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寒發(fā)現自己得了個怪病——一到夜里就想聽雨聲。
不是淅淅瀝瀝的春雨,也不是纏綿悱惻的秋雨,得是那種嘩啦啦砸在青瓦上,能把窗紙震得嗡嗡響的夏雨。聽著這種聲音,他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睡個好覺,否則就翻來覆去,像烙餅似的。
“公子,您又在窗邊站著吶?”小祿子端著安神湯進來,見沈驚寒背對著他,望著外面墨黑的夜空發(fā)呆,忍不住念叨,“周先生說了,您得養(yǎng)足精神,府試放榜就在這兩天了,別到時候熬成了熊貓眼?!?/p>
“熊貓眼?”沈驚寒轉過身,臉上帶著點笑意,“這詞兒是您自己想的,還是周先生教的?”
小祿子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是……是我聽周先生跟那賣酒的老王頭說的,說京城有種黑白相間的熊,眼睛周圍是黑的,就像沒睡好……”
沈驚寒笑出了聲。這老頭,還真是什么都敢說。他接過安神湯,抿了一口,溫熱的湯藥滑進喉嚨,帶著股淡淡的甘草香。這方子是周先生開的,說是能安神,其實沈驚寒知道,自己不是睡不著,是心里裝著事。
府試比縣試難多了。第一場考經義,題目是“君子和而不同”,他寫得中規(guī)中矩,把周先生教的“藏鋒術”用了個遍,既說了君子應有的包容,又沒忘了強調原則,寫完自己都覺得滴水不漏。第二場考策論,題目是“論漕運利弊”,這可正中他下懷——周先生不知從哪翻出幾本前朝的漕運志,帶著他研究了半個月,從河道治理到漕工工錢,連哪段運河容易擱淺都摸得門兒清。
他寫策論的時候,特意把數據往細里寫,比如“江南漕米每石運費需百文,其中三成耗于沿途盤剝”,“某段運河年維修費三千兩,實際用于修河者不足半數”,這些具體到數字的描述,是他從現代報表分析里學來的,看著枯燥,卻最有說服力。
可越是覺得有把握,心里就越慌。就像現代考試時,覺得自己答得特別好,反而更怕出什么岔子。
“小祿子,你說……我要是考不上,周先生會不會把我吊在柳樹上打?”
小祿子嚇得手里的托盤都差點掉了:“公子您別瞎說!周先生疼您還來不及呢!再說了,您這次考得那么好,肯定能中!”
沈驚寒笑了笑,沒說話。他怕的不是考不上,是考上了之后的麻煩。周先生說了,他那篇漕運策論寫得太“實”了,實得就像一把刀,雖然藏著鋒芒,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厲害。這種文章,要么能引來賞識,要么就會招來嫉恨。
尤其是那個趙文昌,張啟明的舅父,如今的府試主考官。這人會怎么看他的卷子?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周先生頂著一頭亂發(fā)闖了進來,手里還攥著個酒葫蘆,身上一股酒氣混著泥土味——準是又在花園里喝酒睡著了。
“小子,發(fā)什么呆?”周先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酒葫蘆往桌上一墩,“走,跟我喝酒去,今晚準保放榜?!?/p>
“您怎么知道?”
“我猜的?!敝芟壬碇睔鈮眩耙郧拔铱嫉臅r候,放榜前一晚都下雨,你看今晚這天氣,烏云堆得跟你賬本上的數字似的,指定要下?!?/p>
沈驚寒被他逗樂了。這理由,還真夠隨性的。
兩人來到花園,雨果然淅淅瀝瀝下了起來。起初是小雨,打在荷葉上沙沙響,后來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石桌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周先生不知從哪摸出個小泥爐,架在石桌上,用幾塊磚支著,又拿出個小陶罐,往里面倒了點酒,放在爐上烤。
“這叫‘溫酒’,”周先生得意洋洋,“下雨天喝這個,暖和?!彼謴膽牙锾统鰝€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用油紙包著的醬牛肉,已經有點涼了,卻依舊香氣撲鼻。
沈驚寒挨著他坐下,看著火苗舔著陶罐,罐子里的酒咕嘟咕嘟冒泡,心里的煩躁好像也被這雨聲和酒香沖淡了些。
“老先生,”他忽然開口,“您說……趙文昌會不會故意壓我的卷子?”
周先生拿起一塊牛肉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壓就壓唄,有什么大不了的?!?/p>
“您說得輕巧!”沈驚寒急了,“我要是落榜了,張啟明還不得笑掉大牙?再說了,我……”
“你以為考科舉是為了跟張啟明賭氣?”周先生打斷他,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你學這些東西,是為了什么?就為了當個童生,在鎮(zhèn)上耀武揚威?”
沈驚寒愣住了。他確實想贏張啟明,想證明自己,可除此之外呢?他穿越到這個時代,難道就只為了爭口氣?
“我……”
“你那篇漕運策論,寫得好?!敝芟壬鷽]等他說完,繼續(xù)道,“好就好在你不僅說了問題,還說了怎么改。你說要‘清淤先清吏’,要‘減耗先減貪’,這話,夠膽?!彼闷鹛展?,往兩個粗瓷碗里各倒了半碗酒,“這種話,不是每個讀書人都敢說的?!?/p>
“可這種話,也最容易得罪人?!?/p>
“怕得罪人,就別干實事。”周先生把碗推到他面前,“你以為那些青史留名的人,是靠溜須拍馬混出來的?哪個不是踩著荊棘往前走?”他端起碗,跟沈驚寒的碗輕輕一碰,“喝了這碗酒,不管明天放榜結果如何,都得挺著腰桿做人?!?/p>
溫熱的酒滑進喉嚨,帶著股辛辣的暖意,一路燒到胃里。沈驚寒看著周先生被火光映照的臉,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此刻竟有種說不出的坦蕩。
“我知道了,老先生?!?/p>
那一晚,他們喝到后半夜,聊了很多。周先生講他年輕時科考的趣事,說有次考試太緊張,把“之乎者也”寫成了“之乎者也之乎者也”,被考官批“文如嚼蠟,味同嚼蠟”;沈驚寒也跟他講現代的事,說有那種叫“電腦”的東西,能把書里的字都存進去,想看什么一點就行,聽得周先生眼睛直發(fā)亮,一個勁問“那東西能存酒嗎”。
天亮時雨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沈驚寒拖著有點發(fā)沉的腦袋回房,剛躺下沒多久,就被小祿子興奮的叫喊聲吵醒了。
“公子!中了!您中了!”小祿子沖進房,手里舉著一張紅紙條,跑得滿臉通紅,“府試第七名!紅榜都貼出來了!”
沈驚寒猛地坐起來,腦子還有點懵。中了?第七名?他接過紅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府試錄取名單第七名:沈驚寒”,字跡龍飛鳳舞,看著格外喜慶。
“我……我中了?”
“中了中了!”小祿子激動得直搓手,“外面好多人都在說呢!說您是‘黑馬’,以前誰都沒看好您,這下可給咱們沈家長臉了!”
沈驚寒看著那張紅紙條,心里五味雜陳。有高興,有釋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他真的做到了,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憑著自己的努力,往前邁了一大步。
“周先生呢?”他忽然想起什么。
“周先生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買酒慶祝?!?/p>
沈驚寒笑了。這老頭,果然還是惦記著酒。
他剛換好衣服,就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走到門口一看,只見沈敬之穿著一身嶄新的藏青色長袍,正站在院子里,接受下人們的道賀。往日里總是板著的臉上,此刻竟帶著點難得的笑意。
“爹?!鄙蝮@寒走過去。
沈敬之轉過身,看著他,眼神復雜。有欣慰,有驚訝,還有點……愧疚?“好小子。”他拍了拍沈驚寒的肩膀,力道比上次重了些,卻讓人覺得踏實,“沒給沈家丟臉。”
“是兒子運氣好?!?/p>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鄙蚓粗y得地沒有反駁他,“我已經讓人備了酒席,晚上請些親朋好友來熱鬧熱鬧?!彼D了頓,又道,“你娘……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興?!?/p>
沈驚寒心里一暖。這句話,比任何夸獎都讓他覺得受用。
就在這時,一個家丁匆匆跑進來,臉色慌張:“老爺,公子,不好了!張……張少爺帶著人堵在門口,說要……要找公子算賬!”
沈驚寒和沈敬之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驚訝。張啟明這是唱的哪出?
他們走到門口,只見張啟明站在門外,臉色鐵青,眼睛通紅,像是一夜沒睡。他身后跟著十幾個家丁,個個手持棍棒,氣勢洶洶,引得路人紛紛圍觀。
“沈驚寒!你給我出來!”張啟明指著門內,聲音嘶啞,“你是不是在我舅父面前說了什么壞話?為什么我落榜了?!”
沈驚寒愣住了。張啟明落榜了?這倒是沒想到。以張家的實力,就算他考得再差,也該能混個名次才對。
“張兄落榜,與我何干?”沈驚寒冷冷道,“難道考不上,就要賴別人?”
“不是你是誰?”張啟明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被沈府的家丁攔住,“我舅父說了,我的卷子沒問題,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整個府城,最想我落榜的就是你!”
“張少爺說話可得講證據?!鄙蚓粗锨耙徊?,擋在沈驚寒身前,“我兒憑本事考上,光明正大。你落榜,只能怪自己沒本事,休要在此胡攪蠻纏!”
“沒本事?”張啟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沒本事?我看是有人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沈驚寒,你敢不敢跟我去見官?讓官府查查,你的卷子是不是有問題!”
沈驚寒心里咯噔一下。查卷子?他的卷子確實沒什么問題,可就怕趙文昌那邊……
“有何不敢?”沈驚寒冷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去就去!”
“好!這可是你說的!”張啟明惡狠狠地瞪著他,“咱們走著瞧!”
說完,他帶著家丁憤憤離去,留下一地狼藉和圍觀群眾的議論紛紛。
“這……這怎么辦?”沈敬之皺著眉,“趙文昌畢竟是吏部侍郎,咱們要是跟他對上……”
“爹放心,我沒做虧心事,不怕查?!鄙蝮@寒雖然心里也沒底,卻還是強作鎮(zhèn)定,“再說了,張啟明落榜,說不定另有原因?!?/p>
他隱隱覺得,張啟明落榜,可能跟周先生有關。以周先生的本事,要想做點手腳,讓張啟明的卷子“意外”丟失,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這時,周先生提著個酒壇子,哼著小曲回來了??吹介T口的情形,他愣了一下:“喲,這是趕集呢?這么熱鬧?”
沈驚寒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周先生聽完,不僅不擔心,反而笑得更歡了:“落榜了?好!落得好!這種草包,就不該讓他考上!”
“老先生,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鄙蝮@寒急道,“張啟明要去見官,還要查卷子,趙文昌那邊……”
“查就查唄?!敝芟壬鷿M不在乎地把酒壇子往石桌上一放,“我倒要看看,趙文昌敢不敢把卷子拿出來?!?/p>
“您的意思是……”
周先生湊近他,壓低聲音:“張啟明的卷子,被我‘借’來看了看,發(fā)現點有趣的東西。”他神秘一笑,“那小子,竟敢在策論里替他爹貪贓枉法的事辯解,還說什么‘為官者,不拘小節(jié)’,這要是傳出去,你說趙文昌會不會扒了他的皮?”
沈驚寒恍然大悟。難怪張啟明落榜,趙文昌怕是怕被牽連,趕緊把他的卷子壓下去了。這么說來,張啟明去找趙文昌理論,不僅討不到好,反而可能被警告。
“那他現在來找我麻煩……”
“狗急跳墻罷了。”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別怕,有我在?!?/p>
話雖如此,沈驚寒心里還是有些不安。張啟明雖然蠢,但張家在本地勢力不小,真要耍起無賴,也夠頭疼的。
果然,沒過多久,就傳來消息,說張啟明在去縣衙的路上“不小心”摔斷了腿,只能在家養(yǎng)傷,自然沒法去“見官”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張家怕把事情鬧大,故意壓下來了。
一場風波似乎就此平息。沈府的慶祝酒席辦得很熱鬧,鎮(zhèn)上的鄉(xiāng)紳、府學的先生都來了,紛紛向沈驚寒道賀,把他夸得天花亂墜。沈驚寒應付著眾人的恭維,心里卻總覺得不踏實,像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酒席散后,他回到花園,見周先生正坐在石凳上,對著月亮喝酒,神情落寞,不像白天那么灑脫。
“老先生,您怎么了?”
周先生嘆了口氣,遞給她一杯酒:“小子,你知道嗎?考中童生,只是開始。后面還有秀才、舉人、進士,一關比一關難?!?/p>
“我知道?!?/p>
“你不知道。”周先生搖搖頭,“你以為考科舉是為了當官?錯了。是為了活下去?!彼铝粒凵衩噪x,“這世道,就像這酒,看著烈,喝著暖,可喝多了,會死人的?!?/p>
沈驚寒沉默了。他知道周先生話里有話。這個看似平靜的時代,背后藏著多少刀光劍影?他一個無權無勢的讀書人,就算考上了功名,又能走多遠?
“您……以前是不是也遇到過很多事?”
周先生笑了笑,沒回答,只是舉起酒杯,對著月亮一飲而盡?!靶∽?,記住,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守住本心。就像這酒,不管怎么溫,怎么藏,底子還是酒,變不了。”
沈驚寒接過酒杯,也喝了一口。溫熱的酒滑過喉嚨,帶著股淡淡的苦澀。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花園門口,對著周先生微微躬身,聲音極低:“先生,宮里來人了,在后門等著?!?/p>
周先生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點了點頭:“知道了?!?/p>
黑影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驚寒驚呆了。宮里來人了?找周先生?
“老先生,您……”
周先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帶著一種沈驚寒從未見過的鄭重:“小子,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p>
“離開?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敝芟壬闷鹁坪J,往里面倒了點酒,“你放心,你的事,我都安排好了。鄉(xiāng)試之前,會有人來幫你?!彼D了頓,又道,“那張漕運策論,你寫得很好,有人看上了。至于是福是禍……就看你的造化了?!?/p>
“您說清楚啊!什么人看上了?”沈驚寒急了,周先生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讓他心里更慌了。
周先生卻只是笑了笑,轉身就走。他的腳步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打在地上,濺起一片片水花,像是在為他送行。
沈驚寒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那杯溫酒,酒已經涼了,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周先生走了。這個神秘的老頭,像一陣風似的闖入他的生活,教他讀書,幫他解圍,帶給他溫暖和方向,現在又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他到底是誰?宮里來的人找他做什么?他說的“有人看上了”,又是誰?
無數個疑問在沈驚寒腦海里盤旋,卻找不到答案。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沈驚寒望著周先生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周先生的離開,絕不僅僅是暫時分別那么簡單。
這背后,一定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很可能會將他卷入一個更深、更危險的旋渦。
他握緊了拳頭,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衫,冰冷刺骨,卻讓他的頭腦異常清醒。
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得走下去。
因為他是沈驚寒,一個在陌生時代里,憑著孤勇和智慧,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那場即將到來的鄉(xiāng)試,以及那位“看上”他的神秘人物,會將他的人生,帶向一個怎樣意想不到的方向。
夜色深沉,雨幕如織,仿佛有一雙眼睛,正從遙遠的地方,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站在雨中的年輕人。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