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的深冬,寒風(fēng)凜冽,卻壓不住南陽府附近闖軍大營那沖天的人聲馬嘶、旌旗獵獵。林澤的隊伍如同溪流匯入汪洋,帶著疲憊與希冀,終于抵達了李闖王大軍的前哨。
闖軍的規(guī)模遠超林澤等人的想象。連綿數(shù)十里的營盤星羅棋布,篝火如繁星點綴夜空。營中人聲鼎沸,混雜著各種口音: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饑民;拖家?guī)Э?、眼神麻木的流亡百姓;手持簡陋武器、神情亢奮的義軍新兵;還有為數(shù)不少、甲胄武器相對齊全的原明軍降卒。整個營盤充斥著一種野性、嘈雜、混亂又帶著勃勃野心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馬糞、劣質(zhì)煙草和炊煙混雜的奇特味道。
林澤這支僅有百余人、卻保持著罕見嚴整隊形和警惕性的隊伍進入闖營外圍時,立刻引起了不小騷動。尤其是韓志雄那剽悍的身形和冰冷眼神,以及林澤本人那種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沉靜氣質(zhì),都吸引了無數(shù)好奇、探究,甚至帶著幾分敬畏的目光。他們身上那種洗不凈的血火硝煙味和長途跋涉的風(fēng)霜印記,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百戰(zhàn)余生的老兵油子,與營中大多數(shù)剛剛拿起武器的新兵截然不同。
小猴利用機靈勁很快找到了負責(zé)接納投奔隊伍的闖軍小頭目(一個姓劉的掌旅)。當(dāng)小猴報上“林澤”之名時,那原本公事公辦、帶著幾分倨傲的劉掌旅先是一愣,隨即臉色劇變!
“林澤?哪個林澤?是不是…北邊那個‘鬼騎’林澤?專殺韃子斥候的那個?”劉掌旅的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了。
“正是俺們林頭領(lǐng)!”小猴挺起胸膛,帶著幾分自豪。
劉掌旅倒吸一口涼氣,態(tài)度瞬間變得無比恭敬客氣:“哎呀!真是林將軍!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快快請稍候!林將軍前來,這是大事!容我立刻通稟…不!我親自帶你們?nèi)ブ熊姶髱ぃ ?/p>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傳開?!啊眚T’林澤來了!”、“就是那個把韃子后方攪得天翻地覆的林澤?”、“聽說他手底下有個黑煞神,能生撕活人!”、“他們來了!咱闖軍又添虎將了!” 議論聲在營中迅速蔓延,林澤的名字在闖軍下層中似乎早有一席之地,甚至帶著幾分傳奇色彩。
闖王親迎:器重有加
林澤等人并未等太久。沒過多久,一隊盔甲鮮明(相較于其他闖軍)、神情彪悍的親兵簇擁著一個中年漢子快步向營門走來。那漢子身材魁梧,面皮紫棠色,雙目炯炯有神,顧盼間自有威儀,身穿一身質(zhì)料尚可的藍色箭衣,并未著甲,正是威震中原的闖王李自成!
李自成龍行虎步,人未至,爽朗洪亮的笑聲已到:“哈哈哈!林兄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想不到今日竟有幸相見!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林澤正要抱拳行禮,已被李自成熱情地一把扶??!他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悍匪”,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贊賞和好奇。
林澤心中微凜。闖王的熱情超乎尋常。他順勢起身,不卑不亢:“闖王威震華夏,澤率部窮途來投,實是叨擾?!?他身后的韓志雄、趙大虎等人也紛紛跟著見禮,只是目光始終帶著警惕,如同進入陌生獸群的狼。
“哈哈哈!說哪里話!” 李自成用力拍了拍林澤的肩膀(力道頗重),眼神灼灼,“林兄弟在北邊鬧出的動靜,俺早聽說了!殺韃子斥候,劫糧道,神出鬼沒,來去如風(fēng)!好!殺得好!殺出了咱們漢家兒郎的威風(fēng)!連韃子都聞風(fēng)喪膽,給你起了個‘林中鬼’的諢號!這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膽?zhàn)功!比那些龜縮在城里的官老爺強一萬倍!”
他環(huán)顧林澤身后雖疲憊卻眼神銳利、紀律分明的隊伍,更是連連點頭:“好!好兵!好隊伍!比俺手下剛拉起來的那些新娃娃強多了!” 目光在韓志雄身上停留片刻,韓志雄那沉默的兇悍讓他眼中精光一閃,“這位壯士,想必就是讓韃子聞風(fēng)喪膽的‘黑煞神’吧?果然雄壯!”
“韓志雄。” 韓志雄沉聲應(yīng)道,甕聲甕氣。
李自成也不以為意,豪爽一笑:“好漢子!” 他又看到了人群中的沈若溪(抱著幼萱,雖衣著樸素,氣質(zhì)難掩)和岳霆(沉默陰鷙),并未多問,但眼神微動,顯然這支隊伍的構(gòu)成也讓他有些意外。
“走走走!到俺大帳里說話!這外面太冷!” 李自成熱情地拉著林澤的手臂,當(dāng)先引路。周圍闖軍士兵看到闖王如此禮遇新人,紛紛投來驚訝和羨慕的目光。
闖王的中軍大帳雖大,但并不奢華。幾案、條凳、地圖、插滿令箭的架子而已。李自成拉著林澤坐到自己下首,吩咐親兵上些熱湯水(軍中珍貴之物),然后屏退了左右,只留幾個心腹親信(包括剛才的劉掌旅)。
帳篷里安靜下來,爐火熊熊燃燒,驅(qū)散著寒意。
“林兄弟,” 李自成目光炯炯,開門見山,“俺聽探子說,韃子那邊提起你的名號就牙疼,把你恨得入骨!聽說韃子鑲紅旗的牛錄都被你干掉好幾個?可有此事?” 他眼中充滿了探尋和振奮。
林澤心中了然,自己的價值大半源于此。他平靜回答:“闖王過譽了。并非牛錄(滿清軍事單位,約數(shù)百人),只是些外出擄掠、兵力分散的小隊。仗著熟悉地形、以快打慢、打了就跑罷了。”
“誒!這已是大本事!” 李自成一拍大腿,“俺們闖軍,人多勢眾,攻城拔寨是把好手!但這斥候戰(zhàn)、襲擾戰(zhàn),講究精悍迅捷,卻是短板!韃子精于騎射,來去如風(fēng),最讓人頭疼!林兄弟這套打法,正能克他!”
李自成顯然對戰(zhàn)局和潛在威脅有著清晰的認知,這正是他看重林澤的地方。他并不滿足于聽傳聞,而是開始仔細詢問起林澤幾次經(jīng)典襲擊的細節(jié):如何選擇目標?如何確保情報準確?如何隱藏行蹤?如何確保一擊即走?撤退路線如何規(guī)劃?甚至具體到韃子的裝備、反應(yīng)速度等等。
林澤見李自成問得專業(yè)且務(wù)實,心知其是真有眼光,也便揀些能說的,言簡意賅地予以回答。他刻意強調(diào)了隊伍對情報、機動的極端重視,以及對“打不過就跑”這一鐵律的遵守。
“說得好!”李自成聽得連連點頭,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不貪功,不戀戰(zhàn),保命第一!這才是老成謀國…咳…老成打仗的樣子!那些官軍就是吃了又蠢又貪的虧!”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灼灼地盯著林澤:
“林兄弟,你這身本事,呆在這前哨雜營里,屈才了!俺老李給你一個營!你自領(lǐng)之!名號就叫…‘先鋒營’!或你原來的‘幽靈’也行!俺再給你三百精壯老兵,再拔調(diào)些馬匹!你就按你這法子訓(xùn)練,專責(zé)刺探、襲擾、斷后!對付官軍,對付可能北犯的韃子!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不僅林澤心中一震,連侍立一旁的李自成心腹們都面露驚色!初來乍到,闖王就直接給獨立營頭!還撥人馬?這種信任和器重,前所未有!
“闖王厚愛,林澤愧不敢當(dāng)!”林澤立刻起身抱拳,“澤等初來乍到,寸功未立,恐難服眾。三百精銳實不敢受!澤愿率本部,為闖王牽馬墜蹬,甘效犬馬之勞!能歸入闖王大軍,得一隅休整之地,已是感念不盡!”
獨立之營:厚禮與隱憂
李自成哈哈大笑,用力把林澤按回座位:“林兄弟不必推辭!俺老李用人,只看本事!不看資歷!你那點人太少了,打仗不夠看!撥給你人,是讓你把這套打韃子的本事盡快在闖軍中生根發(fā)芽!” 他語氣不容置疑,“這事就這么定了!劉掌旅!”
“末將在!”
“速去!從老營劉宗敏將軍那里調(diào)三百能騎馬、機靈些的老弟兄!再給弄二十匹好馬!撥給林兄弟!” 李自成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是!”
李自成又看向林澤,眼神意味深長:“林兄弟,你也甭光聽好聽的。撥給你人,是看重你!但俺這闖軍有闖軍的規(guī)矩!軍令如山!該打的仗,你得打!該沖的時候,你得給俺沖在前面!只要按規(guī)矩來,軍需給養(yǎng),俺老李不會虧待你!”
他拍了拍林澤的肩膀,語氣親熱中帶著力量:“好好干!立下功勞,俺李自成絕不吝嗇封賞!將來的活路,在咱們自己手里!”
不多時,有親兵奉上一個托盤,上面竟是兩錠沉甸甸的官銀(二十兩),一些粗鹽、布帛,還有一把嶄新的、刀身帶血槽的雁翎刀(軍中上等兵器),甚至還有一具小巧輕便的虎蹲炮和幾發(fā)炮彈(攻城掠寨時所得)!這是李自成的見面厚禮,更是示好和器重的證明!特別是那門虎蹲炮,在裝備匱乏的闖軍中絕對是重禮!
消息傳回林澤暫居的小營地(被安排在相對靠后的獨立區(qū)域),所有人都激動不已!獨立營頭!闖王親賜厚禮!這是何等的榮耀與信任!
韓志雄看著那門虎蹲炮,眼中精光閃爍。趙大虎、栓柱等人撫摸著分發(fā)的、比他們原有武器精良不少的樸刀長矛,興奮不已。連王老栓看著沉甸甸的官銀,都覺得分田有望了!只有沈若溪,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這潑天的器重背后,是無形的枷鎖和沉甸甸的責(zé)任。
林澤獨自站在新分配的“先鋒營”營旗(一面繡著歪歪扭扭“先鋒”二字的大旗,顯然是趕工出來的)下,望著遠處喧囂鼎沸、卻又透著一絲野蠻草莽氣息的闖軍主營。闖王的熱情如火,信任與器重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那三百“精兵”(不久后就會送到)和看似厚實的本錢(李自成許諾的給養(yǎng)尚在路上),是機會,更是燙手的山芋。
他知道,在“均田免賦”這面大旗下,李自成這艘巨艦正全速航行。他被推上了甲板,掌舵的雖非他,但他已無法置身事外。獨立營頭,是他的根基,也可能是風(fēng)暴的中心。
“路是闖王指了…怎么走…還是得靠自己這雙腳…” 林澤望著北方灰蒙蒙的天際線,仿佛還能看見昔日在荒原上神出鬼沒的幽靈,“只是…這艘船的方向…真的對嗎?”
他握緊了腰間那柄李自成新賜的雁翎刀刀柄,觸手冰涼。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在這巨浪滔天的時代,他帶著自己的隊伍,終于踏上了另一段更加波瀾壯闊、卻也更兇險莫測的航程。闖營器重,如同烈酒,飲下它,熱血沸騰;但沉醉了,也可能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