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熄盡,雨后泥腥浮起,丹陽郡府南倉只剩焦木殘灰。
蘇硯在偏廳內(nèi)靜坐良久,眼前那只已熏黑的木匣放在案上,一旁潘師、阿彤不發(fā)一語。
他戴上干布手套,輕輕開啟木匣。
內(nèi)部有兩樣物件:
一頁寫滿朱砂批注的“丹陽軍倉入折”草卷;
一封書信。
蘇硯先取信函,展開細(xì)看。紙已微脆,筆墨略褪,左上角蓋著一枚篆?。?/p>
“蘇籍”。
潘師眼神微變:“這是……”
蘇硯眼眸驟緊。
信中筆跡娟秀而穩(wěn),稱自己為“蘇籍”,乃三年前丹陽軍倉副使,曾于戊年秋奉命盤點(diǎn)軍糧,發(fā)現(xiàn)賬目中存在“私轉(zhuǎn)北屯”之事,牽連多人,疑似有內(nèi)府指令干預(yù)。
信末卻寫道:
“事至此,不敢再查,只能封存賬折,俟明主而舉?!?/p>
信件落款正是:
“蘇籍,謹(jǐn)上?!?/p>
阿彤低聲驚問:“蘇籍……是您什么人?”
蘇硯深吸口氣,道:“我穿越前,這個(gè)身體的原名就叫蘇硯;但在齊地族譜中,‘蘇硯’并無子嗣?!?/p>
“而‘蘇籍’,是當(dāng)年丹陽帳房里一位死于倉火的下吏?!?/p>
“可能是我父親,可能是族叔?!?/p>
潘師道:“所以你此次赴丹陽,查的是他三年前留下的東西?!?/p>
“而你此刻,還未入深局,便已成局中人?!?/p>
蘇硯捏緊信紙,喃喃自語:
“原來……不是他們要我查舊案,而是舊案本就為我而設(shè)?!?/p>
“我是那個(gè)局,早寫好的結(jié)尾。”
—
當(dāng)夜,郡署偏院。
潘師低聲勸道:“你已得舊賬,南營再查,必驚田氏?!?/p>
“我知你不肯退,但田都尉眼下已在調(diào)令你去別郡——你若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p>
蘇硯道:“所以必須在他們調(diào)我之前,先入南營?!?/p>
潘師:“你要查兵符?”
蘇硯點(diǎn)頭:“三年糧差,每年八千斛,不可能只是私分——一定有人用‘軍屯折糧’做了軍籍假名,將糧藏入‘死兵’名下。”
“要破局,必須掌兵名、查死名、對倉折。”
潘師沉聲問:“你想如何入營?”
蘇硯目光如刀,低聲吐出一句:
“搶令入營?!?/p>
?
次日清晨,丹陽郡署門前。
天光未亮,霧氣彌漫。蘇硯一襲青衣立于馬前,神情肅然。身后,潘師手中執(zhí)一卷文書,封口尚濕。
“章澤急調(diào)令,已臨摹八成,”潘師輕聲道,“上印用你自刻副章,落款避實(shí),押‘江陽使字第六二號’?!?/p>
“南營兵主不識章印,或可蒙混一過?!?/p>
蘇硯低聲一笑:“南營的刀快,但最怕的不是假令?!?/p>
“而是有人敢拿假令進(jìn)他們營?!?/p>
潘師沉聲:“你進(jìn)去之后,最多一炷香。田氏若知,必派人截殺?!?/p>
“我不管你查出什么,記?。夯钪鰜??!?/p>
蘇硯翻身上馬,身后只帶兩人,一為潘師,一為阿彤——她此行并不隨入南營,而是繞路守在后屯口,準(zhǔn)備接應(yīng)。
短短三十里,半柱香后已抵達(dá)南營大門。
—
丹陽南營,舊屬郡軍屯防,后被田家奪權(quán),改為私營制控。此地兵員八百,外稱一千五,實(shí)操者為田氏族中長子,號“田望”。
營門重兵森嚴(yán),兩側(cè)兵士佩刀而立,眼見蘇硯持令上前,即刻攔截。
“來者何人?擅闖軍營者,斬?!?/p>
蘇硯一勒馬,舉令而上:“丹陽賬司蘇硯,奉章澤急命,查營內(nèi)折糧?!?/p>
營門兵士皺眉:“查賬也敢進(jìn)營?你若真持急命,先等我稟主?!?/p>
蘇硯冷笑一聲:“你去稟就是了,但若耽誤一刻,章司問責(zé),爾等擔(dān)得起?”
那兵士一怔,終究不敢造次,轉(zhuǎn)身入營通報(bào)。
片刻后,一名身著革甲、面生冷峻之人跨步而來,身后數(shù)名校尉簇?fù)怼?/p>
正是田望。
田望年三十余,身高七尺,膚色微黑,眼神如鉤,出身田氏嫡系,是郡中實(shí)權(quán)軍將。
他掃了蘇硯一眼,目光在“急令”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
“原來是章澤的人?!?/p>
“賬司大人連‘軍中折糧’都要插手了?”
蘇硯朗聲道:“章司有令,丹陽三年軍倉折糧數(shù)目有異,須比對營中兵籍與倉中折數(shù)。田都尉既為軍主,自不會避嫌?!?/p>
田望盯著他,笑意不減:“我若說不查,你能如何?”
蘇硯不答,將袖中折賬一揚(yáng),高聲喝道:
“此為三年前南營折糧假賬,計(jì)入‘死兵’三十六名,轉(zhuǎn)糧六千斛!”
“兵未在,糧何歸?”
“田都尉若敢說‘不查’,那就請你寫個(gè)字——愿以軍籍對質(zhì)!”
眾人色變。
田望面色終于陰沉幾分,盯著蘇硯許久,緩緩?fù)鲁鲆痪湓挘?/p>
“隨我來?!?/p>
—
營中后署,軍賬廳。
蘇硯被領(lǐng)入廳中,左右各設(shè)兩案,一為“軍籍實(shí)錄”,一為“倉糧折副”。
田望坐于主位,蘇硯立于側(cè)案,潘師隨行而入。
“查吧?!碧锿湫σ宦?,“你若能從我田家營中查出鬼來,我田望當(dāng)堂謝罪?!?/p>
蘇硯不言,一一翻開兵籍。他先查上年十月補(bǔ)兵之折——其中一條赫然記載:
“甲營卒籍王彥,年廿六,編入第七火,月折糧十五斛?!?/p>
而他手中另一卷副賬中卻記:
“王彥卒,去年七月病故?!?/p>
潘師目光一凜:“死者三月前尚在領(lǐng)糧?”
田望一聲冷哼:“你怎知不是重名?兵中王彥,豈止一人?”
蘇硯不動聲色,又翻下一頁,忽然低聲道:“這位兵主王彥之上報(bào)籍貫為‘燕地孤州’。”
“可惜……”
他從袖中抽出一封私信,正是馮孚火前藏入糧賬匣中的一頁附信:
“王彥,甲營死者,乃江陽蘇籍外甥,卒于乙年臘月?!?/p>
“其人之名,竟在戊年再入營賬,似有作假?!?/p>
蘇硯將信一拋,落在案上:“田都尉,解釋一下?”
田望面色驟變。
此時(shí),潘師忽然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盞青色陶盞,舉在手中搖了搖,聲音溫和:
“這盞茶,香氣清冷,藥性獨(dú)特。”
“田都尉昨日傷風(fēng),命人取藥,于是我們今早將一味‘紅藤草’微熬加在湯中。”
“此藥并無大礙,唯對舊傷有感?!?/p>
“我看你方才落座時(shí),腳步虛浮,怕是舊傷未愈吧?”
田望面色陰冷如鐵,猛然起身,長袖一拂,茶盞“啪”地碎于地上!
他指著蘇硯,咬牙道:
“你不就是想看賬?行,我給你看!”
“但看完之后……你可保得住命,就看你自己了?!?/p>
?
南營后署,午后寂寂。
田望面色鐵青,遣散廳中閑人,僅留蘇硯與潘師相對。
兵賬攤開在案,蘇硯冷靜而利落地翻查。他已找出三十六名“復(fù)活”之卒,全數(shù)登記于三年內(nèi)折糧賬目,總計(jì)糧折達(dá)八千七百斛。
這些兵籍或偽造身世,或重復(fù)錄入,且全歸于“第七火”旗下。
潘師開口:“第七火如今尚存?”
田望沉默良久,緩緩點(diǎn)頭。
“但已裁撤之名,兵人俱散?!?/p>
蘇硯盯住他,緩緩?fù)伦郑?/p>
“也就是說,這三十六人——從未真正活過?!?/p>
“他們不過是賬上‘活人’,倉中‘吃糧’。”
“實(shí)際糧食,從不入營,而是轉(zhuǎn)給他處?!?/p>
田望重重一擊案幾,怒吼:“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蘇硯平靜道:
“我要的是‘舊賬歸卷,新賬重立’?!?/p>
“這些兵籍、這些糧賬、這些走賬路線……都要寫清楚,重報(bào)郡署,由你田望、我蘇硯共同署名?!?/p>
田望一拍案幾而起:“你讓我親手報(bào)我自己?”
蘇硯回以一句:
“你若不簽,我便把賬本與馮孚信札一并呈上京路。”
“章澤雖非田家人,但手眼通遠(yuǎn)。魏廷若因你田家一人震動丹陽軍心,到時(shí)棄車保帥,你是棄的那一個(gè)?!?/p>
“更何況——”
“這些賬不止你田望一人知,今日若你不動,明日怕是你還沒辯,田家其他人已先告你‘通敵’以保自身?!?/p>
田望臉色灰沉,手指微顫,終是一語不發(fā)。
他終于看明白了:蘇硯不是來破他賬的,而是來逼他選邊的。
—
夜至,田望喚來幾名親信,徹夜查對三年糧折舊賬,與蘇硯對照入冊。次日午后,一紙文書完成。
《丹陽舊賬報(bào)備草本》,由蘇硯、田望、潘師三人共同落款,押印,并封存于南營庫檔一式三份,另交郡署備案。
但這一夜過去,蘇硯卻未回府。
他等——等田望動下一步棋。
—
果不其然,辰時(shí)剛至,潘師急急入內(nèi),道:
“田望昨夜已密使啟程,送信往南邊‘蓁林’!”
“據(jù)報(bào),蓁林屬私軍屯糧重地,乃田家老莊——那里藏有‘外營折糧轉(zhuǎn)調(diào)’的完整兵糧賬。”
蘇硯冷笑一聲:
“果然。他不是服軟,而是想搶在我們之前,毀賬滅跡?!?/p>
“他終究還是低估我了。”
潘師眼神復(fù)雜:“你要追?”
蘇硯起身:“不追,怎么讓他們以為我真信了他簽的那份‘認(rèn)罪報(bào)備’?”
“我要他信我相信他——才好下刀?!?/p>
—
夜晚,蘇硯暗遣潘師帶兩名舊役,悄然出郡門南行,往蓁林而去。
而他本人,卻在郡中悄悄布下一封“投誠信”,交由阿彤親手塞入田家郡署后廳。
信中只寥寥一語:
“蘇某知錯(cuò),愿赴田家莊自請罪解。”
—
丹陽再起風(fēng)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