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窗紙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沈驚寒用指尖輕輕一觸,涼意便順著指縫漫開來。他面前攤著本《春秋》,但目光卻落在書頁空白處——那里用極小的字寫著幾行現(xiàn)代邏輯符號,是他昨晚琢磨“鄭伯克段于鄢”時,順手畫的因果關系圖。
“沈兄,又在鉆研什么妙論?”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沈驚寒抬眼,見是坐在斜對面的李明遠。這書生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總收拾得干干凈凈。他是鎮(zhèn)上糧商的兒子,家境不算頂好,卻極是刻苦,常常第一個到學堂,最后一個離開。
“不過是些愚見罷了。”沈驚寒合上書本,指尖在那些符號上輕輕一抹。
“沈兄太過謙虛了。”李明遠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前日你說‘苛政猛于虎’,實則是執(zhí)政者未能平衡民生成本與行政效率,這番見解,真是聞所未聞?!彼劾镩W著求知的光,“不知沈兄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有何高見?”
沈驚寒心里一動。這李明遠倒是個能聽進新東西的。他想了想,換了種說法:“好比商賈經(jīng)營店鋪,若是只想著賺銀子,不顧顧客死活,鋪子遲早要關門。君王治理天下,百姓便是他的顧客,社稷是鋪面,君自身不過是掌柜罷了。”
李明遠聽得眼睛發(fā)亮,撫掌道:“妙哉!以商賈喻君王,雖有些離經(jīng)叛道,卻字字在理!”
兩人正說得投機,忽然有人拍了拍沈驚寒的肩膀?!澳銈冊诹氖裁春脰|西,也說給我聽聽?”
沈驚寒回頭,見是王景行。這少年是大理寺評事之子,生得面如冠玉,卻總愛穿件寶藍色的箭袖,透著股武將世家的爽朗。他雖出身官宦,卻沒趙虎那般驕縱,只是性子有些跳脫,上課總愛偷偷在書本里夾著話本看。
“在說孟子的民本思想。”李明遠笑道。
“別提孟子了,”王景行一撇嘴,“上次先生讓背‘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我背成了‘生于憂患,死于話本’,被先生罰抄了二十遍?!彼麥惤蝮@寒,神秘兮兮地說,“說真的,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過目不忘的法子?上次模擬考,你連《禮記》里最生僻的注疏都答上來了?!?/p>
沈驚寒想起自己用的“思維導圖記憶法”,把知識點按邏輯串聯(lián)起來,比死記硬背確實高效得多。他剛要開口,卻見王景行身后跟著個小個子,正怯生生地往這邊看。
那是趙修文,縣丞的小兒子,性子極是內向,說話總愛臉紅,卻寫得一手好字,據(jù)說能背下整部《說文解字》。
“趙兄也一起來坐吧?!鄙蝮@寒主動招呼道。
趙修文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沈驚寒會主動理他,臉唰地紅了,訥訥地說:“我……我剛寫了篇策論,想請沈兄指點一二?!彼麖膽牙锾统鼍淼谜R齊的紙,雙手遞過來。
沈驚寒接過展開,只見字跡娟秀如蠅頭,論點卻頗為犀利,竟是在討論漕運弊端的。他越看越心驚,這趙修文看著靦腆,心思卻如此縝密。
“這處用‘南糧北調,損耗過半’來論證漕運積弊,極是有力?!鄙蝮@寒指著其中一句,“若是再加上具體數(shù)據(jù),比如每石糧食運輸途中損耗多少,官吏克扣多少,會更有說服力?!?/p>
趙修文眼睛一亮:“沈兄說得是!我這就去查《漕運志》!”
王景行在一旁看得直咋舌:“你們這些讀書人,聊起這些就眉飛色舞,還不如跟我說說,昨天城南戲班新排的《霸王別姬》好看不?”
李明遠笑著搖頭:“離童試只有一個月了,你還有心思看戲?”
“勞逸結合嘛?!蓖蹙靶袥_他們擠擠眼,“再說了,我聽戲也是在學東西——那戲文里的權謀詭計,不比《資治通鑒》里的簡單?!?/p>
沈驚寒看著眼前這三個性格迥異的同窗,忽然覺得這枯燥的備考日子,也多了幾分趣味。他想起現(xiàn)代大學時的辯論隊,也是這樣吵吵鬧鬧,卻總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不如這樣,”沈驚寒提議,“從今天起,我們每日午后聚在城外的竹林里,互相講解疑難,分享筆記如何?”他指了指趙修文的策論,“趙兄對典章制度極熟,李兄擅長經(jīng)義解讀,王兄……”他看了眼王景行,“王兄對朝野軼事了如指掌,正好互補?!?/p>
三人都眼前一亮。
“好主意!”李明遠第一個贊同,“我這有本手抄的《論語新解》,正好可以拿來討論?!?/p>
“我知道竹林里有個石桌,清凈得很。”王景行拍著胸脯,“茶水點心我來準備!”
趙修文也用力點頭:“我……我把收集的歷年考題整理出來,咱們一起研究?!?/p>
正說著,上課鈴響了。先生走進學堂,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沈驚寒身上:“沈驚寒,昨日我讓你寫的《勸學》讀后感,拿來我看看?!?/p>
沈驚寒起身遞上卷子。他沒像其他人那樣大談“書中自有黃金屋”,而是另辟蹊徑,把學習比作“投資”——花時間精力讀書,考取功名獲得回報,本質上是“智力投資的變現(xiàn)過程”,還列舉了不同學歷(童生、秀才、舉人)對應的“收益率”,看得先生直皺眉頭,卻又忍不住頻頻點頭。
“雖……雖用詞古怪,卻也言之有物?!毕壬碇?,“尤其是‘持續(xù)學習方能抵御風險’這句,頗有見地。”
趙虎在下面聽得牙癢癢,他昨晚熬夜寫的讀后感被先生批了“陳詞濫調”,此刻見沈驚寒又被表揚,心里更不是滋味,暗暗啐了一口:“裝模作樣?!?/p>
沈驚寒沒理會他,坐下時,正好對上李明遠投來的贊許目光,王景行沖他比了個“厲害”的手勢,趙修文則紅著臉,偷偷豎起了大拇指。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這大概就是“戰(zhàn)友”的感覺吧。
午后的竹林果然清凈。陽光透過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石桌上擺著王景行帶來的桂花糕,李明遠泡了壺粗茶,趙修文則攤開了他整理的考題。
“你們看這道題,”趙修文指著其中一道,“前年的童試策論,問的是如何解決流民問題?!?/p>
李明遠皺眉:“流民問題,無非是減稅、屯田、興修水利,這些史書上都有記載?!?/p>
“可若是遇到天災呢?”沈驚寒反問,“去年江南水災,流民涌入京城,朝廷賑災糧下?lián)埽瑓s被層層克扣,真正到流民手里的不足三成?!?/p>
王景行接口道:“我爹說過,那些貪官污吏,連賑災糧都敢動,簡直喪心病狂!”
“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措施本身,而在于執(zhí)行和監(jiān)督?!鄙蝮@寒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流程圖,“賑災糧從國庫到流民手中,要經(jīng)過戶部、地方官、驛站、鄉(xiāng)紳……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出問題。若是能建立‘溯源制度’,每批糧食都登記造冊,注明經(jīng)手人,一旦出問題就能立刻查到是誰的責任,會不會好一些?”
趙修文眼睛瞪得溜圓:“這……這法子從未有人想過!”
“這就好比商鋪記賬,每筆收支都要記錄清楚?!鄙蝮@寒笑道,他忽然想起那個叫林硯的江南商人,不知他的“外賣隊”是不是也用類似的法子管理賬目。
“沈兄真是奇才!”李明遠由衷贊嘆,“若是將這法子寫進策論,定能讓考官眼前一亮!”
四人越聊越投機,從經(jīng)義聊到時政,從考題聊到民生。沈驚寒發(fā)現(xiàn),這三個同窗雖各有短板,卻都有過人之處:李明遠熟悉民間疾苦,王景行了解官場規(guī)則,趙修文精通典章制度,加上他自己擅長邏輯分析和現(xiàn)代思維,簡直是完美的“備考小組”。
“對了,”王景行忽然想起件事,“我昨天聽我爹說,江南那邊出了個奇人,搞了個什么‘外賣隊’,據(jù)說能把酒樓的菜送到家里,還搞什么‘滿減’‘拼單’,把當?shù)氐牡仡^蛇都氣炸了?!?/p>
沈驚寒心里一動:“江南?哪個鎮(zhèn)的?”
“好像是望溪鎮(zhèn),”王景行撓撓頭,“那人好像姓林,聽說很有腦子,就是不知能不能斗過那些地頭蛇?!?/p>
沈驚寒沒再追問,但心里卻泛起一絲漣漪。望溪鎮(zhèn),林硯……這個名字和地方,他總覺得在哪里聽過。
夕陽西下,四人依依不舍地告別,約定明日再來。沈驚寒走在回府的路上,手里捏著趙修文送他的《漕運志》,心里卻在想那個叫林硯的商人。能在古代搞出“外賣隊”,還懂得用“滿減”“拼單”這些策略,想必也是個有趣的人。
回到尚書府,青竹迎上來,臉色有些凝重:“公子,剛才吏部的人來過,說……說趙御史好像在查咱們府里的賬目?!?/p>
沈驚寒腳步一頓。趙御史是趙虎的父親,專管彈劾百官。他查尚書府的賬目,十有八九是沖著自己來的。
“查賬目?”沈驚寒冷笑一聲,“我爹的賬目,上個月剛被我理清,每一筆都清清楚楚,他想查什么?”
“好像……好像是說,有人舉報公子您……”青竹吞吞吐吐,“舉報您和江南的商人來往密切,恐有通敵之嫌?!?/p>
沈驚寒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厲色。通敵?這罪名可不?。∈钦l在背后搞鬼?趙虎?還是父親的政敵?
他忽然想起王景行提到的林硯——江南商人,望溪鎮(zhèn),最近正和地頭蛇沖突……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
暮色漸濃,尚書府的燈籠次第亮起,卻照不進沈驚寒眼底的寒意。他走到書桌前,鋪開信紙,忽然想給那個素未謀面的林硯寫封信——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問問,望溪鎮(zhèn)的“外賣隊”,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煩。
但筆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他和林硯素不相識,貿然寫信,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窗外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聽得人心煩。沈驚寒放下筆,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平靜的日子結束了。趙虎的刁難,御史的調查,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林硯……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慢慢向他收緊。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望溪鎮(zhèn),林硯正對著一張被撕爛的訂單發(fā)愁。那張訂單上的地址,赫然寫著“京城戶部尚書府”,收件人一欄,畫著個簡單的算盤圖案。
這張來自京城的訂單,是誰寄來的?又想傳遞什么消息?
夜色,越來越深了。