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日，鑼鼓喧天，紅綢漫天。
洞房內(nèi)，龍鳳喜燭高燃，映得一室暖紅。厚重的喜帕終于被一桿冰冷的喜秤挑起。
沈知意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蓋住了她所有真實(shí)情緒。裴錚穿著一身大紅喜服，身姿挺拔如松，站在她面前。他額角那道被她砸出來的小口子已經(jīng)結(jié)了痂，留下一點(diǎn)淺粉的印記，在燭光下格外顯眼。
“娘子，” 裴錚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拖長的慵懶，聽不出喜怒，卻字字清晰，“久聞相府嫡女，才貌雙絕，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是……武藝超群？”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些許，溫?zé)岬臍庀⒎鬟^沈知意的額發(fā)，那雙深邃的眸子緊緊鎖著她，里面清晰地映著跳躍的燭火和她略顯蒼白的臉，“不知為夫今日，可有幸見識一下娘子的‘文武雙全’？”
來了！沈知意心中警鈴大作。這混蛋，洞房花燭夜，就開始算舊賬了！
她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極其標(biāo)準(zhǔn)、極其溫婉、能氣死人的假笑，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夫君過譽(yù)了。妾身蒲柳之姿，略識幾個字罷了。至于武藝……” 她微微歪頭，眼神無辜又真誠，“那晚月色昏暗，許是夫君看花了眼？妾身不過手滑，失手摔了個花瓶。驚擾了夫君，妾身至今惶恐不安呢?！?/p>
“手滑？” 裴錚眉梢高高挑起，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直起身，踱了兩步，忽地停住，回身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好一個‘手滑’。那為夫可得把府里的瓶瓶罐罐都收好了，免得娘子哪天又‘手滑’，砸到為夫的腦袋事小，砸壞了值錢的古董，可就得不償失了?！?/p>
他話里的譏諷毫不掩飾。沈知意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指狠狠掐了自己掌心一下，才維持住臉上那虛偽的端莊笑容：“夫君說笑了。”
新婚的“甜蜜”日子，就在這樣針尖對麥芒的試探和暗諷中拉開了序幕。裴錚顯然把“見識娘子文武雙全”當(dāng)成了每日必修的樂趣，變著法子地挑釁。
這一日，沈知意剛在書房里對完府中幾處田莊的秋收賬目，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裴錚穿著一身利落的騎射勁裝，大剌剌地推門進(jìn)來，手里還提著一個沉重的木箱。
“娘子，算賬呢？” 他把木箱“哐當(dāng)”一聲重重放在沈知意面前的書案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都晃了幾晃，“整日對著這些銅臭之物，多無趣。來，看看為夫給你尋來的新鮮玩意兒解解悶！”
箱蓋打開，里面并非什么珠寶首飾，竟是一套制作精良的微型軍事沙盤！山川河流、城池關(guān)隘，皆用陶土砂石精心塑成，惟妙惟肖。旁邊還散落著代表不同兵種的各色小旗。
“北境邊防圖？” 沈知意瞥了一眼，立刻認(rèn)出這正是大胤朝與北狄接壤的邊境地形。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夫君這是何意？妾身一介女流，只懂些內(nèi)宅瑣事，這等軍國重器，哪里看得明白？”
“誒，娘子何必妄自菲?。俊?裴錚笑得像只偷腥的狐貍，隨手抓起一面代表“黑甲騎兵”的小黑旗，啪地插在沙盤上一處名為“落鷹澗”的險(xiǎn)要峽谷，“聽聞娘子博聞強(qiáng)記，聰慧過人。為夫近日正琢磨此地布防，頗覺棘手。娘子不妨試試手？權(quán)當(dāng)……消遣？” 他故意把“消遣”二字咬得極重，眼神里的挑釁幾乎要溢出來。
沈知意盯著那沙盤上縱橫交錯的地形，再看看裴錚那副“你行你上啊”的欠揍表情，心頭那股被壓抑了許久的火氣“噌”地一下又冒了出來。行！想看我出丑是吧？姑奶奶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內(nèi)宅瑣事”練出來的本事！
她一言不發(fā)，猛地推開手邊的賬本，一把抓過自己方才算賬用的烏木算盤。那算盤紫檀木框，烏木算珠，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常用之物。她十指翻飛，算盤珠子在她手下如同活了過來，噼里啪啦一陣密集如驟雨般的脆響，速度快得幾乎看不清手指的動作！
裴錚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沈知意根本沒看他。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沙盤上的每一寸地形，心中默算著距離、坡度、可能的行軍速度、不同兵種的消耗……算盤珠子的撞擊聲是她唯一的背景音。片刻之后，脆響驟停。
她抓起一把代表己方輕步兵的綠色小旗，毫不猶豫地插在沙盤邊緣幾處毫不起眼的緩坡上。接著，又飛快地抓起代表弓弩手的黃色小旗，精準(zhǔn)地分布在幾處視野極佳的制高點(diǎn)。最后，她拿起僅有的幾面代表重甲步兵的紅色小旗，卻并未放在前線，而是卡在幾條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山道隘口，形成一個松散的、卻隱隱透出殺機(jī)的口袋。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原本被裴錚的黑甲騎兵（小黑旗）占據(jù)優(yōu)勢、看似固若金湯的“落鷹澗”，在她幾面小旗看似隨意實(shí)則刁鉆的分布下，進(jìn)攻路線瞬間被切斷、鉗制，陷入了被分割包圍的被動局面！
裴錚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死死盯著沙盤，眼神從最初的戲謔，到驚疑，再到難以置信的凝重。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調(diào)動幾處兵力破解，手指卻在半空僵住。他愕然發(fā)現(xiàn)，無論他想調(diào)動哪一路，似乎都正好撞在對方布置好的陷阱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沈知意慢條斯理地將烏木算盤收回袖中，抬起眼，對著裴錚露出一個極其“溫婉”、極其“無辜”的笑容，聲音甜得發(fā)膩：“夫君，妾身胡亂擺弄的，讓您見笑了。這沙盤……可還‘解悶’？” 那“解悶”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長。
裴錚盯著沙盤，又抬眼看看沈知意那張寫滿“我很無辜我很柔弱”的臉，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半天沒說出一個字。第一次，他在這個“溫婉賢淑”的娘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極其陌生又極其危險(xiǎn)的氣息——那是屬于智者的鋒芒，藏在她看似無害的笑容之下。
他沉默了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娘子好算計(jì)?！?/p>
“不敢當(dāng)，” 沈知意謙虛地垂下眼簾，“不及夫君‘用心良苦’，特意尋來這‘消遣’之物?！?/p>
裴錚：“……”
這場無聲的較量，沈大小姐用一把算盤，在沙盤上殺得裴小將軍片甲不留，首戰(zhàn)告捷。
然而，裴錚顯然不是個輕易認(rèn)輸?shù)闹鳌]過幾日，沈知意正在院子里翻曬她陪嫁帶來的幾箱子書卷，裴錚又晃悠了過來。這次他身后跟著兩個健壯的家丁，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個巨大的、還在撲騰掙扎的竹籠子。
“娘子！” 裴錚的聲音透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爽朗，“看看為夫給你送什么來了！大雁！活的大雁！古禮有云，納采用雁，取其順陰陽往來、忠貞不渝之意！為夫親自去獵的，新鮮熱乎，正好補(bǔ)上咱們成親時的缺憾！”
竹籠打開，兩只羽毛油亮、體型健碩的灰雁驚恐地探出頭，發(fā)出“嘎——嘎——”的嘶鳴，撲棱著翅膀，攪得籠子里羽毛亂飛。
沈知意看著那兩只拼命掙扎、眼神驚恐的大雁，再看看裴錚那副“快夸我”的表情，額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忠貞不渝？她信他個鬼！這混蛋絕對是故意的！誰家補(bǔ)納采禮送活雁？還“親自獵的”？怕不是剛從哪個倒霉獵戶手里搶來的！
她強(qiáng)忍著把籠子扣他頭上的沖動，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夫君真是……有心了。這雁……甚好，甚好。忠貞不渝，寓意極佳?！?/p>
“是吧！” 裴錚仿佛沒看到她抽搐的嘴角，得意地一揮手，“來人啊，把雁抬到后院好生……”
“等等！” 沈知意突然出聲打斷。
裴錚挑眉看她：“嗯？娘子還有何吩咐？”
沈知意款步上前，繞著那撲騰的竹籠走了半圈，狀似無意地感嘆：“夫君一片赤誠，妾身感佩。只是……妾身聽聞，真正忠貞不渝的大雁，若失其偶，必哀鳴不止，絕食而亡。夫君所獵這對……”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其中一只雁的腦袋，那雁嚇得脖子一縮，“不知是否真是恩愛佳偶？不如……放它們出去飛一圈？若真能生死相隨，才不負(fù)夫君這一片‘忠貞’美意啊？”
裴錚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了。他哪知道這兩只雁是不是一對！他就是隨手在集市上挑了兩只看著最肥的！
“這……放出去萬一飛跑了……” 裴錚試圖找補(bǔ)。
“跑了？” 沈知意驚訝地掩口，“那不正說明它們并非佳偶，夫君這‘忠貞’之禮，豈非送錯了？” 她笑得眉眼彎彎，眼底卻毫無笑意，“還是說，夫君對妾身的‘忠貞’，也如同這對雁一般，是臨時湊對，做不得真？”
裴錚被她噎得啞口無言，俊臉一陣青一陣白。他盯著沈知意那張巧笑嫣然卻字字誅心的臉，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娘子多慮了！放！現(xiàn)在就放！讓它們飛！”
家丁們面面相覷，遲疑著打開了籠子。兩只重獲自由的大雁驚叫著沖天而起，撲棱棱飛上屋頂，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毫不留戀地分道揚(yáng)鑣！一只撲扇著翅膀歪歪扭扭朝著城西飛去，另一只則驚慌失措地一頭扎進(jìn)了相府后花園的池塘里，濺起好大一片水花！那落湯雁在池塘里撲騰尖叫，哪有一點(diǎn)“生死相隨”的影子？
“嘎——嘎——嘎——” 落水雁的叫聲在寂靜的后院顯得格外刺耳，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裴錚的“忠貞”美意。
裴錚的臉色徹底黑如鍋底，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沈知意看著池塘里撲騰的落湯雁，又看看裴錚那張快要滴出墨來的俊臉，長長地、極其做作地嘆了口氣，用帕子掩著唇，聲音充滿了“惋惜”：“唉……看來，這‘忠貞不渝’，終究是難求啊。夫君，你說是不是？”
裴錚：“……”
第二次交鋒，裴小將軍的“忠貞之禮”，以兩只大雁一飛沖天、一落湯雞的慘淡結(jié)局收場，再次完敗。
連番吃癟，裴錚消停了幾天。沈知意樂得清凈，每日翻翻書，算算賬，偶爾去后花園看看那只被她命人撈起、養(yǎng)在池邊小筑里的落湯雁（已被她惡趣味地命名為“忠貞”），日子倒也愜意。
這日午后，她閑來無事，隨手拿起裴錚大婚時當(dāng)聘禮送來的一匣子書。說是書，其實(shí)就是幾卷翻得毛了邊的舊兵書，封面都磨損得厲害，其中一卷《尉繚子》的封皮都快掉了。沈知意撇撇嘴，這聘禮，敷衍得簡直令人發(fā)指。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開那卷《尉繚子》，紙張泛黃，帶著一股陳年的墨味和塵土氣。剛翻了兩頁，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顏色稍新的紙張從書頁中滑落出來，飄飄悠悠掉在了她腳邊。
“嗯？” 沈知意彎腰拾起。觸手是上好的桑皮紙，堅(jiān)韌厚實(shí)。她疑惑地展開。
紙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繪制得極其精細(xì)的圖樣！山川河流、阡陌縱橫，標(biāo)注清晰。圖樣正上方，一行端麗的小楷寫著：京郊，棲霞山南麓，清溪莊，全圖。下方赫然蓋著官府鮮紅的大印——地契！
沈知意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飛快地掃過圖上的標(biāo)注：良田三百畝，上等水田！桑園百畝！附帶一處三進(jìn)帶溫泉的大莊院！這……這分明是一份價值不菲的田莊地契！位置絕佳，產(chǎn)業(yè)豐厚！
裴錚？！他把這么貴重的東西，就這么隨隨便便夾在一本破兵書里當(dāng)聘禮送過來了？！沈知意捏著這張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紙，一時間哭笑不得。這混蛋，到底是心太大，還是……故意的？她腦海里瞬間閃過裴錚那張時而欠揍、時而深沉的臉。
她小心翼翼地將地契重新折好，收進(jìn)自己貼身的荷包里，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yáng)?？粗菐拙砥婆f的兵書，她眼珠一轉(zhuǎn)，計(jì)上心來。
提筆，鋪開一張薛濤箋，沈知意筆走龍蛇，寫了幾行字。然后將箋紙仔細(xì)裁成小條，夾進(jìn)了那本《尉繚子》中間靠后的位置，再把書放回匣子里原樣擺好。
做完這一切，她拍了拍手，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裴錚，你不是愛送“禮”嗎？姑奶奶也送你一份“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