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硯第一次在巷口看見那幅畫時,正提著醬油瓶往家走。六月的梅雨季把青石板浸得發(fā)亮,
墻根的青苔順著磚縫爬上來,像給斑駁的墻面繡了道綠邊。畫就釘在雜貨店褪色的木門上,
用硬紙板裱著,畫的是巷尾那棵老槐樹,可枝椏間懸著的不是槐花,
是星星——淡紫色的星子,用蠟筆涂得歪歪扭扭,卻像真的會掉下來似的?!皬垕?,
這誰畫的?”他敲了敲柜臺。雜貨店老板娘正用抹布擦著玻璃瓶,
里面的話梅干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油光?!斑€能是誰?老顧家的丫頭唄。
”張嬸往西邊努了努嘴,“天天不學好,蹲在槐樹下涂涂抹抹,她媽昨天還來我這兒念叨,
說買米的錢都被她拿去買顏料了?!绷殖帯芭丁绷艘宦?,視線又落回畫上。他認識顧曉棠,
比他小五歲,小時候總跟在一群男孩后面跑,辮子上系著紅綢帶,像只蹦蹦跳跳的小螞蚱。
后來她上了初中,突然就安靜了,見了人也不打招呼,低著頭飛快地走過去,
書包帶子總是歪的,像是塞了什么硬東西硌著。他付了醬油錢,
轉身時瞥見畫的角落有個小小的簽名,用鉛筆寫的“棠”,筆畫用力得幾乎要戳破紙板。
那天晚上吃飯時,林硯的母親又在說巷子里的事?!袄项櫦視蕴?,聽說這次期末考又是倒數(shù),
她爸氣得把她的畫具都扔了,隔著墻都能聽見她哭?!蹦赣H往他碗里夾了塊排骨,
“你可得好好考,爭取明年評上高級教師,咱們家就指望你了?!绷殖廃c點頭,
把排骨咽下去。嘴里有點咸,像梅雨季的空氣,潮乎乎地壓在心上。他教高中語文,
在省重點,學生們都叫他林老師,家長們見了面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校長說他是學校的中堅力量。他有個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在銀行上班,溫順體貼,
雙方父母已經(jīng)在商量婚期。所有人都說他好,說他穩(wěn)重,說他把日子過得像教科書一樣標準。
可他偶爾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巷口有個廢棄的倉庫,他和幾個伙伴總偷偷溜進去,
在積滿灰塵的地上用粉筆亂畫。倉庫頂上有個破洞,晴天的時候,陽光從洞里漏下來,
在地上投下一塊亮斑,他就追著那塊亮斑跑,粉筆灰嗆得他直咳嗽,心里卻像揣了只小鳥,
撲騰撲騰地快活。后來倉庫被拆了,蓋了居民樓。他再也沒那樣跑過。二再次見到顧曉棠,
是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林硯去給學生補課,路過槐樹下,看見她正蹲在地上畫畫。
她背對著他,扎著簡單的馬尾,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身邊放著個舊畫板,
顏料管散落在腳邊,像一堆五顏六色的小石頭。他放輕腳步走過去,
看見她畫的是對面的老房子。青瓦屋頂上,炊煙正裊裊地升起來,和天上的云融在一起。
可她把炊煙畫成了粉紅色,像一條柔軟的絲帶,纏繞著屋頂?shù)娘w檐?!斑@樣畫,
炊煙就不像炊煙了?!痹捯怀隹?,林硯就后悔了。他不該多管閑事。顧曉棠猛地回過頭,
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她的臉頰上沾了點顏料,藍一塊黃一塊的,
額頭上有層薄汗,把碎頭發(fā)粘在皮膚上?!霸趺床幌??”她的聲音有點啞,
“我覺得炊煙就該是這樣的,暖暖的,會跳舞?!绷殖幈粏栕×?。他教了十年語文,
講過無數(shù)比喻句,卻從沒聽說過炊煙會跳舞。他張了張嘴,想說“炊煙是灰色的,
是做飯時產(chǎn)生的氣體”,可看著女孩眼里的光,那些話突然就堵在了喉嚨里。
“你是林硯哥吧?”顧曉棠認出了他,語氣緩和了些,“小時候你還幫我搶過毽子。
”林硯笑了笑,想起有那么回事。那天隔壁班的男生搶了她的毽子,他上去把毽子奪了回來,
顧曉棠當時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要把最漂亮的糖紙給他。后來她真的送了他一張,
是水果硬糖的糖紙,亮晶晶的,他夾在語文書里,夾了好多年?!澳氵€在畫畫?
”他沒話找話地問。“嗯。”她低下頭,用橡皮擦了擦畫面的一角,“我爸不讓,
我就偷偷畫?!彼龔目诖锾统鰝€皺巴巴的本子,翻開給林硯看,“我把畫都記在這里了。
”本子是用牛皮紙包的封面,顯然是自己做的。里面畫滿了速寫,有賣早點的阿姨,
有下棋的老爺爺,有趴在窗臺上打盹的貓。線條很稚嫩,卻有種說不出的鮮活,
仿佛下一秒那些人就要從紙上走下來,說話,笑,打哈欠?!斑@是……”林硯指著其中一頁,
上面畫的是倉庫的破洞,陽光漏下來,地上有個亮斑,旁邊站著個小小的身影,
正伸著手去夠?!拔衣爮埬棠陶f的,”顧曉棠的臉紅了紅,“說你小時候總在這里玩。
我想象著畫的?!绷殖幍男拿偷靥艘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看著畫上的亮斑,
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爱嫷谜婧?。”他由衷地說。顧曉棠抬起頭,眼睛亮閃閃的,
像落了星子在里面?!罢娴膯??”她有點不敢相信,“從來沒人說我畫得好,
他們都說我瞎畫。”“不是瞎畫,”林硯蹲下來,指著那頁炊煙的畫,“你看這里,
顏色用得很大膽,但感覺很對。炊煙確實是暖暖的,會動的。”顧曉棠的嘴角慢慢翹起來,
像新月的弧度?!傲殖幐?,你懂畫?”“不懂,”林硯搖搖頭,“但我懂感覺。好的作品,
能讓人感覺到東西?!彼肫鹱约航踢^的課文,那些文字里藏著的喜怒哀樂,
其實和畫是一樣的吧。那天他們聊了很久,直到夕陽把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
顧曉棠說她想考美術學院,可她爸媽不同意,說學美術沒前途,不如早點找個工作嫁人。
“我爸說,女孩子家,會做飯,能持家,比什么都強。”她低頭摳著顏料管,聲音有點悶,
“可我不想學做飯,我想畫一輩子畫?!绷殖幭肫鹱约旱母改?,想起校長的期望,
想起女朋友溫柔的眼神。他們都在為他規(guī)劃一條“正確”的路,一條安穩(wěn)的,
看得見盡頭的路。他一直沿著這條路走,走得很穩(wěn),卻偶爾會在深夜里醒來,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這條路。“如果真的喜歡,就試試吧?!彼犚娮约赫f,“趁年輕。
”顧曉棠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像突然被點燃的星火?!罢娴目梢詥??”“嗯,
”林硯點點頭,“但要想清楚,走另一條路,可能會很苦?!薄拔也慌驴?。
”顧曉棠用力地說,手指緊緊攥著畫筆,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林硯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我該走了?!薄傲殖幐纾鳖檿蕴慕凶∷?,從畫板后面拿出一張畫,“這個送給你。
”是用鉛筆畫的巷口,青石板路蜿蜒著伸向遠處,盡頭有個小小的身影,背著書包,
正慢慢地往前走。畫的角落,依然是那個小小的“棠”字?!爸x謝?!绷殖幗舆^畫,
小心地折好,放進包里。走了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顧曉棠又蹲下去畫畫了,
夕陽的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像一幅畫里的人。三從那天起,
林硯的生活似乎有了點微妙的變化。他路過槐樹下的次數(shù)多了,
有時會帶幾本美術畫冊給顧曉棠,都是他從學校圖書館借的。顧曉棠總是很興奮,
捧著畫冊翻來覆去地看,眼睛亮晶晶的,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傲殖幐纾憧催@個人畫的,
顏色好特別?!彼钢蟾叩摹断蛉湛?,手指在畫冊上輕輕劃過,“像燒起來一樣。
”“他叫梵高,是個荷蘭畫家?!绷殖幷f,“他生前很窮,畫的畫沒人要,
后來……”他想說后來他的畫成了世界名作,但又咽了回去。有些現(xiàn)實,
對一個滿懷憧憬的女孩來說,太殘酷了。“后來怎么了?”顧曉棠追問?!昂髞?,
很多人都喜歡他的畫了。”林硯換了種說法。顧曉棠點點頭,把臉湊近畫冊,
像是想鉆進畫里去?!拔乙院笠惨嬤@樣的畫,讓人一看就覺得心里熱乎乎的。
”林硯看著她,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她像一株野草,不管不顧地朝著陽光生長,哪怕被人踩,
被人拔,也還是要往上長。而他呢,像被精心修剪過的盆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角落里,
連伸個懶腰都怕出格。女朋友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你最近好像總有點心不在焉。
”一次晚飯時,她輕聲說,“是不是學校里事太多了?”“沒什么,”林硯笑了笑,
給她夾了塊魚,“可能有點累?!薄澳悄愣嘈菹⑿菹?,”女朋友體貼地說,“對了,
我媽說下周末讓我們?nèi)タ纯醇揖撸蛷d的沙發(fā)該換了。”“好。”林硯點點頭,把魚咽下去,
沒什么味道。他把顧曉棠送的畫夾在書里,放在書架最上層。畫里的巷口空蕩蕩的,
只有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有時會站在書架前,看著那張畫,看很久。
顧曉棠開始偷偷準備美術聯(lián)考。她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等父母睡了,就躲在房間里畫畫。
她的房間很小,擺了張床和一張書桌就沒什么空間了,她就在椅子上墊個坐墊,趴在床上畫。
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她的畫紙上,像一層薄薄的銀霜。有一次林硯晚歸,路過顧家,
看見二樓的窗戶還亮著燈。他知道那是顧曉棠的房間。燈光很暗,大概是怕被父母發(fā)現(xiàn),
用了小臺燈。那點昏黃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像一顆倔強的星子。他想起自己高中時,
也偷偷在被窩里看過小說。那時候他想當作家,寫很多很多故事,
可父親說“寫那些東西能當飯吃嗎”,他就把稿紙都燒了,專心致志地準備高考,
考上了師范大學?,F(xiàn)在想來,那把火,好像不僅燒了稿紙,還燒了點別的什么,
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塊疤,平時看不見,碰到陰雨天,就隱隱地疼。四冬天來得很快,
巷子里的槐樹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里搖晃。顧曉棠的美術聯(lián)考成績出來了,
過了本科線,雖然名次不算太靠前,但已經(jīng)是個驚喜。她拿著成績單跑到林硯家,
臉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林硯哥,我過了!我真的過了!”林硯正在批改作業(yè),
看見她進來,連忙放下紅筆?!疤昧?!我就說你可以的?!薄翱晌野诌€是不同意,
”顧曉棠的興奮勁兒下去了點,低下頭,“他說美術學院學費太貴,家里負擔不起,
讓我去讀職業(yè)學校,學會計。”林硯沉默了。他知道老顧的難處,在工廠當工人,工資不高,
顧曉棠的母親身體不好,常年吃藥,家里確實不寬裕。“我想再試試,”顧曉棠抬起頭,
眼里有種林硯從沒見過的堅定,“我去跟我爸說,我可以勤工儉學,我可以少吃點,
我……”“別著急,”林硯打斷她,“我去跟你爸談談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他其實不擅長跟人爭執(zhí),
尤其是面對老顧那種固執(zhí)的中年人。但他看著顧曉棠眼里的光,
像看到了當年那個在倉庫里追著光斑跑的自己,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下來。那天晚上,
林硯提著兩瓶酒,敲響了顧家的門。老顧開門見是他,愣了一下,還是讓他進來了。
顧曉棠的母親在廚房忙活,看見他,客氣地招呼了一聲,眼里卻帶著點不安??蛷d很小,
擺著一張舊沙發(fā),茶幾上放著幾個藥瓶。老顧給林硯倒了杯茶,煙霧繚繞中,
他的臉顯得有些疲憊?!傲掷蠋?,你是文化人,”老顧吸了口煙,“你說句公道話,
學那畫畫有什么用?能當飯吃嗎?我不是不想讓她好,我是怕她以后吃苦啊。”“叔,
我知道您是為曉棠好,”林硯斟酌著詞句,“但曉棠是真的喜歡畫畫,她有天賦,也肯努力,
您看她聯(lián)考的成績……”“成績能當飯吃?”老顧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聲音有點激動,
“我這輩子沒什么大本事,但我知道,日子是柴米油鹽湊出來的,不是畫畫畫出來的!
你看巷子里的人,哪個不是辛辛苦苦掙錢,踏踏實實過日子?就她特殊,
整天想些不切實際的!”“踏踏實實過日子,也不一定非要走同一條路吧?
”林硯的聲音也提高了點,“曉棠還年輕,她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走的路。”“選擇?
她懂什么叫選擇?”老顧站了起來,“她現(xiàn)在覺得畫畫好玩,等以后吃了苦頭,哭都來不及!
我是她爹,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往火坑里跳!”“那您有沒有問過她,她覺得什么是火坑,
什么是生路?”林硯也站了起來。他很少跟人吵架,心跳得很快,手心都出汗了。
“我是她爹,我比她懂!”老顧的聲音更大了,震得窗玻璃嗡嗡響。
顧曉棠的母親從廚房出來,想勸架,又不知道該勸誰,只能搓著手,眼圈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