力來震懾邊患。自己這個“武猛從事”的職位,大概相當于刺史的高級保安隊長兼特種行動指揮官?主要負責彈壓地方豪強、清剿小股盜匪、維護境內治安?記憶中,原主似乎更熱衷于帶兵沖殺,對“治理”這種文縐縐的事情興趣缺缺,這也契合了歷史上“無威刑,下多叛”的評價基礎。
‘巡防治安……聽起來像是片警加城管加打黑除惡的活?’ 張楊心里琢磨著,‘這KPI可不好量化?。∽讉€賊?平幾股匪?滿意度調查?’ 他甩甩頭,把腦子里冒出來的現(xiàn)代考核指標強行按下去。
時間緊迫。張楊忍著渾身酸痛,在李老七的幫助下,再次笨拙地穿上那套沉重的行頭。深青色戰(zhàn)袍上身,冰冷的皮革腰帶勒緊腰腹,佩刀掛在腰間,沉甸甸的墜感時刻提醒著他的身份和處境。李老七用一塊濕冷的布巾幫他胡亂擦了幾把臉,算是完成了“洗漱”??粗~盆里渾濁水面上映出的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輪廓硬朗,皮膚粗糙,下巴上冒著一層青黑的胡茬,眼神里還帶著點沒睡醒的茫然和社畜特有的疲憊——張楊嘆了口氣?!邪?,甲方爸爸召見,再難受也得支棱起來。’
拒絕了李老七牽馬的提議(他實在沒信心騎那匹據(jù)說脾氣暴躁的原主坐騎),張楊選擇步行前往位于軍營核心區(qū)域的刺史府。一來是活動活動酸痛的筋骨,二來也借機觀察一下這并州軍營的真實生態(tài)。
雪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營地里泥濘不堪,融化的雪水混合著泥土、馬糞和人畜的排泄物,在低洼處匯成渾濁的泥塘,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氣味。士兵們三三兩兩地活動著,有的在火堆旁烤火取暖,雙手攏在袖子里,縮著脖子,眼神麻木;有的在擦拭著銹跡斑斑的兵器,動作機械;還有一小隊人正在一名低級軍官的呵斥下進行著枯燥的隊列訓練,腳步拖沓,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士氣低迷得如同這天氣。
營房大多是低矮的帳篷,少數(shù)是粗糙搭建的木屋,看起來都搖搖欲墜,難以抵擋塞外的嚴寒。糧草堆積的區(qū)域,守衛(wèi)倒是森嚴,但草垛低矮稀疏,顯然儲備并不充裕??諝庵袕浡毟F、疲憊和一種對未來的茫然無措。這景象,與張楊記憶中那些影視劇里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士氣高昂的古代軍營相去甚遠。
‘地獄難度開局,經(jīng)濟基礎還是負數(shù)。’ 張楊心里拔涼拔涼的。‘這士氣,這后勤……別說抵御外敵了,內部不出亂子就燒高香了。難怪歷史上原主“失士眾心”,這條件,擱誰誰不跑?’
他走過的地方,士兵們依舊恭敬地行禮,口稱“張從事”。但張楊敏銳地捕捉到,這些行禮中,恭敬有余,卻缺乏發(fā)自內心的敬畏或親近。更多的是對“武猛從事”這個官職本身的例行公事。甚至有幾個老兵油子,行禮時眼神閃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隱隱的輕視?
‘看來原主這‘高級保安隊長’當?shù)靡膊徽Φ?,威望值堪憂啊?!?張楊暗自警醒。昨天靠著“嘴炮”暫時平息了呂布和張遼的沖突,可能讓一些人對他有了點新的看法,但這還遠遠不夠。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亂世,尤其在這支成分復雜、崇尚武力的邊軍中,沒有實打實的功績和足以服眾的威勢,光靠“口才”,遲早玩完。
并州刺史府坐落在軍營相對中心、地勢略高的位置,與其說是府邸,不如說是一座加固的塢堡。高聳的夯土圍墻帶著明顯的防御性質,上面有箭垛和瞭望臺,披甲執(zhí)銳的士兵肅立其上,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厚重的包鐵木門敞開著,但門口站著兩隊殺氣騰騰的衛(wèi)兵,氣氛森嚴。
張楊剛走到門口,一股無形的壓力便撲面而來。衛(wèi)兵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身上,審視著他腰間的佩刀,確認身份后,才微微側身放行。踏入大門,里面是一個寬闊的校場,地面用碎石鋪就,比外面的泥濘整潔許多。幾排兵器架肅立兩旁,刀槍劍戟閃著寒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肅殺、冰冷、不容褻瀆的官威。
‘這氣場……比甲方公司的前臺壓迫感還強。’ 張楊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收斂了臉上的表情,努力模仿著記憶中“原主”覲見上司時應有的沉穩(wěn)姿態(tài)。他在一名面無表情的親兵引導下,穿過空曠冷硬的校場,走向正前方那座同樣由夯土和原木搭建、但明顯更為高大規(guī)整的主廳。
回廊曲折,光線昏暗。墻壁上掛著幾盞昏暗的油燈,燈油燃燒的氣味混合著土腥氣和某種陳舊的木頭氣味。腳步聲在空寂的回廊里回蕩,更添幾分壓抑。張楊心里有點打鼓,這地方七拐八繞的,萬一走丟了多尷尬?他忍不住吐槽:‘這領導辦公室的路線設計,堪比迷宮,防刺客還是防員工摸魚?’
終于,親兵在一扇緊閉的、同樣包裹著鐵皮、雕刻著簡單獸紋的木門前停下。他側身對張楊低聲道:“張從事稍候,容卑職通稟?!?說完,輕輕叩門。
“進?!?一個沉穩(wěn)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親兵推開門,側身示意張楊進去。
一股暖意夾雜著淡淡的墨香和熏爐里散發(fā)出的、不知名香料的沉穩(wěn)氣息撲面而來。張楊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邁步走了進去。
廳堂不算特別寬敞,但布置得莊重簡樸。地面鋪著厚厚的草席(筵席),踩上去軟硬適中。正對著門的主位上,并州刺史丁原端坐于一張寬大的漆木矮榻之后。他依舊穿著深青色的官袍,頭戴進賢冠,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如鷹隼,正專注地看著矮榻上攤開的一卷竹簡。他身旁侍立著兩名文吏打扮的人,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廳堂兩側,擺放著幾張稍小的席案。左側席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并未著甲,只穿著尋常的深色勁裝,姿態(tài)看似隨意地斜靠著憑幾,但高大的身形和那股子即便收斂也掩蓋不住的、如同蓄勢待發(fā)猛虎般的迫人氣勢,讓整個廳堂的溫度似乎都低了幾度。正是呂布,呂奉先!他手中把玩著一個空了的青銅酒樽,眼神低垂,似乎對張楊的到來渾不在意,但那微微揚起的下巴和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卻透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漠然。
張楊的心臟猛地一跳?!P槽!大清早的甲方會談,怎么乙方代表呂布也在場?雙倍壓力!’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按照記憶中的禮數(shù),趨步上前,在距離丁原矮榻約五步遠的地方停下,抱拳躬身,朗聲道:“末將張楊,拜見使君!”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點回音。
丁原的目光終于從竹簡上抬起,落在了張楊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潭,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將張楊從里到外看個通透。張楊感覺自己的后頸汗毛都豎了起來,后腦勺的傷處又開始隱隱作痛,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反應。
“稚叔來了。” 丁原的聲音不高,聽不出喜怒,“氣色尚可,看來恢復得不錯。坐吧?!?他指了指右側下方一張空著的席案。
“謝使君!” 張楊暗自松了口氣,至少開場還算平和。他依言走到右側席案后,學著呂布的樣子,有些僵硬地跪坐下來。漢末的跪坐姿勢對他這個習慣了椅子的現(xiàn)代人來說,簡直是酷刑,膝蓋和腳踝瞬間傳來強烈的抗議。他努力調整著姿勢,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難受,同時眼觀鼻,鼻觀心,盡量減少存在感。
眼角余光掃過呂布那邊,發(fā)現(xiàn)對方依舊把玩著酒樽,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仿佛張楊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這種徹底的忽視,反而讓張楊心里更沒底。呂布越是表現(xiàn)得不在意,越說明他內心可能根本就沒把張楊放在眼里,或者……還在為昨天校場上被“和稀泥”的事情不爽?
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熏爐里香料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丁原翻動竹簡時竹片碰撞的輕響。這沉默如同實質的鉛塊,壓在張楊心頭。
“稚叔,” 丁原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直指核心,“昨日校場之事,你處置得……頗為妥當。” 他放下手中的竹簡,目光如炬,直視張楊,“呂布之勇,冠絕三軍,然其性情桀驁,鋒芒過盛。張遼沉穩(wěn)干練,弓馬嫻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此二人若因意氣之爭而失和,乃至兵戈相向,實為我并州軍之大不幸?!?/p>
張楊心里咯噔一下。來了!領導點評開始了!他連忙欠身,姿態(tài)放得更低:“使君明鑒!末將昨日只是情急之下,胡言亂語。呂都尉神威,文遠沉穩(wěn),皆是我并州柱石。末將唯恐軍中兄弟因一時意氣傷了和氣,墮了我并州軍的威風,更恐……恐有損使君威名,故而出言勸阻,實乃僭越,還請使君責罰!” 他這話說得誠懇,把功勞全推給“維護并州軍威”和“維護丁原臉面”,自己只落個“情急僭越”。
果然,提到“軍威”和“威名”,丁原的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他微微頷首:“你能想到這一層,便不算僭越。軍中講的是令行禁止,但也需顧全大局,維系人心。稚叔,你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平息紛爭,此心可嘉。”
張楊心里剛松了半口氣,丁原話鋒陡然一轉,語氣也沉凝了幾分:“然則,你可知曉,我并州軍如今最緊要者,并非校場較技之輸贏,亦非主將間之嫌隙?”
張楊心頭一緊,知道正題來了。他抬起頭,迎向丁原審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既真誠又帶著點“愿聞其詳”的茫然:“末將愚鈍,請使君明示!”
丁原身體微微前傾,手指輕輕敲擊著矮榻邊緣,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張楊的心上?!安⒅荩呞镏劓?zhèn),胡漢雜處,民風彪悍。外有鮮卑、匈奴虎視眈眈,伺機寇邊;內有流民嘯聚、豪強擁兵自重、盜匪橫行,劫掠商旅,禍害鄉(xiāng)里!軍需糧草轉運艱難,士卒常有饑寒之憂。此乃心腹之患!若內部不穩(wěn),人心浮動,何以御外侮?何以保境安民?”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壓力,將并州軍乃至整個并州所面臨的嚴峻困境清晰地攤開在張楊面前。張楊聽得心頭沉重,昨天在軍營里看到的貧窮、疲憊和茫然,此刻被丁原以更宏觀、更殘酷的方式點明。
‘這哪是KPI啊,這簡直是死亡任務清單!外患、內憂、后勤、治安……地獄級副本!’ 張楊內心瘋狂吐槽,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只能做出凝神傾聽、眉頭緊鎖的沉重表情。
丁原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張楊的反應,似乎在評估他能否承受這份壓力?!爸墒?,” 他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你身為武猛從事,掌巡防治安,彈壓地方不法,清剿境內匪患,護衛(wèi)商道通暢,此乃爾職分所在!亦是當前穩(wěn)固我并州根基之要務!此任,重于泰山!”
來了!核心KPI下達了!
張楊只覺得一股無形的重擔瞬間壓在了肩上。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抱拳,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壯烈感(盡管內心慌得一批):“末將明白!使君信任,委以重任,末將敢不效死力!定當竭盡所能,肅清境內匪患,保一方安寧!若有差池,甘當軍法!” 姿態(tài)要做足,態(tài)度要堅決!這是職場生存法則之一。
“好!” 丁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或許是錯覺?),但語氣依舊嚴肅,“本官要的不是空言!要的是實績!要看到商路暢通無阻,要看到流民得以安置,要看到那些嘯聚山林的賊寇授首伏誅!稚叔,你可能做到?”
“能!” 張楊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心里卻在瘋狂盤算:‘流民安置?這得屯田吧?屯田分地……這不就是古代版的五險一金鐵飯碗?倒是可以拿來忽悠……哦不,激勵人心!清剿盜匪?這活原主應該擅長,這身板不用白不用!護衛(wèi)商路?這倒是個來錢的活,說不定還能收點“安保費”……’
就在他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各種現(xiàn)代思維與古代現(xiàn)實碰撞的念頭時,一直沉默旁觀的呂布,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嗤笑。
“呵。”
聲音不大,卻如同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廳堂內嚴肅的氣氛。
張楊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他不用轉頭,都能感受到呂布那如同實質般、帶著濃濃嘲諷和輕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丁原的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目光轉向呂布:“奉先?”
呂布終于放下了把玩許久的酒樽,懶洋洋地坐直了些身體。他并未看張楊,而是對著丁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聲音帶著金石之音,慢悠悠地道:“使君,肅清匪患,保境安民……此等重任,非同小可。非有萬夫不當之勇、雷霆霹靂手段者,恐難勝任啊?!?他頓了頓,目光終于如同兩道冰冷的電光,斜斜地掃向張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貓戲老鼠般的殘忍興味,“稚叔兄勇力過人,這自是好的。只是,昨日校場之上,稚叔兄一番高論,令布茅塞頓開。這‘力氣要用在射胡虜’的道理,布深以為然。不知稚叔兄此番領了重任,是打算繼續(xù)以‘口才’感化那些刀頭舔血的亡命之徒呢?還是……”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眼神里的挑釁意味幾乎要溢出來,“真能提得動矛,開得了弓,殺得了人?”
**壓力!** 赤裸裸的壓力!帶著呂布特有的驕狂和惡意!
張楊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臉皮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憤怒,一半是羞惱。呂布這是赤裸裸地在丁原面前質疑他的能力,質疑他是否配得上“武猛從事”這個職位!更是對昨天他“多管閑事”的報復!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一股源自原主軀體的、屬于武人的血性在胸膛里激蕩沖撞,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束縛。
‘冷靜!冷靜!張楊!這是激將法!跟呂布硬頂就是找死!’ 社畜的理智在瘋狂拉警報。他強迫自己松開拳頭,壓下翻騰的氣血,臉上的紅潮迅速褪去,轉而露出一絲苦笑(這次是真無奈),對著呂布抱拳,姿態(tài)放得極低:“呂都尉教訓得是。末將這點微末本事,在都尉面前自然不值一提。然則使君有命,職責所在,末將唯有傾盡全力,以手中矛、掌中刀,報效使君信任!至于成效如何……” 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呂布那充滿壓迫感的視線,也掃過丁原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當以實績說話!末將若有懈怠,不勞都尉動手,自當向使君請罪!”
這番話,既承認了呂布的勇武(捧),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忠),也把最終評判權交給了丁原(甩鍋),最后還暗戳戳地刺了呂布一下——我干得好不好,自有使君定奪,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呂布眼中寒光一閃,顯然聽懂了張楊話里的軟釘子。他冷哼一聲,正要再說什么。
“好了!” 丁原適時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打斷了兩人之間無形的交鋒。他深深地看了張楊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有審視,有考量,似乎也有一絲對張楊剛才應對的認可?!爸墒迥苡写诵?,甚好。本官只看結果。下去準備吧,即日履職!所需人手、糧秣,可去軍需處支領,報本官名號即可。”
“諾!末將領命!” 張楊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躬身行禮。他知道,這場充滿火藥味的“入職KPI面談”,總算熬過去了。
“去吧?!?丁原揮了揮手,目光重新落回矮榻上的竹簡,仿佛剛才的刀光劍影從未發(fā)生。
張楊再次行禮,轉身,目不斜視地快步退出這間壓抑的廳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呂布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直到厚重的木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圍。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張楊才感覺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后背的冷汗被寒風一激,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站在刺史府肅殺的門廊下,望著外面依舊陰沉的天色和泥濘的營地,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
‘巡防治安……清剿匪患……護衛(wèi)商路……’ 這幾個沉甸甸的詞在他腦子里反復盤旋。呂布的嘲諷猶在耳邊,丁原那審視的目光仿佛還在眼前。
‘光靠嘴炮,在這亂世確實活不下去。這具身體的武勇……’ 他下意識地握了握腰間的刀柄,感受著掌心老繭摩擦皮革的粗糙感,‘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遛了?!?/p>
帶著滿腹心事和沉甸甸的“KPI”,張楊步履沉重地踏上了返回自己營帳的路。剛走出刺史府外圍的警戒區(qū)域,踏入相對“平民”一點的營地外圍道路,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囂聲便打破了軍營沉悶的節(jié)奏,從不遠處傳來。
“攔住他們!”
“賊子休走!”
“保護商隊!”
“啊——!”
尖銳的兵器碰撞聲、驚恐的呼喊聲、馬匹的嘶鳴聲瞬間交織在一起!
張楊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出于原主身體的本能反應,他瞬間拔出了腰間的佩刀!冰冷的刀鋒出鞘,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龍吟,寒光在陰沉的天空下閃過一道刺目的軌跡!
抬眼望去,只見前方通往營門的一條泥濘道路上,一片混亂!一支由幾輛騾車、牛車組成的簡陋商隊正被七八個騎著雜毛馬、手持環(huán)首刀或木棒、衣衫襤褸卻滿臉兇悍的漢子圍攻!商隊的護衛(wèi)只有三四人,顯然力不從心,已經(jīng)有人受傷倒地。騾馬受驚,嘶鳴著亂竄,車上的貨物(看起來像是些皮毛和粗糙的陶罐)散落一地。商隊的伙計和趕車的把式抱頭鼠竄,發(fā)出絕望的哭喊。
“馬賊!” 旁邊有路過的士兵驚呼,但大多只是遠遠看著,臉上帶著麻木或畏懼,竟無人敢上前!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張楊的頭頂!眼前的景象瞬間點燃了他骨子里屬于現(xiàn)代人的正義感,也激起了原主軀體中那份屬于邊地將領的責任與暴戾!
“賊子敢爾!”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從張楊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這聲音渾厚、兇悍,帶著一股睥睨的殺氣,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完全不同于他平時說話的音色!
暴喝聲中,張楊的身體已經(jīng)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雙腿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完全無視了之前的酸痛,沉重的牛皮靴踏在泥濘里,濺起大片的泥漿!他根本來不及思考戰(zhàn)術,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救人!干他娘的!
他的目標鎖定了一個正獰笑著揮刀劈向一名嚇得癱軟在地的老車夫的賊人!那賊人聽到暴喝,愕然回頭,只看到一個魁梧的身影裹挾著刺骨的寒風和凜冽的殺意,如同猛虎下山般撲到近前!一道雪亮的刀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當頭劈下!
太快了!太猛了!
那賊人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眼中只剩下無邊的恐懼。他倉促間想要舉刀格擋。
“鐺——咔嚓!”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伴隨著骨骼碎裂的悶響!
張楊手中的環(huán)首刀,挾著全身沖刺的力道和原主那千錘百煉的膂力,如同熱刀切牛油一般,竟直接將那賊人格擋的劣質環(huán)首刀劈斷!刀勢未盡,狠狠地斬入了賊人的肩頸之間!鮮血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濺了張楊滿頭滿臉!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鐵銹和內臟氣息的溫熱腥氣瞬間沖入鼻腔!
那賊人連慘叫都沒能發(fā)出一聲,就像一截朽木般栽下馬背,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張楊愣住了。
他保持著揮刀劈砍的姿勢,僵在原地。溫熱的、粘稠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中的刀鋒上,鮮血正沿著血槽蜿蜒滴落。他看著地上那具還在汩汩冒血的尸體,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和戰(zhàn)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
‘殺……殺人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腦海里炸開。他穿越前只是個連雞都沒殺過的社畜!雖然早就知道亂世殘酷,但親手奪走一條生命帶來的視覺、嗅覺和心理上的三重沖擊,遠比他想象的更猛烈、更血腥、更……真實!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腦后惡風突起!另一個馬賊見同伴被殺,怒吼著策馬從側面沖來,手中的木棒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向張楊毫無防備的后腦!
“張從事小心!” 遠處傳來士兵的驚呼!
死亡的氣息瞬間籠罩!
千鈞一發(fā)之際!張楊的身體再次先于他的意識做出了反應!那是一種烙印在骨髓里的、無數(shù)次生死搏殺形成的戰(zhàn)斗本能!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以一個極其別扭卻又異常迅捷的姿勢猛地擰身、矮腰!沉重的木棒帶著勁風擦著他的頭皮呼嘯而過!
同時,他手中的刀如同毒蛇般反手上撩!動作流暢、狠辣、精準得不可思議!
“噗嗤!”
鋒利的刀鋒精準地劃開了馬賊毫無防護的腹部!滾燙的鮮血和滑膩的腸子瞬間涌了出來!那馬賊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捂著肚子從馬上栽了下來,在泥濘中痛苦地翻滾、哀嚎!
張楊握著滴血的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低頭看著地上兩具(或者說一個半?)還在抽搐的尸體,看著那刺目的猩紅,聞著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閃避和反擊,完全是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快!準!狠!遠超他現(xiàn)代靈魂的想象!
剩下的幾個馬賊被張楊這如同殺神降臨般的兇悍和血腥手段徹底嚇破了膽!哪里還敢停留?發(fā)一聲喊,連滾帶爬地調轉馬頭,不顧一切地朝著營門外的荒野瘋狂逃竄。
危機解除。幸存的商隊伙計和護衛(wèi)們驚魂未定,看著渾身浴血、持刀而立的張楊,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后怕。幾個聞訊趕來的士兵也圍了過來,看著地上的尸體和血泊中的張楊,臉上寫滿了震驚。
張楊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寒風卷著血腥味,吹得他遍體生寒。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那只沾滿粘稠、溫熱血液的手。手掌寬厚,指節(jié)粗大,布滿厚厚的老繭。這雙手,剛剛結束了兩條鮮活的生命。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戰(zhàn)栗,從指尖蔓延到全身。這不再是游戲畫面,不再是歷史書上的文字描述。這是真實的殺戮,是亂世生存最赤裸裸的法則。
‘我……真的繼承了這具身體的武勇……’ 這個念頭,伴隨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胃里的翻騰,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刺史府那高聳的、如同巨獸般沉默的圍墻。丁原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肅清匪患,保境安民……此任,重于泰山!”
呂布那充滿嘲諷的眼神也再次浮現(xiàn)。
張楊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帶著濃濃血腥味的空氣,強行壓下胃里的翻騰。他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逐漸凝聚的決絕。
這亂世職場的KPI考核,從這一刻起,才算真正開始。而他,剛剛用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繳納了第一筆殘酷的“入職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