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平陵。
春雷乍響,鐘鼓三通,百官朝列。
蘇硯立于大殿一隅,身披素衣,不著官袍,只綴一枚“江陽驛使”腰符。
面前,是威壓如山的魏廷朝列,殿上高座三人——
中者乃魏王嫡子、攝政王公子元,左為兵府大司馬陽武君,右則是魏國律典之主、左御史沈圭。
三人目光同時落在蘇硯身上。
“此子,便是江陽遞使?”陽武君眉頭一挑,低聲問。
章澤肅然應道:“是。下臣親見其手交兵府急信,并持舊印密卷一頁,經(jīng)封驗,屬實。”
沈圭淡淡開口:“不過一質(zhì)子之人,便能涉足我朝軍機重事?章君,你是太信了,還是另有用意?”
章澤拱手不辯,目光卻看向蘇硯。
蘇硯微一揖身,朗聲開口:
“微臣非魏人,亦無官品。今日登朝,只為奉一事、一信、一局?!?/p>
“魏江陽郡主李封,三年前私改人質(zhì)籍錄,將本應返國之‘蘇啟’暗換于我蘇硯——籍冊未錄,責任未交,兵賦未清,糧賬七成虧損,實由他人名下而落我身?!?/p>
“此為一?!?/p>
殿中輕嘩,諸臣低語。
蘇硯續(xù)道:“其后,李封不甘舊案翻出,強令我‘病死’于郡署,遣人焚信,幸天助一線,得章澤中使、潘師舍命,方保密卷至此?!?/p>
“此為二?!?/p>
他頓了頓,抬頭直視王座:
“魏朝重律,今昔兩議未行,一臣未黜,一郡未審。”
“而我——只是個本不在籍的質(zhì)子,連活著,都是局外人。”
—
大殿沉寂。
攝政王緩緩站起,目光深沉:
“你既自言是外人,卻為何投局?又有何欲?”
蘇硯平靜答道:
“我欲魏國——清?!?/p>
“若此貪吏得以平安退隱,魏廷何以令他國懼?何以服百郡心?”
他目光微轉,緩緩環(huán)視諸臣:
“我既是質(zhì)子,命不由我。但我既未死,就不肯再死得‘無聲’。”
“我愿為刀?!?/p>
“此刀不為我,也不為齊,只為清你魏廷一局——清那被遮了三年的舊賬,清那殺人滅口的堂堂郡守,清那一紙‘回文’背后的冤魂?!?/p>
—
殿中寂靜一瞬。
下一刻,陽武君仰頭大笑:
“好一個‘愿為刀’!倒是膽氣驚人。”
沈圭卻冷眼一睨,低聲問章澤:
“你既接他入都,可知他原本來歷?”
章澤點頭:“清清白白,齊國庶支,本為農(nóng)讀之家。”
“可他從江陽一郡,步步存命,從送信、設局、設假信,再謀堂審、再控郡主……此等心性,絕非草莽?!?/p>
沈圭沉吟不語。
而攝政王緩緩踱步至蘇硯前方,居高臨下:
“你說你愿為刀,可你可知——這刀一旦舉起,必會反噬其主?!?/p>
“你用它刺李封,李封背后是誰?又連著誰?”
“你真要下這一刀?”
蘇硯緩緩抬頭,語氣仍是那樣平穩(wěn):
“我不知。”
“但我更不知——若連刀都不敢拔,今后魏朝還要靠誰?”
—
攝政王望著他,良久,忽而低笑。
“你倒像我年輕時?!?/p>
“可惜你不是魏人?!?/p>
“若你是,我必薦你三署?!?/p>
蘇硯不語,只輕輕一揖。
攝政王揮袖而回:
“此案,交御史臺審理,三日內(nèi)裁定——若真,則李封押都審議,若偽,爾當堂伏法?!?/p>
他頓了頓,又轉頭看章澤:
“此人暫屬兵府留署,三日不得出城一步。兵府擇人監(jiān)護,章澤監(jiān)保?!?/p>
“退朝。”
—
朝議散,眾臣退,章澤與蘇硯并肩行出宮門。
“你方才那番話……”章澤側目看他,“知你是賭。”
“但你若輸了呢?”
蘇硯望著街上尚未開市的茶攤、疾走的朝仆,淡淡答道:
“那就不必再賭下一局了?!?/p>
章澤失笑:“你倒清楚?!?/p>
蘇硯低聲:
“但我不會輸。”
?
御史臺,平陵北署。
細雨初霽,臺中卻風聲鶴唳。
沈圭靜坐在主案之后,手中攤著蘇硯所供的“李封貪案”諸項文牘,一筆一字,批得極慢,批得極細。
一旁的從吏忍不住小聲道:“沈大人……此事若果真牽涉李封,郡政將震?!?/p>
“是否暫緩三日?”
沈圭緩緩放下筆,抬頭望向案頭燈火,語氣卻意外冷淡:
“此案……本不該由御史臺來斷?!?/p>
從吏一怔:“大人?”
沈圭道:“一個質(zhì)子……一個異國庶支,雖局破江陽,終歸非魏臣?!?/p>
“他縱有千謀萬算,也不過是‘齊人用魏刀’。哪怕刀指貪吏,于我魏廷,又豈能由他下口?”
“若今日他能以‘刀’刺李封,來日,是否能以‘局’制御史?”
“所以,此案——得另破。”
—
翌日清晨,蘇硯尚在章府留館之內(nèi),便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身著舊袍,頭戴軟巾,約莫四十上下,手執(zhí)一封黃緞封函,目光卻極沉:
“在下魏都‘東律院’參佐,姓秦名擇。”
“此來……奉沈大人密意?!?/p>
蘇硯凝眉接信,拆開略讀,不由眉眼一緊。
那信中,只寫六行字:
“李封一案,不動則疑,動則亂?!?/p>
“其罪不在貪,在謀?!?/p>
“若真欲斬其局,須引其人至都?!?/p>
“勿再遞信?!?/p>
“勿催審?!?/p>
“只留空?!?/p>
署名:沈圭。
—
蘇硯沉吟片刻,道:“他不想審?”
秦擇拱手道:“他是想——讓李封自投羅網(wǎng)?!?/p>
“你若逼他太緊,他便撤人閉門,將兵府舊賬一把火燒盡,尸不認,賬不接。到時死的,還是你?!?/p>
“沈大人之意:你已逼他出殺局,現(xiàn)在要收,就得以‘誘’。”
“把刀藏起來,讓他以為你‘只想自保’,他才敢派人來都中堵你嘴?!?/p>
蘇硯輕輕點頭,低聲道:
“那就按他說的做。”
“信——我不遞了。”
“賬——我不催了?!?/p>
“我只守在此,看他哪日沉不住氣?!?/p>
—
三日后,江陽。
郡署密堂內(nèi),李封滿臉青色,死死盯著案前來信。
“沈圭居然將案子擱了三日?章澤又避而不動?難不成那小子……已無后招?”
趙允道:“回稟郡主,密探傳來,他自入都后,日夜不出章府,只遣人兩次至市坊采藥,似是養(yǎng)傷,未再提郡中舊案?!?/p>
李封冷哼:“他那點命數(shù),早該折了?!?/p>
他翻開下一封密信,卻在看到內(nèi)文時,猛地一拍桌案,神情頓變。
“江陽三年舊卷,竟真在他手中?!”
“當年我們燒的不過是兩冊副錄,主賬竟在……”
趙允低聲:“郡主,要不要……送一人赴都?”
李封緩緩起身,陰冷一笑:
“送?”
“當然要送。但不是去殺他?!?/p>
“是——去請他?!?/p>
—
“一個質(zhì)子,手握我李封三年敗賬,又坐于魏都章澤府中,我若不動,魏廷就會動。”
“但若我先動手,將錯認之罪攬至自家,反倒可將他逼成‘私議內(nèi)賬’——這是齊人干政。”
“到時我送信至魏廷,說他挾舊案謀私,欲求兵符郡印,嘿,便可反坐他‘質(zhì)子謀亂’?!?/p>
趙允聽得出神,低聲道:
“此計……甚妙?!?/p>
李封森然道:
“去備轎?!?/p>
“我親寫一信,叫他來——赴我李封之邀,赴江陽議私賬?!?/p>
“他若敢來,便叫他‘圖謀兵政’,斷他項上人頭?!?/p>
—
三日后,平陵。
蘇硯接信,靜坐半晌,對章澤輕聲道:
“他信我了?!?/p>
“那下一步,該我不信他了。”
章澤:“你真要回江陽?”
蘇硯低笑:
“我會回?!?/p>
“但不是以‘逃犯’回的?!?/p>
“我要——以使者之身,攜王印回江陽?!?/p>
章澤眉眼微動:“你想請兵符?”
蘇硯緩緩搖頭:
“不請兵符,我請‘調(diào)令’。”
“我讓他李封親口認——江陽郡權暫移于我?!?/p>
“他若肯,那我以局成局,步步為牢?!?/p>
“他若不肯——那他,便真成‘謀反’了。
?
平陵西宮,攝政王書房。
晨光透窗,窗外桃花初綻,一如三月未開的局。
蘇硯立于書案前,身著布袍,神情不卑不亢。
攝政王公子元坐于案后,目光深沉:“你想借我兵符?”
蘇硯搖頭:“非是兵符?!?/p>
“是‘私調(diào)令’?!?/p>
公子元挑眉:“調(diào)令需廷議,需郡府三審,哪來的‘私’字?”
蘇硯道:“不走公章,不走朝議,亦不涉兵調(diào)之令?!?/p>
“臣只請一封——‘使節(jié)帶回江陽,查明郡中舊案’,為名,押印于郡權轉接印下,無兵權,僅具調(diào)審權?!?/p>
他微頓,話語如針落紙上:
“臣要讓李封以為,我未死?!?/p>
“而魏王……也未忘。”
—
攝政王沉默片刻,忽道:“你知這一步意味著什么?”
蘇硯答:“意味著我自此之后,回不得齊,也未必能活?!?/p>
“但也意味著——李封將再無退路?!?/p>
“他曾以我為棄子,如今便讓我,成他之局?!?/p>
攝政王笑了笑:“你知我為何信你?”
“不止是你敢說‘我愿為刀’?!?/p>
“還有一點——你從未為自己求過官?!?/p>
蘇硯輕聲道:“我求局。”
“求這個局,還干凈,還不冤?!?/p>
公子元點頭:“也好?!?/p>
“你雖不是魏人,倒比魏人更敢拼命?!?/p>
他起身走至一旁榻案前,從暗匣中取出一枚銅印,沉甸甸落于案上:
“此為‘郡使印’,可代表魏廷,傳令郡守以下文吏,權不及兵,亦不得留任滿旬。”
“你帶著它,回江陽?!?/p>
“至于李封……若他識趣,該知這印意味著什么?!?/p>
蘇硯躬身接印,緩聲道:“謝王恩?!?/p>
“此印不在紙上,而在刀鋒?!?/p>
—
同日,章澤為他送行。
車至驛門,章澤忽道:“此去江陽,若李封設伏,你可有脫身之策?”
蘇硯微笑:“他若設伏,必不動手于途中,須我入郡入署,才好封口斷命。”
“而我此次,不入署,不入堂?!?/p>
“我在郡門等他?!?/p>
“要他親來——簽這‘印下調(diào)令’?!?/p>
章澤一愣:“你以魏印調(diào)魏臣,他若不認——你將如何?”
蘇硯望向江陽方向,雨未落,風初暖。
“他若不認,便是抗命?!?/p>
“我不過一個齊人質(zhì)子,不配言治?!?/p>
“但魏廷的調(diào)令若不認,他李封又配留官?”
章澤搖頭失笑,低聲道:“你這人哪兒來的膽子。”
蘇硯笑答:“一朝醒來,無親無故,又沒根沒命。”
“只剩下命一條。”
“膽子,不自己長,難道還指望旁人給?”
—
四日后,江陽郡前,驛道灰沉。
蘇硯未入郡署,只在郡前驛所立下長亭。
魏廷調(diào)令公開張貼,郡府上下盡知——
“奉魏廷印引,齊人蘇硯為臨調(diào)郡使,暫署江陽,查舊案,三旬為期?!?/p>
李封聞訊大驚,怒拍案桌:
“他竟……借調(diào)令回郡?!還是魏廷印引?!”
趙允臉色鐵青:“郡中文吏已有人動搖,今日郡外三署不復理事,說——‘奉王命,需聽調(diào)引’?!?/p>
李封咬牙:“他逼得好狠?!?/p>
“可惜他忘了……這調(diào)令,三旬為限?!?/p>
“我若不認,滿旬不接,他不過一紙廢印?!?/p>
“可這旬中……”
他緩緩起身:“我自有法子,讓他——旬內(nèi)不得活?!?/p>
“趙允?!?/p>
“你親赴郡前,接他入郡?!?/p>
“若他敢入,我便以‘謀亂郡署’之罪,當堂拿下。”
趙允低頭:“那若他不入呢?”
李封冷冷道:“那便困他十日,滿旬調(diào)令自廢?!?/p>
—
而驛亭之中,蘇硯早已料定此局。
他未動,亦未退,只令潘師引來江陽舊友、三名舊賬吏,將舊案逐一謄寫。
夜里,他一人獨坐燈下,望著王印,輕聲道:
“你若真能壓李封一次?!?/p>
“我便將你……當?shù)对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