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齋內,江云獨自前來,這次他學了個乖,并未帶小環(huán)出門。
掌柜對江云印象深刻,一進書鋪就記起了他,連忙上來交談。
“公子前些日可曾去那凝香閣?”掌柜捋著幾縷胡須,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哦?”江云微微挑眉,不動聲色,“錢掌柜問這作甚?”一番寒暄,他已得知掌柜姓氏。
“哈哈哈哈!”錢掌柜朗聲大笑。
“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凝香閣那場詩會,可是鬧出了好大動靜?!?/p>
“一篇《木蘭花令》橫空出世,竟被傳為千古絕唱!唉,老朽我如今想來,腸子都悔青了,那日真該去湊個熱鬧,開開眼界!”他撫著胸口,一副痛失良機的模樣。
江云瞧著眼前這胡子都花白了大半的老掌柜,心里忍不住嘀咕:這歲數(shù)去青樓?怕不是看個熱鬧就得扶著腰出來吧?
面上卻堆起笑容,打趣道:“哈哈哈,錢掌柜此言差矣!看您這精神頭,分明是寶刀未老??!”他配合地發(fā)出男人間心照不宣的笑聲。
寒暄過后,江云話鋒一轉,切入正題:“對了錢掌柜,小子冒昧問一句,您這墨韻齋生意興隆,不知可有什么營生,是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子也能做得?”他姿態(tài)放得很低。
“公子這是何意?”錢掌柜捻著胡須,眼神探究。
“咳,”江云搓了搓手,略顯局促,“就是…您這兒收不收東西?小子想試試手,看能不能在您這兒換些糊口的銀錢。”他道出了真實目的。
“噢!原來如此!”錢掌柜了然,臉上露出幾分自矜之色,“公子問著了。老朽這墨韻齋,雖不敢說是姑蘇城頭一份,但在這條街上,那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字號了?!彼α送ρ?。
江云自然識趣,連聲奉承了幾句“久仰大名”、“底蘊深厚”云云。
“承蒙公子看得起,”錢掌柜受用地瞇起眼,“小店嘛,收的東西倒也雜些。上好的詩詞、名家字畫、時新的民間話本,只要東西好,價錢都好商量?!?/p>
“詩詞?”江云捕捉到這個字眼,臉上露出明顯的困惑,“這詩詞文章……也能買賣?”
錢掌柜見狀,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和市儈。
“公子是明白人,這詩詞啊,自然是有‘需求’的?!?/p>
“您想啊,姑蘇城才子如云,可并非個個都有倚馬千言的真才學。譬如那凝香閣的花魁娘子們,哪個不愛才子佳句?”
“有些公子哥兒嘛,為了博美人青眼,又怕當場露怯,不就……”他做了個“你懂的”手勢,嘿嘿一笑,“這事嘛,大家心里門兒清,只是不好擺上臺面說罷了?!?/p>
“嘿嘿嘿,”江云會意,眼珠一轉,又生出新的念頭,“那錢掌柜,您說的這‘畫’……不知是哪種畫作,最受‘歡迎’啊?”他刻意在“受歡迎”三字上加了重音。
前世的記憶涌上心頭——他可是個正經(雖然落榜)的美術生!
“哦?”錢掌柜眼中精光一閃,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江云一番,臉上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看來公子也是深諳此道?。⊥乐腥?!”
他搓著手,臉上泛起一絲老不正經的紅光,左右張望了一下,才從柜臺底下極其隱秘地摸出一個卷軸,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江云面前。
江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幅筆法還算精細的春宮圖。錢掌柜看得津津有味,嘖嘖有聲,神情頗為猥瑣。
然而,江云只看了一眼,滿腔熱情瞬間被澆滅了大半。
這古人的畫技……他強忍著扶額的沖動。
山水寫意自有其意境之美,可這人物……尤其到了這春宮圖上,那比例失調、線條簡略的小人兒,動作僵硬,表情呆板,簡直像極了前世兒童簡筆畫里的火柴人打架!哪里能激起半分旖旎情思?
“嘿嘿嘿……”江云只能尷尬地干笑幾聲,不忍卒睹地將畫軸推了回去。
“錢掌柜,這個……嗯,小子今日來,其實是想請您過目一部話本小說。”
他趕緊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厚厚一疊草稿,封面上赫然是三個大字——《白蛇傳》,旁邊落款處寫著“唐家贅婿著”!
錢掌柜還沉浸在方才的畫境里,驟然被塞過來一部話本,一時有些懵。
他狐疑地接過草稿,目光掃過書名,又落在那個刺眼的落款上——“唐家贅婿”!
“《白蛇傳》?志怪小說?”錢掌柜來了點興趣,但旋即抬頭,眼神銳利地盯住江云。
“咦?等等!前幾日凝香閣詩會奪魁的那位……好像就是唐家新招的那位贅婿?公子你這筆名……”他話雖未說完,疑問之意卻溢于言表。
江云心里咯噔一下,暗罵自己大意,臉上卻努力維持鎮(zhèn)定:“咳!錢掌柜明鑒,這純粹是小子一時興起,胡亂起的個諢名,當不得真,當不得真!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彼蛑噲D蒙混過關。
錢掌柜見他如此,倒也不再深究,只是那眼神深處,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思量。
他低下頭,翻開了《白蛇傳》的草稿。起初,他眉頭緊鎖——這滿紙的白話俚語,毫無文采可言,簡直是對“文章”二字的褻瀆!
他耐著性子往下看,漸漸地,那緊皺的眉頭竟緩緩舒展開來,眼中流露出驚奇之色。
西湖相遇、借傘定情、懸壺濟世、端午驚魂、盜仙草……新奇曲折的故事如同無形的絲線,牢牢抓住了他的心神。
他時而忍俊不禁,為那青蛇的刁鉆潑辣莞爾;時而又搖頭晃腦,沉浸在白素貞與許仙的深情繾綣之中。
江云在一旁默默喝著粗茶,并未出聲催促。鋪子里只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錢掌柜終于長吁一口氣,合上了最后一頁稿紙。他抬起頭,神色復雜地看著江云,那眼神里混雜著欣賞、惋惜,還有一絲商人的算計。
“錢掌柜,不知小子這拙作……可還入得了您的眼?”江云放下茶杯,試探著問。
“不瞞公子,”錢掌柜捋著胡須,斟酌著詞句,“這故事……當真新奇有趣,前所未聞!情節(jié)跌宕,人物鮮活,尤其那白娘子與小青,情深義重,刻畫得甚為動人,確能引人入勝。
只是……”他話鋒一轉,眉頭又習慣性地皺了起來。
“哦?只是什么?”江云故作問道。
“就是這行文!”錢掌柜指著稿紙,語氣帶著文人的痛心疾首,“通篇大白話,俚語村言,毫無文采,更無半分古雅韻味!這……這如何能登大雅之堂?讀書人看了,怕是要斥之為粗鄙不堪啊!”
江云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誠然!古代識字率低,能讀書的多是士紳階層,講究的就是個“雅”。可讓他寫古文?他也不會?。?/p>
“這個……嘿嘿,”江云撓了撓頭,裝出一副赧然的樣子,“錢掌柜明察秋毫。小子才疏學淺,肚子里墨水有限,那些之乎者也實在玩不轉。只能想到什么就寫什么,用這大白話講出來,才能把故事講圓乎了不是?還請您多擔待,多擔待。”
錢掌柜沉吟良久,手指在柜臺上輕輕敲擊,仿佛在權衡利弊。
“嗯……”他終于緩緩開口,“故事本身確有過人之處,這大白話嘛……雖說粗鄙,卻也直白易懂。罷罷罷,老朽就破個例,先把這書稿留下。我讓后頭工坊先印上……嗯,五十本,投石問路,看看市面上的反應如何?”
“五十本?!”江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仿佛看到自己辛苦碼字卻撲街到姥姥家的慘淡景象。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頭,之前躊躇滿志的豪情蕩然無存。
但他也明白,自己這白話文小說要讓古人接受也是很有難度,再多說什么也是不好,便就如此應下。
“那……掌柜的,這稿費,不知如何算?”他強打精神,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錢掌柜臉上的和藹瞬間被商人的精明取代,他捋著胡須,慢悠悠地道。
“嘿嘿,江公子,老朽是個實在人,丑話說在前頭。您這故事雖好,但風險著實不小。這白話行文、怪力亂神,老朽心里實在沒底。”
“這樣吧,稿費之事,咱們暫且不提。等這五十本印出來,看看售賣的情形如何,若反響尚可,咱們再坐下來細談分成,如何?這也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嘛?!?/p>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江云啞口無言,只能無奈地點點頭,算是應承下來。
走出墨韻齋沉重的大門,午后的陽光刺得江云有些睜不開眼。
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剛寫書時滿腔熱忱仿佛成了一個可笑的幻夢。
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到街角一處無人的墻根下,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
“不……不該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雙手插進發(fā)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幾乎將他吞噬。
腦海里,前世那首無比應景的旋律《一剪梅》不受控制地響起,凄切哀婉:
“真情像草原廣闊?!?/p>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p>
“總有云開日出時候?!?/p>
“萬丈陽光照亮你我……”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p>
“天地一片蒼?!?/p>
悲涼的曲調在腦中循環(huán),映襯著他此刻“天地一片蒼茫”的心境。
......
而就在江云于墨韻齋墻根下品嘗著人生初次“撲街”的苦澀之時,姑蘇城最繁華地段的醉仙樓頂層雅閣內,卻是另一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況。
唐家家主唐修遠,一掃多日來的陰郁頹唐,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
他遍邀姑蘇城內有頭有臉的富紳名流,齊聚于此,設下豪宴。然而,這份金光熠熠的請柬名單上,卻獨獨缺少了姑蘇城另一巨頭——江家。
席間珍饈美饌,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舞姿曼妙。
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唐修遠手中那小小一罐潔白如雪、細膩如沙的晶粒上——唐家秘制的“唐氏雪鹽”!
唐修遠舌燦蓮花,將雪鹽的品質、產量、前景描繪得天花亂墜。
在座的富商巨賈們,哪一個不是人精?只消看一眼那前所未見的純凈鹽色,嘗一嘗那毫無苦澀雜味的咸鮮,再聽聽唐修遠描繪的巨大利潤空間,立刻嗅到了其中蘊含的打敗性的商機!
之前還在觀望猶豫的,此刻變得無比熱切,爭先恐后地表態(tài)。
而那些原本與江家交好、甚至私下里對唐家近來頹勢略有微詞的商人,此刻眼神也劇烈地閃爍起來。
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往日的情分和站隊顯得如此脆弱。
他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的天平在唐修遠志得意滿的笑容和那罐耀眼的“雪鹽”面前,發(fā)生了不可逆轉的傾斜。
宴席之上,恭賀之聲、合作之請此起彼伏,氣氛熱烈到了頂點。
唐修遠端著酒杯,穿梭于席間,與眾人頻頻舉杯,開懷暢飲。
多日積壓的郁氣一掃而空,只覺得揚眉吐氣,對唐家的未來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心中更是得意非凡:
“真是天佑我唐家!江家那幫蠢貨,有眼無珠,竟將如此一個聚寶盆拱手推出,還百般羞辱!哈哈,如今這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賢婿,是我唐家的了!”
他越想越暢快,仿佛已經看到唐家借此“雪鹽”重登姑蘇城巔峰的景象。
唐清婉自然沒有向父親細說過江云的詩才,但僅僅是這手化尋常粗鹽為“雪鹽”的神奇工藝,就足以讓唐家再次挺直腰板,穩(wěn)穩(wěn)占據(jù)姑蘇三大家之一的位置,甚至有望更進一步!
“賢婿啊賢婿,你真是我唐家撿到的無價之寶!”唐修遠內心狂笑,又仰頭干了一杯酒,辛辣的液體入喉,卻覺得甘甜無比。
一個念頭在他微醺的腦海中越發(fā)清晰:“看來,回去得好好叮囑清婉,對這江云再好些。此子,奇貨可居?。 彼P算著,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