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風(fēng)穿林。
田家莊外，一輛舊馬車慢悠悠駛?cè)胛鏖T，車上燈火昏黃，簾后隱約可見青衫身影。
門房未曾多問，抬燈一掃，只見馬車前掛有一方小牌，木片上以朱筆書著兩個字：
“請罪”。
門房悚然一驚，急忙開門放行。
車輪入院，踏過田莊青磚小道，夜蟲低鳴，府燈未明。隱約之間，一道蒼老卻有威壓的聲音，從主宅之中傳來：
“你這小子……竟真敢來?！?/p>
蘇硯掀簾下車，抬頭望去，只見堂上坐著一位身披舊甲的老者，眉如倒戟，眼沉似淵，左腿微跛，卻端坐如山。
正是田望之父、舊丹陽副帥——田章。
—
田章，其人曾鎮(zhèn)江陽以西三郡，后因兵諫失策而退居田家莊，雖不再領(lǐng)兵，卻威望猶在，是田家真正的“幕后之主”。
他未等蘇硯開口，便道：
“你擅闖南營、詐持急令、逼我兒簽字……又以‘田家通敵’暗示章澤，這些年敢動田家的，不止你一個，可現(xiàn)在還站著的，你是頭一個?！?/p>
蘇硯拱手，神色沉靜：
“晚輩此來，確是請罪。”
“但也有事相告。”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物，緩緩展開，是一卷摺好的舊賬，其中夾著一封信——信上所用紙張，與三年前馮孚藏于倉中的那封一模一樣。
田章目光微凝，低聲問道：
“這是？”
蘇硯朗聲：
“乃三年前‘折糧案’第二份副卷，為馮孚所抄。此卷并未隨正賬焚毀，而是由‘江陽舊人’藏于蓁林?！?/p>
“而今——已在潘師之手。”
“信中所載，不止虛兵假糧，更指向‘丹陽糧’之流向——并非留于邊營，而是繞道入齊界‘田河’。”
此言一出，廳中氣氛頓時凝結(jié)。
田章猛地一拍椅扶，沉聲喝道：
“放肆！”
蘇硯卻緩緩跪下，將信紙雙手奉上。
“蘇某無意攀扯田家，但此案早成死局?！?/p>
“若田家再護(hù)私賬，魏廷必以‘通敵’之名開刀——到時不止田望，連您田章，亦難脫身。”
“章澤為何不插手？”
“是因他早知此事牽連極重，故等‘內(nèi)局起火’，再順?biāo)浦??！?/p>
“若此時由田家主動交出舊賬，擇人代謝，既保軍權(quán)，又可示清白——您可棄田望于外，再扶他弟田肅接任南營，依舊是田家人！”
“只換皮，不傷骨?！?/p>
“若我蘇硯是敵，又怎會將這份賬交給您？”
廳中一陣死寂。
燭火在蘇硯眼中微跳，冷光映影，堂上田章久久不語，忽然長嘆一聲：
“你比你父親狠?！?/p>
蘇硯一震：“您認(rèn)得我父？”
田章緩緩閉眼，低聲道：“蘇籍……當(dāng)年因查倉受罰，是我保他調(diào)任邊戶，但他執(zhí)意留下，終究死在丹陽大火之中。”
“他查賬是正，做局卻無心?！?/p>
“你不一樣?！?/p>
他緩緩睜眼，望向蘇硯，語氣森然：
“你是來救父名？”
“還是來斬我田家？”
蘇硯低聲應(yīng)道：
“若能二者皆成，便是最好?！?/p>
“若只能二選……我選前者?！?/p>
田章沉默良久，終于起身，揮袖道：
“傳我令?！?/p>
“調(diào)南營舊校尉田肅入主第七火營?！?/p>
“收回田望兵印，命其即日回莊?！?/p>
“并草擬奏折，與賬冊一并送至郡署。”
他走至蘇硯身邊，低聲一語：
“你既為謀主，便要承得起因果?！?/p>
“今日你救了田家明日，我田章……或許能保你一命?！?/p>
—
夜深燈滅，蘇硯出莊，遠(yuǎn)遠(yuǎn)見阿彤守在林外，手中緊緊捧著一封舊書信。
“公子，”她氣喘吁吁，“潘先生傳信，說蓁林庫賬全毀，但他搶回了一件東西?！?/p>
蘇硯一驚：“什么？”
阿彤雙手呈上，紙頁泛黃，邊角有焦痕，展開之后，只見背后赫然印有：
“江陽郡守印·李”！
蘇硯倒抽一口冷氣：“這是……”
阿彤低聲：“潘師說，此印三年前早廢?！?/p>
“可為何還出現(xiàn)在‘私賬’之上？”
蘇硯緩緩抬頭，夜風(fēng)撲面，卷起信紙一角。
他低聲自語：
“李封……”
“你當(dāng)真只是想讓我‘病死’？”
還是……你才是整個江陽局的“局主”？
?
夜半未央，郊外驛亭，一封信疾馳北上，傳入江陽郡署。
與此同時，潘師攜蓁林私賬，繞路潛歸。
回到丹陽城西的途中，他喚住了蘇硯安插于林外的舊仆，以帛卷密書封緘，親自書寫兩字于封口：
“水火”。
信送入蘇硯之手，他拆封之際，神情愈發(fā)凝重。
——“水局既定，火局已燃?！?/p>
帛卷所附內(nèi)容不多，然字字誅心。
其一，潘師查得蓁林私糧，確由三年前丹陽郡“折賬”出流，先入舊莊，再以“臨軍之名”向邊營“賒賬”，實(shí)為偷梁換柱，暗供齊人外營。
其二，舊賬上不僅有田望、馮孚簽押，竟還有郡署印章。而最令人震驚者，是其中一頁邊緣赫然印有一枚微淡的“舊主印”——江陽郡主章·李。
蘇硯目光如刃，低聲道：
“李封……你掩了三年舊事，竟?fàn)康萌绱酥??！?/p>
—
次日清晨，丹陽郡署。
蘇硯依舊早朝呈卷，面帶微笑地將“田家莊舊賬”送至李封案前，并附上田章親筆信一封。
李封捧卷沉吟片刻，未發(fā)一言。
直至群吏退散，他喚來親信主簿盧沈，緩緩言道：
“這蘇硯，果然沉得住氣?！?/p>
“他以為憑幾本舊賬，便可制我死命？”
“他既敢設(shè)局，我便封他于局中?！?/p>
盧沈拱手道：“大人之意……”
李封狹目微瞇，輕笑一聲：
“他查兵折糧案，是越權(quán)。”
“章澤未批，不準(zhǔn)軍查民，不準(zhǔn)下郡控兵。你起草一份‘假調(diào)令’，以郡署名義偽作章司本意，令蘇硯即刻停職候?qū)彙！?/p>
“再發(fā)一條私訊入齊境，誘齊人邊使‘追查兵糧’，由此激起‘蘇硯泄密’之嫌?！?/p>
“他不是要查舊賬？便讓他一查到底，查到人心惶惶，自毀其名?！?/p>
盧沈心驚，卻不敢違抗，低頭應(yīng)下。
而就在郡署密謀反制之時，潘師于信中另藏一策——
“水為查案之局，火為引敵之局?！?/p>
“李封敢動，便以‘通齊’之名調(diào)動南營，以兵壓郡?！?/p>
“若他坐視不理，章澤亦可名正言順插手，清郡除弊?！?/p>
“此局為火，需設(shè)外援?！?/p>
蘇硯凝神細(xì)思，手指輕扣案幾，忽然沉聲：
“是時候請——‘第二枚棋子’出場了。”
阿彤一旁不解：“公子是說……”
蘇硯抬眸：“你還記得阿巳嗎？”
阿彤頓時睜大眼睛：“那個在郡獄偷偷給您遞水的短衫小役？他說他是豫州流人……”
“你要用他？”
蘇硯點(diǎn)頭：“他父親曾任江陽郡前軍胥吏，知曉諸多暗賬口號?！?/p>
“現(xiàn)在，便由他替我入一處——郡武庫。”
阿彤一驚：“那是禁地！”
蘇硯淡淡一笑：
“我若不敢碰禁地，又怎敢與李封斗？”
“兵火未至，局中先燃?！?/p>
“潘師那邊，就交給你去聯(lián)絡(luò)。若郡署敢拘我，潘師即刻入江陽，向章澤遞信。”
“——局已開，誰退，誰死?！?/p>
—
當(dāng)日申時，郡署令下達(dá)：
“賬司蘇硯，因越權(quán)查兵糧案，暫停職，交由署內(nèi)審查?！?/p>
而南營同刻收信，郡令要求南營暫時歸調(diào)李封直接監(jiān)管。
田章怒極，命田肅鳴鼓拒令，并遣信反報(bào)章澤。
同日，齊國邊使不知何故，忽派使者入魏，口稱：
“三年前丹陽所供之‘魏邊糧’，中有一部分失收未清?！?/p>
此言一出，魏廷震驚，京中派員南下查察。
李封猝不及防，驚覺“火局”已成。
—
而此時，蘇硯卻于夜中悄然換衣，帶著阿彤與阿巳，繞道入郡東庫。
他要查的，是另一個賬——
一筆連三年前“質(zhì)子入魏”名冊都未錄的隱藏密件。
若找得到——便可知：
“他蘇硯”這個身份，究竟是誰安插入局。
?
夜深人靜，郡東武庫。
蘇硯身著仆役短衣，頭裹黑巾，與阿彤、阿巳三人貼墻而行，避開巡丁火燭，從西北角破墻的小門潛入。
阿巳悄聲道：“這邊地形我熟。先前隨父巡視兵籍時，他曾于武庫‘角藏’處存入一卷‘特名冊’，他說是上官之命，不可聲張。”
蘇硯點(diǎn)頭：“若真是三年前的‘偽質(zhì)換人’之事，郡武庫應(yīng)有留存檔痕。”
幾人輕步穿過兵甲通道，拐入偏閣。閣內(nèi)塵封濃重，墻角堆著大批卷軸兵錄，多數(shù)沾塵毀頁。阿巳迅速翻找，最終在一處裂磚縫隙中取出一塊木匣。
木匣漆皮剝落，封口處竟用蠟?zāi)喾馑馈?/p>
蘇硯湊近，只見蠟?zāi)嗌希杖挥≈环綒埲庇≌拢?/p>
“李·主·私”。
他心頭頓震。
這印記，與潘師奪回的舊賬信紙之上一模一樣。
“果然是他?！彼驼Z。
阿彤小聲：“開嗎？”
蘇硯點(diǎn)頭。
阿巳小心刮開封蠟，打開木匣，里面僅有三物：
一封密信，一張舊質(zhì)子入魏花名冊，一頁調(diào)遣命令副本。
蘇硯展開密信，只見信紙上僅寥寥十余字：
“齊質(zhì)蘇硯，庶支無名，體弱難保。魏若不允，可調(diào)其表弟‘蘇啟’代之，名冊不改。”
落款是：“江陽郡守 李封 親裁。”
蘇硯幾乎聽見自己腦中的轟鳴聲。
“原來……我并非應(yīng)來之人。”
“我是一個替代。”
“‘蘇硯’，不過是個名冊之上的名字。而真實(shí)出現(xiàn)在魏國、出現(xiàn)在江陽的我，卻是另一個人。”
阿彤驚道：“那……真正的蘇硯呢？”
蘇硯緩緩闔上信紙，神情晦暗難明：
“或許早死，或許，從未活過?！?/p>
“我，是一枚棄子，連身份都是別人給的?！?/p>
“可誰給的我這副身軀？又是誰……想讓我死？”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調(diào)令副本展開，目光凝在一行微小印字上：
“魏廷暗錄·質(zhì)子代替特批，僅限郡主一裁。事后焚印?！?/p>
蘇硯喃喃低語：“三年前……李封手中，竟能左右質(zhì)子之來？”
“他一手換人，再一手抹名?！?/p>
“然后讓我病死，尸骨無名，真相無存?！?/p>
“好一個……局?！?/p>
—
當(dāng)夜，蘇硯將密信藏入內(nèi)衣暗袋，三人借夜色潛出庫房，繞行回府。
回到書房，潘師已等候多時，臉色沉凝。
“齊邊使的信，已送至江陽?！?/p>
“李封下一步，或許要動你身邊人?！?/p>
蘇硯沉思片刻：“我會將你手中賬冊交章澤副使，由他來查齊糧之流。你則留在郡中，暫避鋒芒?！?/p>
“至于李封——”
“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三年前隨意換下的棋子。”
“而是——”
“能推翻他棋盤的人?！?/p>
—
翌日，章澤使信南下，檄文直指：
“丹陽兵糧案，牽連郡中；質(zhì)子蘇硯身份未明，舊主操權(quán)，不可不查?！?/p>
李封暴怒，當(dāng)場罷免主簿盧沈，以“泄密通敵”罪名將其投進(jìn)郡獄。
蘇硯站在郡署外臺階，靜靜望著高懸的“江陽郡署”匾額，語氣冰冷：
“三年一局，今日翻盤?！?/p>
“你設(shè)局要我死，那我，便奪你郡守之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