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探究,“你……為何會這些?”
那潔白如雪、細膩如沙的精鹽靜靜躺在小碟中,比宮中御用的還要純凈幾分。
這絕非一個在江家備受冷落、連后廚都不得入的庶子該懂的東西。
之前的交談中,她已隱約察覺江云在江家的處境艱難,可若真有這等奇技,何以會淪落至此?
“對啊,對?。 毙…h(huán)在一旁連連點頭,小臉上滿是好奇與興奮,“公子,在江家時,奴婢可從未見您擺弄過這些呀!”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點鹽末,放在舌尖嘗了嘗,眼睛瞬間亮如星子,“天啊,真的一點苦味澀味都沒有!”
江云被問得心頭一跳,總不能拍著胸脯說“我是穿越者,這在我們那兒是“初中化學(xué)”吧?
剛穿越到江家時,他倒是想提純精鹽,可是他連后廚都進不去,江家那些人防他和防賊無異。
“額……”
他眼神飄忽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鼻梁,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容。
“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昨晚做了個怪夢。夢里有個須發(fā)皆白、仙風(fēng)道骨的老神仙,硬是拉著我教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法子,醒來就……就莫名其妙會了?!?/p>
這借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但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扯下去。
唐清婉秋水般的眸子靜靜凝視著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顯然半個字也不信。
這“白胡子老爺爺”的說辭,敷衍得過于明顯。
不過她并未點破,語氣溫和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夫君有此奇遇,倒是唐家之福?!?她懂得適可而止,給他留足了余地。
小環(huán)卻信以為真,激動得小臉通紅:“神仙老爺爺?公子!您這是得了仙緣?。 彼聪蚪频难凵癯錆M了崇拜。
江云看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心中不由失笑:“這小丫頭,真是純真得可愛?!彼麩o奈地搖了搖頭,沒再解釋。
“這鹽質(zhì),確實比進貢的鹽還要純凈上乘……”唐清婉指尖捻著那細鹽,聲音里帶著商人特有的敏銳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若是……”
“哎,可惜不能售賣,不然真是潑天的富貴在眼前??!”江云立刻接上了她未盡的嘆息,語氣里滿是扼腕。
“為何不能售賣?”唐清婉秀眉微蹙,帶著不解看向他,“莫非……這提純之法耗費巨大?成本太高?”
江云聞言,反而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唐清婉,眉頭緊鎖:“娘子……你莫不是忘了?鹽鐵專賣,國之重器!這鹽,可是官營的??!我們一介平民,豈敢私自售賣?那不是提著燈籠上茅房——找死(屎)嗎?”
唐清婉見他反應(yīng)如此激烈,反而“噗嗤”一聲輕笑出來,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了然。
她拿起茶盞,蘸了點茶水,在桌面上輕輕畫了幾個圈,從容解釋道。
“夫君有所誤解。鹽,確為國之大政,朝廷牢牢掌控所有鹽田礦場。開采之鹽,依品質(zhì)分等定級,再‘售賣’給持有特許鹽引的商人?!?/p>
“這些商人,才是最終將鹽運往各地,分銷至百姓手中的‘最后一環(huán)’。朝廷雖掌源頭,但天下之大,販運銷售之事,終究需借重各地鹽商之力。此乃大昌鹽法之定制。”
她頓了頓,看著江云若有所思的表情,補充道:“朝廷是源頭,鹽商是渠道。朝廷賣的是‘鹽貨’,鹽商買的是‘販鹽之權(quán)’與‘鹽貨本身’,再行分銷獲利?!?/p>
“原來如此!”江云恍然大悟,拍了下大腿,“這不就是……嗯,類似鹽引制度,但又不完全一樣!”
他原本以為大昌朝是嚴格的鹽引專賣,鹽商只是替朝廷打工的。
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朝廷做一級批發(fā),鹽商做二級分銷代理,而且似乎沒有嚴格的地域限制,避免了形成壟斷巨頭。
他之前想當(dāng)然地以為,像穿越小說里寫的那樣,買座便宜的鹽礦山,躲起來秘密提純高價賣出,就能悶聲發(fā)大財。
現(xiàn)在想來,簡直是異想天開!鹽礦本身就是巨大的財富象征,朝廷怎么可能讓一個商人獨占?
這無異于將一塊肥肉掛在餓狼面前,還指望餓狼不撲上來?朝廷的刀,可比商人的算盤鋒利多了。
“哎,小說誤我啊!”江云在心里哀嚎一聲,隨即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唐清婉,帶著幾分期待和緊張。
“娘子!唐家……莫非也有這販鹽的資格?” 他心跳加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金手指”就有了用武之地!
唐清婉迎著他的目光,唇角漾開一抹自信而從容的微笑,臻首輕點:“家父名下,確有幾張姑蘇及周邊數(shù)府的鹽引?!?/p>
“太好了!”
江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壓抑不住激動,語速飛快地闡述計劃。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直接從朝廷手里買下最低等的粗鹽——這種鹽最便宜!然后,用我夢中學(xué)來的法子,在家中進行提純!粗鹽變精鹽,身價何止翻倍?這中間的差價,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堆積成山,忍不住叉腰仰天大笑:“哈哈哈!小爺我的崛起之路,就從這鹽開始了!娘子,咱們要發(fā)大財了!”
笑了一陣,他稍微冷靜,急切地問道:“對了娘子,你剛才說這提純后的鹽,比進貢的還好?那……能賣到什么價?”
唐清婉看他孩子氣的得意模樣,眼中笑意更深,耐心細數(shù):“市面上的鹽,分等極嚴。最次的是塊狀粗鹽,雜質(zhì)多,味苦澀,三十文到五十文一斤?!?/p>
“稍好的是粗粒鹽,約六十文至八十文?!妍}’則需百文以上。至于專供宮中的頂級‘玉雪鹽’,民間絕跡,價不可估。夫君所制此鹽,”她指了指碟中雪白,“細膩純凈遠超市面清鹽,比之貢品‘玉雪鹽’亦不遑多讓,甚至……猶有過之?!?/p>
“比貢鹽還好?!”江云的眼睛瞬間變成了銀錠的形狀,呼吸都急促了。
“那……那豈不是能賣到……一貫錢一斤?!”
大昌朝一千文為一貫,約合一兩白銀。一兩銀子一斤鹽!這簡直是暴利中的暴利!
巨大的財富沖擊讓他再次陷入狂喜,旁若無人地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哈哈哈!發(fā)了!這次真的發(fā)了!金山銀山啊!哈哈哈哈哈!”
他沉浸在構(gòu)建金錢帝國的美夢中,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感覺周遭異常安靜,才猛然回神。
只見唐清婉、小環(huán),甚至角落里一直默不作聲的小青,都正用一種混合著好笑、無奈和一絲尷尬的眼神看著他。
“咳咳……”江云老臉一紅,趕緊收斂笑容,搓了搓手,訕訕道:“那個……不好意思,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一時沒忍住?!?/p>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擺出正經(jīng)模樣,“娘子,事不宜遲,我這就把提純的詳細步驟寫下來。你立刻安排絕對可靠的心腹人手,找一處隱蔽安全的工坊,按方操作!切記,重中之重是保密!千萬不能泄露出去!”
他說著就要起身去找紙筆,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夫君,且慢?!碧魄逋駵赝竦穆曇魩е唤z異樣的情緒,叫住了他。
江云頓住腳步,疑惑回頭:“嗯?娘子還有何吩咐?”
唐清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起清麗的臉龐,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
“夫君……你就這般輕易,將這‘點石成金’、足以讓一個家族富甲一方,甚至問鼎姑蘇首富的‘聚寶盆’,交給妾身了?”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試探和難以置信,“此方之重,關(guān)乎潑天富貴,夫君……當(dāng)真覺得妥帖?”
江云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顧慮。
“娘子何出此言?如今我既已是唐家之婿,便是唐家之人。區(qū)區(qū)一個制鹽的方子,給自家娘子,助自家產(chǎn)業(yè),有何不妥?” 他的話語中盡是只有理所當(dāng)然。
唐清婉被他這番直白而赤誠的話語擊中,心頭猛地一顫。
她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他過于灼熱的目光,聲音低若蚊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嗯……夫君說的是。是清婉……想岔了?!?心中卻仿佛有暖流淌過。
小環(huán)在一旁看著自家公子和少夫人之間那無聲流動的情愫,嘴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揚起,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這兩天對她來說,簡直像坐過山車:先是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的謠言,讓她為公子的前途揪心不已;接著見到少夫人真容,驚為天人;再被那雙異色眼眸嚇得夠嗆;幸得公子解釋才放下心來……七上八下的心情就沒停過。
如今看到兩人這般心意相通、彼此信任的模樣,她打心底里為公子感到高興。
她下意識地瞥向角落里的同伴小青,卻發(fā)現(xiàn)小青緊抿著嘴唇,眉頭緊鎖,眼神復(fù)雜地盯著江云和唐清婉交握(寫方子時)的手,手里無意識地絞著帕子,一副氣鼓鼓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小環(huán)暗自嘆了口氣,她知道小青對小姐忠心耿耿,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姑爺”始終帶著戒備。
紙筆很快備好。江云拿起毛筆,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落筆,手臂卻僵在了半空。
他盯著那柔軟的筆尖和空白的宣紙,額角隱隱冒汗——糟了!原身是個連學(xué)堂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的“文盲”,根本沒給他留下任何書寫記憶。
而他前世雖然是個大學(xué)生,但用的是硬筆簡體字!眼前這繁體字……他認得大半,可提筆要寫?手根本不聽使喚!那復(fù)雜的筆畫結(jié)構(gòu),讓他一陣頭大。
“夫君?”唐清婉看他握著筆,姿勢僵硬,遲遲不下筆,臉上表情變幻莫測,不由輕聲詢問。
“啊……這個……”江云尷尬地放下筆,撓了撓頭,臉皮有點發(fā)燙,“實不相瞞,娘子……我,我不會寫字……” 他聲音越說越小,感覺有點丟臉!
唐清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莞爾:“無妨。夫君口述便是,妾身代筆?!彼匀坏厣斐鍪?,從江云手中接過了毛筆。
指尖相觸的瞬間,一絲微弱的電流仿佛從兩人接觸的地方竄開。
江云心頭又是一陣悸動,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唐清婉似乎也感覺到了,眼睫飛快地顫了顫,迅速握穩(wěn)了筆,端坐于桌前,鋪好紙張,抬眸看向他,目光沉靜:“夫君請講?!?/p>
夫妻二人一個口述,一個筆錄,配合逐漸默契。
“關(guān)鍵就在這里了,娘子,”江云講到核心步驟時,神情變得格外嚴肅,“這提純之法,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要想萬無一失地保住秘密,必須采用‘分工作業(yè)’的方式?!?/p>
“分工作業(yè)?”唐清婉停下筆,抬起眼簾,眸中滿是新奇與探究。這個詞對她而言太陌生了。
“正是!”江云點頭,詳細解釋,“就是把整個制鹽流程,像切豆腐一樣,切成好幾個獨立的小塊?!?/p>
“比如:第一撥人,只負責(zé)將買來的粗鹽初步粉碎;第二撥人,只負責(zé)溶解;第三撥人,只負責(zé)過濾雜質(zhì);第四撥人,只負責(zé)關(guān)鍵的結(jié)晶提純……以此類推。”
“每個環(huán)節(jié)的人,只知道自己手頭那點活計,不知道前后環(huán)節(jié)如何操作,更不知道完整的方子。而且,不同環(huán)節(jié)的人,必須嚴格分開,嚴禁互相串聯(lián)打聽。至于最核心的那一兩步……”
江云壓低了聲音,“必須交給信得過的人來操作!如此一來,就算其中某個環(huán)節(jié)的人起了異心,或者被外人收買,他也只能泄露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工序,無法復(fù)制整個秘方。這就叫‘流水線作業(yè)’,哦不,分工作業(yè)!”
唐清婉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握著筆的手都忘了動。
這哪里是什么“白胡子老爺爺”教的?這分明是深諳人性弱點、洞悉管理精髓的馭下控秘之術(shù)!
其精妙、其嚴謹,遠超她所知的任何商號規(guī)矩。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江云,脫口而出:“這……這也是那位‘白胡子老爺爺’,在夢中一并傳授夫君的?”
“呃……嘿嘿……”江云再次祭出他的招牌傻笑,眼神飄向屋頂,“老神仙嘛,懂得多,教得雜……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